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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记忆一同被冲淡的,还有当年那一场大战时自己所经历的绝望,而那一股让人浑身无力得发冷的感受却在那短短的一场梦境中让她几乎身临其境地再次感受了一遍。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漫天血红的风雨雷电,与那三道身影一同消失在天地之间的画面。
这也许只是偶然,或者是一种预兆,可她此时并不愿意多想这些。
她抬起眼眸,注视着广胤的脸。
从前并未发现,而是今夜做了梦之后才恍然发觉,广胤的脸,同阎烬是有三分相像的。
而想到这里,她才察觉到,自己以往一直下意识地尽量避免与天宫的来往,其实是因为,天族帝脉一支的相貌,与阎烬,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梦里那一股情绪尚未彻底消退,此时也不愿意纠结良多,张口道:“梦见父神和母神羽化之时的事了。”
广胤凝视了她片刻,问道:“可是想他们了?”
曦和摇摇头,道:“那也不至于。这数十万年前的事,起初还有些难熬,不过这么长的岁月过来,我连他们的模样都已记不太清。”
广胤察觉她刻意避开魔神不谈,也并不多加追问,道:“梦魇之事多与白日所思有关,你既然在我天宫做客,平白让你忧思委实是我的责任。你还是好好放宽心,回头我找云洞的药君拿些安神的香来,也免得你夜夜受梦魇之累。”
“那就有劳你了。”曦和揉了揉眼睛,道,“可否帮我倒杯茶来?我口渴得紧。”
广胤起身去桌边给她倒茶,笑了笑,道:“我听宜曲说,你在天宫很不会支使人,就连让她们开个窗都要问一句‘可否’,这与你尊神的身份可不太相符。”然后将茶水递给她,重新坐在她床沿上。
曦和接过茶水捧起来喝了一半,道:“洛檀洲可不像你们天宫,有那么多人伺候着。我这么久以来都是一个人住的,身边只有婴勺和草木之灵所化的仙灵,与你们天宫完全不一样。”
“若是你觉得天宫更方便,大可以在广晨宫长住。”广胤微微一笑,道,“横竖这祈殿便是专门留给你的,你若不在,这里也闲得慌。”
曦和忽然想起来此人在凡间曾有一位颇为恩爱的夫人,一时兴起,捧着茶水揶揄道:“我虽然年纪大了,然则再不济也是个女神仙,你这般几次三番留我住在你广晨宫,先夫人若是知晓了可会吃味儿?”
广胤一怔,然后一笑,眼角微微弯起来,眸中似有星辰闪烁:“她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曦和挑了挑眉毛,广胤那专注的眼神中似乎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但一时并不能想起来,下一刻又发觉那人的手落在自己的发顶上:“你现在这副模样,竟然还说自己年纪大了?”
曦和拨开他的手:“再有两个多月就能长回来了,到时候你见了我的面还是得称一声‘尊神’。”
“嗯,是。”广胤摸了摸她的发顶,敷衍道。
曦和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捧着茶水喝下去。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抬起头盯着那人笑意盎然的脸,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广胤眼中笑意更甚:“不记得了。”
曦和已经确定自己在磨牙:“我纵然尚未长成三万岁的模样,你却也至少将我当成一个女神仙罢?你们天宫的人都是这般不讲礼数的?”
广胤微笑:“天宫一向民风旷达。”
而在曦和听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我就是这么不要脸。
她终于晓得,为何这几日广胤虽然未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每日早晨起来都能瞧见桌上那一盏燃尽的油灯。
她耐着性子道:“你这几日公务繁忙,夜里应当好好休息,毕竟你一个天族太子,要是一不小心出一点儿岔子又掀起天妖两界交战,那可就不好了,这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说着就着窗口望了望外头的月色,道,“现在离天亮想来还有一两个时辰,你还是先去休息罢。以后也不必来了,那灯点不点都无所谓,我多习惯几日也就好了。”
广胤道:“你既然在天宫,我便必得将你照顾得周到。且不说你是天族的尊神,更是我的师尊,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怠慢。”
曦和已然习惯了他这一番道貌岸然的说辞,咳了一声,道:“我虽然是尊神但也是个能自理的尊神,其实你也不必——”
广胤打断她的话:“——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有片刻的寂静。
曦和愣住,指腹慢慢地摸了摸茶杯,抬头望着广胤,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广胤亦看出了她的局促,揉了揉眉心,道:“罢了,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其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他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空茶杯,搁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好好睡罢。”
曦和点了点头,躺下身子,广胤倾身下来帮她掖了掖被角,微微一笑,转过身离开。
直到门被关上,曦和才翻了个身,望着不远处桌案上昏暗的灯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模模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殿外月光如水,园林寂静,檐角风铃上紫藤金线的流苏轻轻摇晃。
广胤抬起头,目光穿过风铃,投向皎洁的圆月,眸中倒映着柔和的月光,闪出几分清冽的神色来。
神仙的寿命有千万年,算上凡界的日子,他与她之间相处的时日也微不足道,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他去记住她的每一个小习惯,记住她的每一个细小的神态、动作和语气。
他不会听错,那一声“阎烬哥哥”中所蕴含的深切的依恋,是他从来都不曾见到过的。
胸中忽然有些闷闷的惆怅。他原本以为他对她已经无所不知,可现在才知道,她即便再与世无争,然而,在那过去的数十万年的时间中,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而那些,都是他触碰不到的。
忽然很恨自己为何不早一些出生,这样他便能陪着她走过过去的每一段时光。
广胤在原地站了良久,半晌颓然一笑,抬步离去。
罢了,如今她已经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又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第15章 万年寂梦
司命嘴角剧烈地一抽,默默地退到一边目光扫向别处,表示他什么都没瞧见。
广胤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飞快地一跳,一抹鲜明的笑意在面上迅速地掠过,转瞬之间便已经掩饰得很好,露出惯常温和还带着一点点惊讶的表情。
曦和陷在泥浆里,两手攀着跟前的地面,面色铁青地撑着自己向上浮。
广胤咳了一声,掩去笑意,弯下身,也不顾她身上的泥水,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胳膊:“来。”
曦和迟疑了一下,便将泥糊糊的袖子从坑里抬起来,攀住了广胤的手臂。
广胤一笑,手上微微用力,便将她整个儿从泥坑里托起来,搁在了地上。
“不准笑。”
广胤微微扬起嘴角:“我没笑。”
稀薄的泥水顺着长长的头发流下来,滴落在黄土地上,曦和面色铁青地盯了他半晌,然后转向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司命:“你也不准笑!”
司命绷紧脸:“小殿下我真没笑。”
广胤看了他一眼,眼中尚存着一丝笑意,却还是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你这里何时挖出这么一个洞来,为何不早作提醒?”
司命道:“小仙方才是想要提醒的来着,但小殿下落脚太快了……”眼见着曦和又面色阴沉地看过来,连忙咳了两声解释道,“这里原本是有一根木桩子撑着水车的,但小仙觉得它碍事所以前些日子将它给挪走了,留了个坑还没来得及填上,恰巧这两日二十一天又连下了几场雨,就将它给这么填平了。”
广胤转向曦和,蹲下身子来看她,见她一身湿哒哒的正往下滴水,连头发上都被泥浆掺和了,不由得再次莞尔:“去洗一下么?”
司命连忙道:“小殿下请放心,小仙这里虽然简陋,但浴桶还是有的,若是小殿下需要,小仙立刻让人辟一间房间出来。”
广胤询问地看向她。
曦和拧了拧湿哒哒的衣裳,问道:“你这里可有能穿的衣裳?”
司命想了想,面色有些艰难:“二十一天没有幼童,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合适的衣裳,要不小殿下你将就将就,就裹着宽松点儿的袍子出来?”
曦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瘪了瘪嘴:“好罢,那你帮我打一桶水,我洗干净再走。”
于是司命便支使着两名书童颠颠地烧水去了。
想来是因为害得曦和掉到坑里而心存内疚,或是不想得罪两位身份不同寻常的殿下,司命特地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用仙术烧了一大桶热水出来,还辟了一间干净的房间给曦和用。广胤原本跟在她身后问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忙,可惜曦和半句话都没理他,直接将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差点将司命本就不算高挺的鼻梁给砸成一坨肉饼。广胤倒也浑不在意,在房门外与司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听见房内细细的水声,不经意地一笑,然后看了司命一眼,一句“前厅的碗筷还未收拾”就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则烫了一壶茶,挑了个闲适的姿势,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房间内,曦和泡在浴桶里,满屋子的水汽蒸得她脸上发热,换下来的衣裳扔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浆。
司命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搁在屏风上,是从一位女神仙那里借来的麻布长裙,先前他还拿着那裙子按照她的身量比了比,想了半晌,还是觉得应该让曦和在身上裹一裹,然后将下面多出来的一大截裁掉。二十一天没有孩童,能勉强找出一位女神仙已是十分不易,她向来不是个挑剔的神仙,便也将就着同意了。
白色的水蒸气从水面上浮起,氤氲着她的脸,身体在适宜的温度下很快放松下来,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
她曾经来过天宫过很多次,对这里虽然算不上如数家珍,却也绝不陌生,然而,她这才是头一次发现天宫的水与下界不同。
自从父神与母神羽化,她被托付给第一任的天帝,那个时候神魔之间的界限都不甚清楚,诸方混战厮杀,几乎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即便是自诩天族的神仙,身上也带着极重的凶戾之气。那时的天帝还不是天帝,只是洪荒时候一位颇有战名的神祗,后来魔神阎烬被封印,各方势力分化,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宫。第一任的天帝于她有养育之恩,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天族来往密切,可她却并未随天帝一脉住在天宫,而是留在了从前双亲居住的洛檀洲上。因此,此番在广胤的强留之下,倒是她第一次住在天宫。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对于天宫,她从来都没有半分感情,这里与凡界,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她常有出入,但始终都将自己当成一个客人,她只是路过此地,仅仅是路过而已。
而现在突然住下来,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跟广胤告辞的理由,她忽然觉得,似乎应该好好熟悉一下这里。这种情绪非常的微妙,似乎产生于广胤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刻,而当她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又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也许是广胤对她太好了罢。
曦和靠在浴桶边上,闭起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自出生以来,数十万年过去,又历经无数次涅槃,她对于许多事情的记忆都已经很稀薄。她只依稀记得幼时与双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感受,却几乎要将他们的模样都淡忘。上古时候的神仙一个接一个地羽化,最终只留下了弈樵和长渊始终在她身边,后来又有了青樱和婴勺。他们一直陪伴在她的周围,可这个突然冒出来自称是她徒弟的广胤,他所给予的陪伴却又是与他们不同的。数十万年间,她从未感到过孤独,可偏偏是这两日,广胤在她的身边,为她点灯,给她做饭,教她烧菜,带她出来玩,她才忽然觉得,在过去的那数十万年间,自己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人。
这种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脑中似乎隐约飘过一抹熟悉的感觉,然而几乎是立刻,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悸从心底泛起,穿透肌骨刺入每一片神经。
心头那一抹暖意霎时消失不见,她微微打了个抖,睁开眼睛,从水里撩起头发,起身,轻轻一招手,屏风上的衣裳便落在了手中。
她将衣裳半抖开,在身上比了比,眉头微微一动,一阵风卷过,木桶内尚有余热的水泛起圈圈涟漪。
房间外面,广胤安然地坐在桌边饮茶,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棱望着外头的景色,唇角挂着一抹闲适的笑意,那姿态看着十分的舒心。
他听见屋内的水声一阵轻响,然后渐渐地止了,随即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晓得必是曦和已经沐浴完准备出来了,于是搁下了茶盏,调转了目光投向那紧闭的房门。
门栓动了动,紧接着房门被打开。
广胤望着那搁在门框上成人高的莹白手指,眉头微微一跳,眸色深了那么几分。
紧接着,一只穿着木屐的赤足跨过门槛,穿着一身粗布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湿润的长发垂在身后,面上带着些微沐浴之后特有的醺红,尽管一身粗布衫子亦无法掩其光华,女子将鬓发撩至耳后,微微抬起眼,与他目光相接,房中霎时萦绕起一股紫藤萝的冷香。
广胤原本缓慢地抚摸着杯身的手指停了下来。
“前厅的碗筷小仙已经收拾好了,殿下您还有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大喇喇的声音,司命颠颠地跑了进来,却在看到曦和的那一瞬间霎时消音。
广胤只凝视着她,丝毫未在意司命的聒噪。
“啊啊啊啊啊——”惊恐的叫声凄厉无比,几乎要将整座屋子的房顶掀翻,半只脚跨进门槛定住的司命颤抖地指着曦和,连话都说不利索,“尊尊尊尊——”
曦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司命霎时噤声。
曦和走出来,拧了拧身后仍在滴水的头发,来到广胤身边,自行沏了一盏茶,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广胤凝视了她良久,忽然一笑,靠在椅背上恢复了常态,重新端起茶水,鼻端却已被藤萝的冷香占据。
“没什么。”
曦和看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司命飞快跑进房间内,四面探寻是不是还有人留在里间,确认无人之后,抱着脑袋在门口站着,喃喃道:“小殿下呢?小殿下怎么不见了?把小殿下弄丢了,弈樵上神只怕要将小仙的菜地都给掀了,小殿下在哪儿……”
广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继续演。”
司命放下抱着脑袋的手,颤抖地挪过来,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了看广胤,再看向曦和,舔了舔嘴唇,问道:“尊、尊神?您真的是尊神?小仙曾在太子殿下的成年礼上见过尊神一面的,您确实是尊神无疑罢?”
曦和看他一眼,然后垂眸端着暖茶缓缓地喝下去。
这便是默认了。
司命颤抖地搓了搓手:“方才那位小殿下就是尊神所化?尊神您竟然驾临小仙的住处,真真令小仙此处蓬荜生辉啊。”
曦和放下茶盏,看向司命。
后者一见到她的目光投过来,立即深呼吸摆正脸色准备听命。
只见曦和缓缓开口,声音冷淡,已完全没有了身为孩童之时的稚嫩,反而有一股世外尊神的清冷疏离:“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司命愣住,几乎是立刻垮下了脸来,正欲发言时却听得广胤在一旁淡淡吩咐道:“按她说的做。”
司命立刻夸下了脸来。
广胤搁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锦袍,仍旧像之前那般伸出手去牵曦和的手,后者却轻轻一动,避开了他的触碰。
广胤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望着别处,一时猜不出她心中是如何所想,手微微一顿,然后收了回来,对司命吩咐道:“今日来你二十一天做客的,仅仅是本君与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与尊神无关。”
司命憋了又憋,最终不情不愿地憋出一个字:“是。”
广胤看向曦和,此次并未再去牵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我们走罢。”
曦和微微一颔首,二人便化作两道流光离开了二十一天。
而就此回到广晨宫之后,曦和有整整三日都未再见到广胤的影子。
第14章 凡人异泽
一棵硕大的花菜堵上了司命的嘴。
只见广胤淡淡地收回筷子,从容地夹下一块鱼肉搁进曦和的碗里:“既然要吃本君做的饭就好好吃,废话什么。”
司命被堵着嘴委屈地吚吚呜呜了几声,发现抗议无果后只好就着嘴里的花菜啃下去,咀嚼了片刻露出幸福的表情,在广胤冷淡的目光下低头扒饭。
曦和看了广胤一眼。他在整个广晨宫中都挂上了铃铛,可见他其实是深爱着之前在凡界的那位夫人的,然而又似乎不太愿意在她的面前提起与之相关的事,这令她感到有些费解。
广胤注意到她的目光,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只两个字:“吃鱼。”
“……”曦和觉得,广胤可能真的已经将她当孩子看了。
司命星君诚然是个嘴闲不住的神仙,被堵了一次之后很明智地换了个话题,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他今日在凡界的所见所闻。广胤也不打断,时不时地给曦和夹菜,问问她味道如何,是否吃饱了,待会儿想去哪儿等等。
“……虽说这平安侯能力也算颇为不错的了,但到底不如东边的天祈朝。”司命扒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