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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之上篇
孤 旅
致命搭档
豪华气派的奥迪逊大厦20层，在十里洋房经纪事业部开放式的写字间里，到处挤满了人和桌子，整个地方都满满当当。这里是个人精扎堆的地方，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路打进打出的电话不断，像证券交易市场一样繁忙和热闹。
白衬衣，红蓝条绸结，挺括的黑色制服，地产经纪人们个个正襟危坐，手持电话，他们使尽全身解数地向那些海外派驻中国的CEO、大使、领事、高级工程技术人员、生意大佬以及他们的代理人们见缝插针地推荐他们感兴趣的写字楼、商铺以及豪宅租赁和买售信息。
肥胖的女经理爱玛穿着特大号的白衬衣，肥厚的嘴唇抹着过于艳俗的大红色口红，迈着一对大象腿，落地有声地走到一个身材颀长的金发年轻人跟前：“列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马上，爱玛夫人！”机灵的列奥赶紧毕恭毕敬道，随即放下手里的工作，紧随女上司进了她的办公室。
“我的小列奥，来，介绍一下，这是刚招进来的新人，Lily。我把她编在你这一组，你就是她的实习师傅了。”
第一眼看到她时，年轻的列奥不禁惊鸿一瞥，她长了一张圣婴般的面孔，美得令人心悸，四周的空气仿佛都为她澄清了。那白皙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而细腻，一身银白的印度棉蕾丝长裙，宛若一朵风中绽放的野百合，那纯净、美丽而又坚毅的面庞上，清澈的眼波流转，顿时穿透了他的心扉。
“你好。”她主动和他招呼道。
“你好。”孤僻自负的列奥出人意料地和这个新搭档从友好的互相问候开始。
“我是个新人，以后请多多关照。”
“在这个行业，你是谁？曾经干过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房子给卖出去。”他说话的速度很快，像开枪一样。
“列奥是我们经纪事业部最有前途的年轻人。”爱玛毫不掩饰她对这个犹太后裔的赏识。
列奥是她部门的顶尖销售，地产经验丰富，拥有狮子般的魔鬼攻击性，但唯一不足的是，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在防守和客户关系维护上缺乏足够的耐心，爱冲动，有时甚至不计后果。这个叫Lily的女孩同样是爱玛相中的，和有钱人打交道，美色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来自她长期而简单的观察。这个女孩不仅有让人过目难忘的天使般容颜，而且气质耐人寻味，处世不惊中带有一种母性的安静，这和列奥那略带神经质的偏执狂情绪刚好契合，能带给他所渴望的温暖。
凭直觉判断，爱玛觉得她的这次决策是正确的，于是心中不禁暗喜。她非常满意地看了看这对组合，然后咧着血红的厚唇像男人般豪爽地笑道：“你们将会成为地产行业内最成功的搭档，相信我！别辜负了自己，也别辜负了我的眼光。”
就这样，两个性格迥异、完全不同背景的人，由于都极力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恰恰是这一点，让两个孤独的心灵殊途同归。
列奥出生在一个俄罗斯的犹太人家庭，但他不会希伯来语，也不信希伯来教。他是个无法忍受平庸的人，有刻薄的幽默和刺人的睿智，并对自我品味有着超乎想象的执著，认为上帝赐予他天分，他的使命就是实现完美。和这样一个近乎苛刻的完美主义者搭档，就如同和一颗炸弹绑在一起。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行事，始终作为一个从属的角色。
作为列奥的爱徒，她并没有享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交给她的工作和其他新人一样，就是每天按照电脑系统里提供的客户和楼盘资料挨家挨户地打电话，而且每天定量比其他人整整多出一倍，客盘100个，现盘100个，每天新增客户不得少于10个。
很快，她就厌倦了这种电话销售方式，觉得99％的有钱人都是他妈的会说话的行尸走兽！每天她不得不摆姿作态，假惺惺地装出温柔甜蜜的腔调，去和那些闲得发慌的有钱人周旋，套近乎、套信息，有时还得忍受晴色之类的难堪之辞。可即便如此，她每天仍然坚定不移地打200个跟进电话，直到口干舌燥，所有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她就对工作满意，确切地说，她在执著于一种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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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致命搭档（2）
直到有一天，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医生告诉她，她染上了喉炎，声带肿大充血，并告诫她千万避免用嗓过度。列奥见她的嗓子沙哑，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说：“走，今天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上海滩的豪华写字楼。”
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做着不断重复的事情，她早就想跟他出去跑盘了。可想而知，她满心欢喜，就像监狱里等着出去放风的犯人，喜不自禁地脱下了那身像丧服一样让人觉得晦气又不得不穿着的黑色工服，换回轻松自在的休闲装束。
“嘿，列奥，又去看别墅？”一个尖耳猴腮的四眼男不怀好意地问道，“你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你的5000万别墅客搞定？”列奥很会讨女上司爱玛的欢心，被她钦定为专攻别墅的豪宅专家，并将公司掌握的一批豪客资料全部转给了他，这种特殊的资源倾斜，早就让经纪事业部一帮明争暗斗的同僚恨得咬牙切齿，但碍于爱玛给他撑腰，都敢怒不敢言。自从列奥放言非5000万以上的别墅单不签，这帮人正等着看他笑话呢！
“您说什么？”就见列奥装出一副糊涂而困惑的模样。“对不起我的用词，我是说您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买5000万别墅的客户？”“我准备每搞定一个别墅客，花上两天时间。一天来认识，一天来成交。两天，两天的功夫。”
“那你岂不是很快就当上有钱人吗？”
“您能这样想，对我是莫大的鼓励。”
“等你当上有钱人，可别忘了回来照顾照顾我们生意
哟。”说完后，一大帮人跟着哄笑不止，显然是在对他冷嘲热讽。
“走，Lily！”列奥非常冲动，情绪开始失控，脚刚迈出代理部，就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群猪！一帮他妈的有信用卡的乡巴佬。”
“包括你自己吗？”她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觉得这个狂妄的年轻人有时像瘟疫一样让人讨厌。“你们不懂我要的东西，我要进入最有钱人的行列，和他们并列。只要能挣钱，叫我擦屁股都行。”
显然，什么都阻止不了这个骄傲自负的年轻人对财富和名声的追求！他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搜集、发掘、整理、对比、分析，研究所有和顶级别墅相关的资料和讯息，将自己隔绝在一个幽闭而孤僻的世界里，他全部的生活就是工作，工作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手上代理的别墅卖掉，然后当一个有钱人。
列奥凭着那张纯正的金发蓝眼的鬼佬脸，在崇洋媚外的上海滩，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她跟着他轻松地进了一幢豪华写字楼，列奥没有上电梯，而是拉着她像贼一样悄悄地溜进一个消防通道，然后一脸正色对她说：“这是座甲级写字楼，共24层，是国土局和富盛房地产联合盖的，去年才刚刚启用，1…18层是对外商务楼，其中有4个国家的领事馆设在这里，另外还有不少500强企业在这里办公，18层以上则是国土局自己办公的地方。注意到了吗？对面还有一个消防通道，我们分头跑，我跑单层，你跑双层，这包DM单今天全部要发完。”说着，他不由分说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只黑色拎包塞到她怀里，然后自己背着一个大休闲背包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没一会，便消失在另一个消防通道里。
“天哪！”她当时就傻眼了，望着面前陡直的水泥台阶，暗暗叫苦不迭，早知道出来是干这种苦差事，那还不如像木偶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和无聊的有钱人煲电话粥，省了这番伤筋动骨的累，但眼下她除了硬着头皮上，临阵脱逃似乎是不可能了，除非她想搞砸饭碗。
24层，不像想象那样高不可攀，但也绝非一件轻松的事，尤其对她这样一个纤细的女子。好不容易爬到顶楼，她已经累到小腿肚抽筋，一屁股瘫坐在女洗手间的马桶盖上，一步都懒得动。
突然，她听见外面过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进了洗手间，就听见一个细嗓音人慢声细语地问：“唉，秦秘书，那个埃斯特公司案子最后怎么样了？”
“查封了，还不是个空架子！”那个被称作秦秘书的人一边如厕，一边快速冲水，抱怨道，“什么10个亿投资，那是给咱们政府上眼药呢！这些人比鬼都精，境外资金先到账，一验完资，立刻就撤，还不是老一套。都3年了，工程还没上马，那块地上长的草比人还高呢。他们负债8个亿，资产评估仅为3。8个亿，又一个宣布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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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致命搭档（3）
“那也资不抵债呀？还有那么多银行贷款怎么办呀？”
“银行呆账还少呀？‘机制不全’四个字足以解释一切问题。那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所要关心的。”
“那批给他们的那块地呢？”
“那块别墅地现在倒升值了，下个月初在二楼小会议室拍卖。”
“登报了吗？”
“局长说不用登了，小范围通知一下。3000坪，在佘山郊外，位置那么偏，最近行情不好，别墅用地税又那么高，依我看，能不能卖出去都悬！”
突然，“丁零零，丁零零……”一阵下班铃声骤然响起，炸沸了的声音像小鬼催命一样，在静悄悄的国土局办公区上空嗞拉拉地回荡着，只听见那个被称作秦秘书的人一边匆忙往外走，一边招呼道：“我约了人先走了，中午不和你们一起去餐厅吃饭啰！”
“好，好，下午见。”那个细嗓音也紧随其后离开了。
外面，隐隐约约能听见走道上人声开始嘈杂起来。时近晌午，时候不早了，她强打精神站起来，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从里面不动声色地走出去。
浓脂艳抹的office女人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嗲声嗲气地吐着吴侬软语，踩着当下时尚的性感露趾凉拖，纷纷涌向电梯，脚底下发出像冒泡的香槟酒一样的噼里啪啦声音，而西装笔挺的男士们则怜香惜玉地退让两旁或尾随其后，表现得很绅士。柔弱娇小的上海女人有一种风尘的妩媚，很撩人，尤其说起话来，黏黏糯糯的，细软得让人听得骨头都发酥。
“叮咚！”奥的斯电梯很快到了底层，如同开闸的水，人群“哗”地一下，鱼贯而出。一走出冷气充足的豪华写字楼，仿佛一下子掉进了热油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沸腾了，嗡嗡响成一片。
“怎么还这么热？！”
“再这样热下去，真要死人了！”
出了寒气渗骨的冷气大厅，热浪扑面袭来，人群里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但很快，这群被上海人称之为“金领”一族的高级打工仔，如受惊的鸟兽，轰地一下，呈分散状，朝四下仓皇遁去。顷刻之余，唯独剩下她和恭候多时的列奥两人孤独地站在大厦的豪华旋转门前。
“真他妈的热！”列奥将手罩在额前，情不自禁地蹙起眉，眯着一双淡烟蓝色的眼睛，朝清澈如洗的天空望了一眼。
这个夏日，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烤疯了，全球高温警报层出迭见，上海也遭遇了近100年以来最严峻的高温。副高压蛰伏在上空，麻木不仁地觊觎着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的城市、街道和人们。他们穿行在金色荒漠般炙烤的路面上，就像一对被关在焚尸炉里受虐的小猫，热得快窒息了！
“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两辆劳斯莱斯，一部上班，一部买菜。”列奥情绪激动地冲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说着狠话，发泄道。任何形式的享乐随时都能刺激到他那根脆弱、还没脱贫致富的神经，激起无名的妒意和怒火。
那烤得快熔化了的柏油路面上，所有的小轿车都严严实实地摇上了车窗，开足冷气，屁股冒着一长串黑烟，在他们眼前招摇过市。热，让她的灵魂似乎都随之蒸发了，只剩下虚脱、无望和一具快燃烧的躯壳。
“他妈的救世主跑到哪里去了？”她心中忿忿不平地抱怨道。
那一刻，她觉得上帝是虚无的，教堂是对人的压迫，宗教是统治阶级控制被统治阶级的工具和手段。如果人人都信守慈悲、克己、利他，那为何还存在着暴力、血腥和罪恶？她有时甚至怀疑即便真有上帝，那也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交融了光明、黑暗、善良、凶恶等等。上帝一方面为人类设下了一个接一个温柔的陷阱，另一方面又无动于衷地看着遍地苍生哀号，为了一个简单的生存矛盾而相互辩论、折磨，最后自生自灭。
“中国人干什么都能上规模，简直是自掘坟墓！”她呆滞地盯着涌动的车流和斑马线对面静止不动的红灯，无望地诅咒着，觉得自己就像个快断气的动物，渐渐感到体力不济。
“列奥，我们回去好吗？”突然，眼前一阵晕眩，她沙哑着嗓音虚弱地央求道。今天出来跑盘的任务基本上快完成了，DM单也发得差不多了。现在，她恨不得马上打个的士回到十里洋房经纪事业部，躲到空调房里将自己冷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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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致命搭档（4）
“坚持一下，把这批DM单散完就收工吃饭。只要能碰到一个能买得起3000坪别墅的大佬，咱俩就能过上有钱人的日子了。”一提到钱，列奥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大放光芒，比三伏天的太阳还灼人。
他的语气很坚决，她知道自己的央求不起任何作用，于是，嘟嘟囔囔地说起丧气话：“要是一辈子都碰不到呢？”
“干不了就趁早滚蛋！别在这里废话。”他的愤怒在瞬间释放出来，冲她劈头盖脸地训斥道。
“走就走！”这种空气稀薄的生活早就让她忍无可忍，终于，她泪水涟涟地甩头就走。
顿时，列奥愣住了，突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越发恼羞成怒地数落道：“你比我脾气还大？！我是你的师傅，你不仅不感恩戴德，现在连说两句都不行，简直世风日下！”
“第一，不是我求着要做你的徒弟的；第二，这几个月来你自己知道你教了我什么？什么都没教！”她一反常态，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
“难道你不知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各人的道理吗？”果然，列奥肺都快气炸了，暴跳如雷的样子像是一只在火焰上跳舞的火鸡。
突然，她忍俊不禁，被他滑稽可笑的模样逗乐了，轻笑不止，戏谑道：“有理不在嗓门高低。师傅，劳驾请注意一下您老人家的举止好吗？”
列奥是个精明细致的人，见状，赶紧趁机言归于好：“好了好了，我注意就是了，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也就三分钟热度，发完火让我怎么道歉都行。刚才都是被你气的，你这个淘气鬼会让我早死的！”他振振有词道，但转而，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忧伤，转瞬即逝。他叹息道：“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我跟那帮乡巴佬简直没法沟通，说半句话都嫌累。”
她看了他一眼，不予置评，但沉默良久，缓言道：“你实在太尖锐了。”
“我是个疯子，或迟早会变成疯子。”懊恼的情绪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视角，他很清楚自己是谁，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从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他的攻击性是由他的人格造成的，他无法想象也无法容忍他不理解的任何东西。
“你终于自己招供了。”她笑道。
“如果停止了奋斗，我的生命将不再有价值。”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如此向往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的日子。
她默默地看向他，一阵伤感笼罩在他身上，犹如晚秋的阳光，他喃喃自语道：“你不知道我多想抱着钱睡觉呀！”
“然后呢？”
“周游世界！”
“再然后呢？”
“自杀！”他眼都不眨道，对自己措词吝啬而生硬。这个刚满23岁的年轻人似乎已经知道他的生命将在厌倦了富人生活的某个时候结束。
很少有人能够靠近列奥，而她却是享受这种特权的人，包括他多变的性格，但并不是每一次她都能容忍这个疯子的尖酸刻薄和喜怒无常，她通常采取的策略是反应比他还激烈，让他的怒火完全释放出来，然后自己快速进入自我防御，在冷静对峙中让冲动但识时务的他自己寻个台阶下，但有时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他们争吵，但目的单纯，从不清算宿仇。除此之外，列奥总是维护着她，让她不受到那些有钱人的骚扰和同事的攻击。
这样的友谊就这样持续下去！
◇欢◇迎访◇问◇。◇
第5节：他们终于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1）
他们终于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
1998年8月8日，一个具有戏剧性的日子。
那天，十里洋房经纪事业部差不多所有人都被公司拉去参观一个新代理的中低档别墅盘，只有她和列奥留在公司里值班，原因之一是列奥对这种七八百万的双拼别墅根本提不起兴趣。
“你盯着，我实在撑不住了，困死了。”列奥趴在桌子上，一脸倦容道。
虽说这个行业有时赚钱很容易，只要客户感兴趣，有时一次就能成交，更有甚者，如果碰上个别投资客，点名要某个地段的房产，他们只要为他们去杀价，一旦成功，随着而来的便是坐收渔利，而且佣金不菲，但与此同时，这个行业的艰辛是客观存在的，非一般行业所能企及。地产经纪人个个要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睡得比狗还晚。朝七晚九打卡制度，没有休息日，逢年过节更是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抵两个人用，工作严重超时超负荷，就连机器也有抛锚的时候，更别提人了！
“到会议室去睡会吧！在前台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