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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大爹很会画画。」
可惜还是无法让他找到要自己留下来的理由。
小屋里的摆设相当雅致,看得出心语小妈理家的天分。
长廊上挂着几幅心语大爹的画作,除了最大幅的小镇风景油画之外,还有好几幅中小型的画作。
放下那份隐隐约约说不明白的失望,他开始看起其它幅画作。
其中一幅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妳。」他看着那幅小型人物肖像。画布上画着一个坐在餐桌上的年幼小小孩,红润的肤色像苹果,头发微卷,两只手正向空中举起,仿佛想捉住什么似。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画中的女孩应该就是她。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娃娃笑出声。「是啊,那是我。三岁的我。」
「很可爱。」像一只钻来钻去的小虫。
「我咩,当然可爱啊。」她可不允许他有别的意见。
他又指着另一幅画问:「这又是谁?」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画里是一位年轻美丽的男子斜倚在窗边,男子的视线正好与看画的人四目相接,可以想见在被画的时候,他正与画家视线交会。
「我小爹。」娃娃回答。
「妳有两个爸爸?」
「是啊。」娃娃毫不迟疑地回答,像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两个爸爸似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梓言又问:「那妳小爹呢?他现在人在哪里?」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我小爹?」娃娃困惑地道:「我也不知道耶,可能是去黄昏市场买菜吧。」
刚从学校偷溜回来时,家里没半个人在。今天是星期四,市场有特价活动,可能是去买菜了。
「妳小爹跟妳们住在一起?」那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啊。」娃娃回答得很直接。
说不出来是哪里奇怪,梓言只好暂时放下娃娃的家务事,转头看向另一幅人物画。这回画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斜倚在沙发的扶手上,正在替另一个点烟。点烟的那个就是另一幅画里出现过的心语小爹,所以他想,另一个男人应该是心语口中的画家大爹了。乍看之下,两个男人长得有一点相似,可能是兄弟。
「这个就是妳大爹?他也很帅。」
「没错。我大爹也很帅。」以前大爹和小爹带她走在路上时,常常会有漂亮的姐姐来搭讪。
又看了半天画,他终于找到一个他说得出来的怪异之处了。
「妳小妈呢?怎么没有她的画?」他们是一家人吧?
「小妈呀——」娃娃顿了顿,才解释道:「因为我大爹没能来得及画我小妈就变成天使了——可是她还是有在画里喔。」
「有吗?」心语小妈是个很美的女人,可是这些肖像画里没一幅是她呀。
「有啊,就在这里啊。」娃娃肯定地说。
「哪里?」没看见啊。该不会是幅「国王的画像」,要诚心诚意才看得见的那种吧?
娃娃笑出声,指着小爹的肖像画说:「不就在这里吗?」
梓言瞪着那幅斜倚窗边的年轻男子画像,还是一样只看见一个男人。
娃娃又指指小爹和大爹都在的那幅画,很详尽地解释:「这里也有。我小爹以前常做我大爹的模特儿,所以你如果要看我小妈,只要看这些画我小爹的就好了。」
「嗄?」哪有?他只看见两个男人。只是,瞪着那张年轻男人的脸孔愈久就愈觉得熟悉,直到心语小妈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并与画中的男子重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窜进他心里,他立刻摇摇头,将它甩掉。
也许……也许……「妳小爹跟妳小妈是兄弟姊妹啊?」呼!难怪那么像。不要胡思乱想,官梓言。
「不是啊。」娃娃说:「你看不出来吗?我小爹就是我小——」
官梓言连忙伸手捣住她的嘴。
呜呜呜,干嘛呀?她挥舞着双手抵抗着。
「别说出来啦。」梓言双眼大瞪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
好不容易拉开他的手,她抗议道:「为什么?」
「国王驴耳朵的故事妳没听过吗?」他提醒道:「还是妳忘了小镇上有很多隐藏式的大喇叭,让每一户人家都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可是小妈并没有说这是秘密呀。」小爹只是问她,要妈妈还是要爸爸而已啊。
不是每个家庭都是这样子的吗?
不是每个小孩在「快要长大」的时候都必须做出这种选择吗?梓言妈妈难道没问过官梓言,他要一个爸爸还是妈妈吗?
「妳不知道吗?」梓言担忧地蹙起眉。「小镇上的流言有多可怕,妳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到底是心语小爹女扮男装还是心语小妈男扮女装。
总之,这种事情不论对错,只要变成小镇流言的对象后,一切就会失控。
「我知道啊。」她点头道。
「那就绝对不能说出去。这件事情,只可以有我们两个和妳的小妈知道,不然妳小妈就会变成小镇上八卦的对象,会被说得很难听的。妳不会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吧?」他慎重地说明解释并询问。
关于小镇流言的可怕,娃娃是见识过的。
她深信许多事情一旦从许多人口中说出来,就会变得很可怕。
于是她郑重地点点了头。「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再跟任何人提起洁件事。」
如果这是唯一杜绝流言的方法,她绝对会守口如瓶。
「那来打勾勾。」他伸出左手。「绝对不可以讲出去喔。」
她伸出右手,勾起小指盖印章。「发誓,绝对不说出去。」
「也不可以跟妳小妈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小妈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啊。
「因为这是我们的秘密。」他坚持地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知道的秘密。」
下意识里,他总觉得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一定会有人受伤害。
好多秘密喔,她想。她的秘密正在一个一个地累积中。她的第一个秘密是跟梓言妈妈订下的;第二个秘密则是跟官梓言订下的。
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拥有多少秘密?十个?二十个?如果有一天老天爷说她不能有那么秘密,必须放掉几个的话,该怎么办?
「娃娃,快答应。」他有些替她着急起来。
「好吧,我答应啦。」就算是多了一个秘密吧。
得到她的承诺后,他才松了口气。好了,这样就没事了。从现在开始,就赶快把这件事忘掉了吧,让心语小妈永远都是心语小妈。
娃娃不懂他焦虑的原因,只是为他这么替她着想感到有趣。
她握住他的手。「官梓言,你很关心我。」
正要否认,但一看见她闪闪发光的眼睛,他就忘了该口是心非。
见他没有否认,她高兴极了。「官梓言,我真的好喜欢你!」小妈总说,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口。
闻言,男孩的双眉顿时扭曲了起来。「妳不要乱说。」
「官梓言,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她无法自己地编织着关于两人未来的美好前景。下意识里,她知道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永远。
因为她不会放手。只要是她喜欢上的,她会永远都喜欢,而且永远永远都不放手。
「妳啊,唉……」男孩头痛地叹息。真拿她没办法。
「快说你愿意呀。」她很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得寸进尺,也绝对会把握时机。
「我、我不——」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我知道我们会在一起就够了。」
「是吗?」他怀疑地看着她。
「没错。」她用力点头,心中有百分之两百的肯定。
她笃定的眼里有着大无畏的决心。
那使他好羡慕。
真希望他有她一半的信心。那么也许,只是也许——有一天他或许会真的找到让自己留下来、属于一个地方的理由吧。
至于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正因秘密而紧紧联系着。
之后,他们就刻意忘了这件事,以免不小心泄露出去。
无忧的岁月里,他们成为彼此的玩伴。
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从不会感到无聊。
她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生一对」吧。
她好希望他们可以当一辈子的玩伴。
很长很长的一辈子。
9 迷梦
大房子里,不管白天或晚上,总是静悄俏的。
自从妈妈变成天使后,白色大宅里的声音就更少了。
这个没有感情的地方,到处都找不到温暖。
福嫂他们虽然都是好人,可是终究无法插足大宅里所发生的一切。
妈妈不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知道他必须住在这里时,他都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将那些冰冷的寒意阻绝在房门之外。
外公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深深地相信着。
因为葬礼上,外公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他是个可怕又冷酷的人。
他没有办法想象自己和这个老人相依为命直到长大的情景。对他来说,非但这个家不是家,连家人也不是家人。
如果镇上的传言是真的,那么外公一定很恨妈妈夺走了外婆的命,同时也恨他夺走了妈妈。他一定是很恨他的。
为了躲避那份可怕的憎恨,他总是避着外公。
所以妈妈走后,除了那些带来伤害的残酷责备之外,他们两人从不曾真正交谈过。
深夜了,屋里应该是静悄悄的。
梓言睡不着,只好从房里溜出来,想泡一杯牛奶喝。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那个声音。
大家都在传说着大宅里有鬼;他也听过一两个传闻,但始终不相信。
这房子孤寂得连鬼都住不下去。
娃娃不知道,他有多么欣羡她的家庭。
心语小妈是个好温柔的人,总是不吝惜表现出她对娃娃的爱。有时候在娃娃家时,他会假装自己住在那边,是他们家的一分子,而不是来匆匆、去匆匆的客人。
可惜冰冷的现实总是提醒他,他不属于那个温暖的双人家庭。
他没有家。
当妈妈变成天使后,他唯一的家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间冰冷的大屋子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的家。这里无法提供感情的回应,只会在夜深入静时,听到自己悲伤的回声。
此时此刻,那奇怪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且令他毛骨悚然。
有人在哭……那是哭泣的声音吧?
这么深的夜里,还有谁会待在主屋里哭泣?
福嫂和其他人都住在主屋后面的房间里,夜里的大房子里就只剩下他跟外公两个人而已。
外公跟他一样,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很少出来,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见不到他。梓言曾经因为不用面对老人而松了口气,毕竟,倘若要他们两个每天见面,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所以那不可能是外公的哭声。
那声音愈来愈低,低泣中隐藏着一份无法止息的悲恸。若倾耳细听,会发现那声音一会儿渐渐消失,却在下一刻又奔泄出来,像是极力想要咽回肚里,终究仍是溃堤而出。
这样的哭声属于情感极为深刻的人。
外公那么冷酷,他的心是冰块做的,不可能会哭得这么伤心。
梓言本来不相信屋子里有鬼,可现在那清晰的哭声却使他开始产生怀疑。
或许,真的有一个鬼住在这里……
一个千年的魂,一个被遗忘、世人不知它存在的鬼魂,它隐藏在大屋里无人知晓的角落,在夜深时分,为失却的曾经低回悲怆。
打消了前去厨房的念头,梓言的脚步转往那声音来源走去。
屋里的发条钟刚刚打过两声,是凌晨两点。
梓言轻手轻脚地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停步在妈妈生前住过的那间房间门口。
房里的小灯亮着,门缝下泻出晕黄的光。
有人在里面吗?是传说中的鬼魂吗?
他不确定,只是很清楚地听出那哭声悲伤而凄凉。
是谁?是谁在哭?究竟是谁在妈妈的房间里面?
他急切地想找到答案,所以放在门把上的手也缓缓地转动,将房门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
而眼前所见,霎时间几乎令他窒息!
不可能。
这是不可能的。
他不相信。
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狠狠撞上墙壁,痛回了理智,才猛然停住。
「不可能……」他无法置信地摇着头。
随后,他转身飞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跳上床,用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整个掩住。
这一定是梦,醒来就没事了。
他不可能真的看见外公在哭!因为、因为他是一个没血没泪的冷酷老人。有一天,这个老人会孤单寂寞地死去,而他唯一的孙子将不会留在他身边。
10 离家出走
那是一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夜晚。
深夜中,娃娃被窗外断断续续的撞击声所惊醒。
床尾立着一盏夜灯,灯微微亮着;再度听到那撞击玻璃的声音时,她下了床,来到窗边。
窗外黑漆漆一片,她看不见外头的动静。
直到一只手推开她的窗户,正要惊叫出声,却在下一刻看清楚那只手的主人。
她连忙把窗户打开。
「梓言。」
男孩站在窗外,半个身子钻进她的房间里。
她拉着他的手,帮他跨过窗栏,而后她退开一步,扭开大灯。
灯亮了,清楚看见他的当下,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眼泪像下不停的雨水般一串一串地从他眼眶里溢出来。
梓言举起手臂,用衣袖揩了揩眼泪。「没什么。」沙哑的声音里却透露出相反的讯息。
终于注意到他背在身上的大背包,她又问:「你怎么半夜跑出来?你背那包东西是什么?」
男孩还在揩眼泪;他吸了吸鼻子,红肿刺痛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女孩。
她说过她要当他一辈子的朋友。
她说过,朋友就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支持对方。
但他不相信。
他必须再问一遍。「娃娃,妳是真心要当我一辈子的朋友吗?」
女孩用力点头。「是啊。」
他再问:「妳说过,朋友是要互相帮助、互相支持的?」
「是啊。」
「妳是不是也说过,是朋友就要永远在一起?」
「是啊。」
接下来,他连续又问了好几个关于「朋友」的问题。
女孩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他终于不再问问题,决定他或许可以相信她一次。
穿着粉红色草莓图案睡衣的女孩,头发乱乱地披散在背后,看起来像个小天使。
她关注地看着他,看见他眼中有一份激狂,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担忧。
「有人欺负你是不是?」她抡起拳头,准备去教训那个胆敢欺负她朋友的人。
他不说话。
她又猜:「还是又有人勒索你?」
想来想去,学校里最有可能欺负人的,也就只有龙虎二人组了。这阵子大家和平共处,还以为他们已经收山了。好啊,看她明天如何教训他们!胆敢欺负她的朋友,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心理准备!
可他还是不说话。
她开始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害你伤心?」她视若珍宝的朋友、平常都不敢太欺压的对象,到底是谁欺负他?
可左思右想,想了半天,却想不到可疑的对象。
「梓言……」他怎么都不说话?
官梓言抹掉最后一滴眼泪,他咬着牙说:「没人欺负我。」
「那是为什——」突然问,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而后她明白了。「是你外公是不是?」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官老爷最有可能会害梓言难过了。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老一小,血缘上的联系明明那么强烈,可却彼此逃避、彼此伤害?
她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跟梓言贴在一起,没有办法在他回家后继续保护他。
而他的「家」,却是一个会为他带来伤心难过的地方。
梓言好可怜。
她不止一次要求小妈让梓言跟她们一起住。
可小妈说,法律上,官老爷是梓言的监护人,没官老爷的同意,他不能跟她们一起住。
梓言一听见外公两字,眼睛先是圆瞪,而后又咬了咬牙。「不要提到他,我恨他,我好恨他!」
「恨」这个字,早在他学会怎么写之前,就先学会了恨一个人的感受。妈妈说,不可以恨别人,可是他就是无法、无法不去恨……
娃娃不禁伸出手,捧着梓言的脸,温柔地替他揩泪。「别恨,梓言,别恨。
我小妈说过,恨一个人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不要让他伤害你,所以不要去恨他。」
生命里过度缺乏温柔的男孩,突地一把拥住女孩,心中仍然激动不已。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啊!他说我妈是我害死的,我外婆也是我害死的…
…可是这不真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
他从来没见过外婆啊,又怎么会害死她呢?可妈妈……妈妈会生病,都是他害的吧,是不是?是不是?
有好一瞬间,她的胸口痛得好像有一把刀子插在心头上一样。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孙子说出那么残酷的话?官老爷真的是梓言的外公吗?
娃娃拥紧她的朋友,为他感到心痛。「当然不是真的,你怎么可以相信他的话?我小妈说,你外公是个可怜的老人,他因为不能原谅自己,所以才会伤害你。」
尽管安慰着他不要怨恨,可她也着实有点恨起会对梓言说出那种话的老人。
那太残酷了。她不懂,为什么一个无法原谅自己的人,必须要藉由伤害别人才会快乐,这样不是太可悲了吗?
「我才不在意他怎么样!」此刻梓言完全听不进去,也无法体会为什么老人无法原谅自己。他只是强烈地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他捉着她的肩膀,眼泪又快冒出来。「听我说,娃娃,我没有办法再住在那栋房子里了。」
「好吧,那你搬来跟我住。」即使要跟所有人对抗,她也要留下他。她下定决心不再让人欺负他,谁都不可以。
但梓言只是摇头。他捉着她的肩膀,眼神看起来好忧伤又好认真。「那行不通的,我们都知道的——我、我要走了,娃娃,我是来说再见的,以后我不能跟妳当朋友了。」
娃娃吃了一惊。「为什么?!」
男孩挺直了身体,说出自己的决心。「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他要回去他跟妈妈以前住的地方,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他迫切需要一个「家」,需要知道属于一个地方、属于一份不会变动的事干。
娃娃瞪大眼睛。「你要离家出走?」他背的那包东西原来是他的家当?
他先是点头,而后又猛地摇了摇头。「不,不是离家出走,是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这里不是我的家,从来就不是。所以、所以……」天啊,她眼里都是水雾,她要哭了吗?狠下心,他继续宣布:「总之我就要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不行!」她猛地大喊出声。「你不可以走!不可以!」
「娃娃,再见了。」他转过身,好想掉眼泪,跨出一只脚准备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