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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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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斌依旧一言不发,神情却不卑不亢。
  大贵眼见狄斌听见“屠房”黑狗八爷的名号,竟也毫不动容,不禁愤怒起来。“装聋子吗?操你娘!”手一招,五名手下纷纷拔出藏在靴内的小刀。
  市肆的人群躲得远远观看——特别在听到“屠房”这两个字后。
  “现在给你一条活路:喊老子一句‘贵大哥’,恭恭敬敬的奉上二十‘规钱’,保你在这儿天天卖你的臭梨子!”
  狄斌终于抬起头,目光射向癞皮大贵的眼睛。
  “不。我不可以叫你大哥。我有老大——我只有一个老大。”
  大贵被狄斌的锐利目光瞧得很不自在。但是左右看看,这个白皮肤的矮子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再看见自己这边五个手下发亮的刀子,便又阴笑起来。“他妈的,腥冷儿也来充哥儿!你妈的有个什么屁老大呀?亮出名号来,看看比狗蚤子大得了多少!”
  “不要侮辱我老大。”狄斌握起拳头已准备拼斗。他没有想过屈服,大不了打不过才逃跑吧。
  癞皮大贵正要抓住狄斌的衣襟,突然感到背项一股寒意。他的动作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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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首,看见西首街头站立着一个赤发男人,整个人仿佛一柄插在街上的凶狠尖刀。
  如刀的人缓缓步来。
  刀在手中。
  漂城南部善南街西端一家药铺,传出单调沉郁的捣药声。
  药香从石樁四散。于润生嗅着香气,不停捣着药末。在这宁静的下午,在这气味和氛围里,家乡的记忆悠然飘来。
  于润生想起少年时的日子。
  青春……他在想,青春绝不能在这药香中销磨殆尽。
  ——总有一天……
  癞皮大贵毕竟是“屠房”头目,黑狗八爷的门生,刀光血影里穿过闯过。
  现在他却被一柄平凡的切肉尖刀映照得心寒。
  那是死亡的感觉。大贵这种刀头舐血的流氓,对这种感觉最是敏感。
  葛元升走到狄斌身旁。那头赤发在街上显得极瞩目。
  葛元升毫不理会眼前五柄刀子,以亲切的眼神看着狄斌,拍拍他的肩头。
  狄斌按着葛元升的手掌。
  “三哥,我没事。”
  葛元升露出安心的神色,回首时的表情却又突转凶厉,与狄斌并肩而立,面对六个“屠房”恶汉。
  五个持刀的流氓咬牙切齿,握刀的手捏得更紧。
  齐楚同时钻进了肮脏杂乱的市街,窜过看热闹的人群,绕到六个流氓后方。
  “怎么办?……”齐楚瞥见附近一档杀鱼床子,蹑手蹑足地走过去,偷偷取了一柄刀子。刀柄滑溜冰凉,齐楚用衣衫下摆把柄上的水珠抹干。
  “好哇,找来帮手的?”大贵语音微颤:“这是不把我们‘屠房’的人放在眼内了?”
  葛元升嘴角微牵,眼瞳中充满嘲笑的味道。
  大贵切齿,眼睛扫向葛元升手上的刀子——不,还有一件更可怕东西:斜插在腰间那个灰布包……
  大贵又看看身旁的手下。五柄小刀的刀尖在颤抖。
  ——他妈的,这男人真邪门……
  然而大贵已没有退路。“屠房”的名号此际就像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这个平日给他无数威风的名号……
  狄斌突然抓着葛元升的臂胳:“三哥,不要动手。”
  葛元升皱眉。
  齐楚同时把刀子偷偷放回杀鱼床子。
  “怎么啦?他妈的闹什么玩意儿?”街后传来一阵声音。癞皮大贵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手下把小刀收回。
  狄斌额上滴汗,慌忙把葛元升手上的切肉刀抢过,随手抛到身后的泥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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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们闹事吧?干啥?”一个神情嚣张的高瘦役头,带着十多名差役排众而至。差役包围了各人,个个握着棍棒或腰刀木柄。
  “哦,大贵哥儿,什么人犯着你啦?”高瘦役头问,同时指挥部下撤去防范。
  癞皮大贵哈哈假笑了几声:“古爷,没什么事情,我们也在看热闹而已。”他认出了对方是役头古士俊。虽然古士俊与“屠房”的关系甚佳,特别与黑狗八爷有交情,但大贵始终在黑道上混,对役头没什么好感。
  在后面躲着的齐楚切齿低骂:“该死的‘吃骨头’……”
  古士俊渎职敛财的手段,在漂城公门的十一个役头中要算最狠,却怎么吞怎么吃身上也长不了肉,才被起了“吃骨头”这个外号。
  吃骨头早就猜到大贵闹事是因为收不到规钱。“屠房”在这市肆的收益,吃骨头也有分上一份,但他身为公门中人,总不能明着协助大贵。他瞄了葛元升和狄斌几眼,也看出他们交不出规钱。
  “大贵哥儿,别闹啦。这儿我来收拾。”吃骨头的笑容中找不着半点诚意。他拍拍大贵的肩膀,悄声说:“替我问候黑狗八爷。”
  大贵勉强笑笑,便引领手下往街道东端离去。
  狄斌一声不响,也拉着葛元升的手转身步行。
  “给我站住!”
  狄斌一懔,转过身来。
  吃骨头把玩着手上的漆红短杖,走到狄斌面前。
  “听着!老子对你们这些腥冷儿最看不顺眼!别给我抓到你们的差错,否则落在我手里有你妈的好受!”吃骨头挥挥短杖。
  “把地上的臭梨子收拾了,然后赶快给我滚!”
  葛元升的拳头捏出爆响。吃骨头微退半步,握紧短杖。
  狄斌双手迅速抓住葛元升的拳头。
  葛元升看着狄斌。狄斌的眼睛里有千百句说不出的话。
  狄斌俯身,扶正了篓筐,把沾满泥泞的梨子拾起抛进筐里。
  “白豆,我来帮忙。”齐楚飞快跑过来,一起收拾梨子。
  葛元升看看四周包围的差役那讥嘲的目光,又看看吃骨头露出黄黑牙齿的讪笑。他闭目深吸一口气,也蹲下来拾梨子。
  齐楚把脏梨子放进筐里时,视线和狄斌不期而遇。他这才发现,狄斌咬破了下唇,鲜血滴在嘴角上。
  而葛元升拾来的每一个梨子上都有深刻的指印。
  “臭腥冷儿,以为漂城是黄金地吗?吃你娘的臭狗屎!总有一天他妈的教你们统统尝尝漂城大牢的滋味……”
  狭小龌龊的木房,硬挤在破石里东北区里,约百码之外便是漂城里血腥气味最浓的地方——平西石胡同。那是鸡围与破石里的交界,也是漂城黑道两大势力“屠房”与“丰义隆”短兵相接的战场。
  枯朽的木板和梁柱透出霉旧的气味。房里塞满了杂物和床。半空的吊床像是被遗弃的鸟窝。窗上的糊纸被薰得焦黑。
  狄斌闭目斜靠在狭小的床上。血痂仍凝结在嘴角和下巴。
  “妈的臭龟孙子,操他‘屠房’十八代臭老祖宗的烂娘皮!”龙拜在木房仅余的空间内来回踱步,红着眼骂着这大串脏话。“操他娘去!我们一个梨子才卖一钱,半个也没有卖出,还要给什么规钱?规他娘去!呸!他奶奶的弄得梨子丢了,买卖也他妈的赔了!”
  “‘屠房’总是惹不过的……”齐楚喃喃说。
  “呸!”龙拜的脸容露出不屑。“我们战场上回来的有什么没见过?我们杀人比他们杀猪恐怕还要多!我就不信那群宰猪的打得过我们!他们人多而已……”
  “二哥……”齐楚说:“你早前不是提过加入‘屠房’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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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龙拜的脸涨红着。“别提这回事了。没门儿。‘屠房’的人本来就看不起外地人。何况老大也不容许。我真的不明白……”
  龙拜叹息着坐在床上。“我们除了一条命就什么也没有,除了杀人打架就什么也不会……不到道上混混,就这样赖着活到老吗?我可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漂城这种大地方来。来了一年啦,尽干这些臭鸭屎儿般大的买卖……真受不了……”
  木房寂静下来,只余下一种特殊而微弱的磨擦声音。
  是葛元升在不断抹拭摩挲双掌。
  他的眼瞳深沉得吓人。当中有恨和耻辱。
  “这里,你的药。”于润生把一个纸包放在木桌上。
  “谢谢。坐吧,我请你喝茶。”坐在桌前的雷义向对面的空位挥挥手。“店家,沏茶!”
  于润生坐下来,从茶店的窗户俯视下面善南街的情景。时近黄昏,完成了一天工作的人群在街道商店之间闲逛。
  雷义拈起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轻轻啜了一口茶。他今天并没有穿着差役的制服——两天前的晚上他独自制伏了三个强闯民居行劫的盗匪,但在搏斗中也受伤不轻,今天仍在休假中。
  店家端来清茶。“店家,茶钱待会再算。”雷义笑着说。
  “不打紧。不方便的话下次光临再一起算吧。”店家笑容很灿烂,当中没有半点奉承虚饰。城里的人都知道雷义是漂城公门里少数廉洁的差役,吃饭喝酒从不赖账。
  雷义朝店家抱抱拳。于润生注视他的双手。十根手指又短又粗,指甲前端都深嵌进结实的指头肌肉里。于润生知道没有过硬的功夫磨炼不出这样一对手掌。
  “伤好得差不多吧?”于润生问着,伸嘴把茶吹凉。
  “明天就当班。”
  “值得吗?”于润生端起茶碗,一口便把清茶喝去一半。“这样打拼你得到什么?还不是口头几句赞赏?看看那些役头,几乎全都搬进桐台了。”
  “我没有想过什么值得不值得。”雷义的方形脸严肃起来。“只是有许多事情我看不过眼。从当上差役那一天起我就没有想过钱。”
  “有的时候,钱并不单是钱。”于润生抹抹嘴巴。
  “不。对我来说,钱就是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有的时候找找女人,有的时候吃吃药。”雷义伸手进衣襟内掏出一串铜钱,点算出几个放在桌子上。“这里是买药的钱。”
  于润生把铜钱收下来。“我的义弟……最近怎么啦?”
  “他在牢里名气大得不得了。”雷义说:“人人喊他‘拳王’。打死了几个人。”
  “有办法的话请关照他一下。”
  “放心吧。他在牢里胜了许多场,牢头不会待薄他的。说不定他在牢里吃得比你跟我都好。”
  于润生喝干了茶。“谢啦。下次我作东。”他站起来,步下茶店的木阶梯离去。
  于润生走在善南街上,但并没有循最直接的路线往东面破石里而行。每天在药店完成辛劳的工作后,他总爱绕远路经过安东大街回家。他爱闯进这片不属于他的繁荣。
  安东大街就像萤火虫,只有在天色渐渐昏暗之后,才展露出它跃然的生机与华丽的光采。
  他就像一匹在雪地上独行的孤狼偷看人家的光亮窗户般,仰视大街两旁楼房上招手的艳妓,观看他人酒酣耳热的痛快表情,听着颓靡的乐曲和赌场的欢呼声。他需要这一切来保持他心里一种特殊的“饥饿感”。
  于润生走到了大街北端,经过全漂城最可怕的建筑物“大屠房”,往西转入北临街市肆。市肆早已休息。他看见街角遗留了一个斜放的破筐,里面装满污烂的梨子。
  空荡荡的市肆残留了一种有如丛林的气息。
  天色越来越糟了,阴云从四面八方涌到漂城顶上来。于润生加快脚步走出市肆,步过平西街口。
  刚进入破石里贫民窟内,雨便开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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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过迷宫似的窄巷,经过呻吟、咒骂、惊叫、呼喝、哭泣,走过炊烟、雨雾、泥泞、破瓦、腐臭,回到了家门前。
  一个人站在门前。
  闪电刹那划破厚重阴郁的苍穹。短暂的电光照亮了狄斌焦虑的神情。“老大,糟啦!”
  “白豆,什么事情?”
  “三哥不见了!”
  ——轰隆!
  雷声此刻才爆响。铅云似被雷震击散,化为了豆大的雨滴,从千丈高空洒落人间。
  夜深。疯狂的雨持续自黑暗天空降下,雨水仿佛直接来自孤寂的宇宙。
  豪雨在洗涤平西石胡同里的一场血祭:
  人影在黑暗的雨里穿梭、起伏、匍匐。
  刀光在流动,在颤震,甚至在呼吸。造形完美的刀尖,镜面般平滑的刃脊,如石纹般自然优美的蚀刻。
  一双双穿着草鞋、布履甚或赤裸的足腿,急促踏在水洼上,纷溅出带泥的水滴,发出战鼓鸣动似的沉哑声音。
  胡同一方是挑起这次战斗的“丰义隆”。为了迎接将于日内自首都总行返回的祭酒庞文英,“丰义隆漂城分行”的人马斗志高昂,决心夺取辉煌的战功。
  另一方则是雄霸漂城黑道逾十二年的“屠房”。他们绝不容许财力丰厚的北方人在这城市里站稳阵脚。平西石胡同是必争之地,只要守住这条短街的控制权,便能进而攻击破石里内“丰义隆”的地盘。
  癞皮大贵是“屠房”杀手之一,他带着八个兄弟埋伏在胡同北侧,蹲在鸡围与胡同间的矮墙后,随时跃墙而出杀进胡同里。
  暴雨清洗双方战士的身躯。
  闷雷响起。
  厮杀竟是异常静默。没有喊杀声。数十双腿急踏的声音似在互相抵消。刀光划过空气的锐音被雨声融化。血浆自皮肉组织破裂处溢出,迅速被雨水冲淡。被杀者发出低沉的哀叫。
  金属与骨肉交击。数条人影像泄气的皮囊颓然倒下。
  癞皮大贵双手握着三尺多长的钢刀,奋勇向前方逐寸冲杀。没有恐惧。连意识也没有。只有最原始的求生与杀戮本能。
  血溅在他的癞脸上。别人的血。他伸出舌头,舐去血的黏稠,品尝血的咸涩,又再咬牙向前挥刀。污秽的头巾不堪冲力而跌落,露出他毛发稀疏的癞疤头皮,仅余的发丝尽湿。
  他大幅挥刀,猛地斩在对面一个“丰义隆”头目的左颈肩处。骨断。肉飞。血涌。颈歪。
  大贵的刀并没有停下来。刀锋继续斜向前进,划入胸肌,切进肚腹。皮肉外翻,皮下脂肪与肠脏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长刀从右侧腹处脱离,完成那条灿烂而残酷的斜线轨迹。大贵迅速回刀,仅仅挡下了一柄趁机袭来的短斧。
  被斩者的身体此时才折曲崩倒。
  大贵两个兄弟从左右奔来,以小刀刺穿了使短斧的偷袭者的右臂和侧腹。
  “丰义隆”的阵势被这轮狠厉攻击打溃了,刀手纷纷转身逃窜。他们许多远自首都而来,不愿死在漂城这异地。
  “屠房”人马急步追赶,刀光闪动间又斩三人。
  “丰义隆”败兵转入破石里北区。“屠房”二十多人穷追不舍。
  败者四散入曲折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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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房”杀手不敢再追进,唯有大贵恃着对破石里街巷熟悉,仍紧追“丰义隆”另一名头目。
  转过三、四个弯角后,已不见对方的背影。大贵无心再搜索,因为他发现连自己最忠心的手下也没有一个跟随而来。
  “呸,都是没用的——”
  右侧暗角处。
  两点凶狠的目光。
  一条高瘦的身影。
  大贵愕然。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并非他刚才穷追的猎物。
  但是他感觉似乎曾经见过这条身影,这种眼神。
  像刀的眼神。
  在淋漓夜雨掩蔽下,大贵看不见来者的面目。但眼神却清晰地透射而来。
  大贵全身像被什么东西钉死了,呆立在原地。是恐惧。强烈的恐惧源自那刀芒般射过来的瞳光,它们就像无形的魔灵,紧紧缠缚大贵四肢每一段关节。
  大贵努力想举起长刀,可是肩头、手臂、肘弯、手腕、指掌全都不听使唤。
  “啊……”连喉咙声带也失却了力量。
  杀气充盈的高瘦身影逼近过来。
  大贵呆瞪着双眼。
  一片轻盈的东西飘落在湿滑的地上。
  大贵低下头看——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动作。
  然后他的头颅便沿着自己的胸膛滚落,跌在自己的足趾上。
  但是在失去意识前他还是看清了:那片飘落地上的东西是一方灰色布巾。粗糙的布纤维瞬间吸饱了雨水和鲜血。
  窑子里灯光昏黄。狭小的房间充塞着异味。
  唯一没有歇息的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娼妇。她被这个像顽童般闯进来,浑身湿漉的高瘦男人一把推到铺着破蓆的床上。男人抹去额上水珠,掏出十五个铜钱,重重放在枕旁,又放下一个染上了一圈圈暗红的长状灰布包,然后解开湿透的裤子。
  阳物像刀子般勃挺。
  娼妇感受到一股粗犷原始的刺激,久已麻木的荫部迅速升起痒感。
  男人一言不发地跨上床。
  娼妇闭起眼睛。
  曙光初露。随着朝阳上升的角度变化,平西石胡同上的参差屋影渐渐退却,露出被昨夜暴雨冲涮洁净的石板地。
  一条早起的野狗奔过胡同。嘴巴上衔着一根苍白的断指。
  狄斌睁着疲倦的眼睛,坐在木房外替灶火扇风,搅动着灶上大锅稀粥。他一夜未睡。
  粥已煮透。狄斌倚在门前瞥向屋内。于润生、龙拜和齐楚仍在熟睡。两张吊床空空如也。一张属于仍被关在牢里的镰首。一张属于葛元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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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豆,你没睡过?”
  于润生从板床坐起来。
  “早啊,老大。早点弄好了,你先吃。”
  于润生爬离板床,走到木房门外,摸着了挂在壁上的洗脸布。
  狄斌从水缸掬起一瓢清水给于润生梳洗。
  “我……担心三哥。他整夜也没有回来……”
  于润生用布把脸抹干。
  “放心吧。老三带着刀子。”
  狄斌找出几只粗糙的瓦碗,掏了一碗热粥给于润生。于润生接过来,却没有喝下。
  “我过去一下。”于润生捧着碗转到木房后,走过几条窄巷。清早的破石里已经吵闹不堪。每户都在咒骂争吵声中忙着煮早点、洗衣裳和准备一天作息。一群群打零工的苦力——许多是跟于润生一样的“腥冷儿”——聚集在巷道上谈话,看看今天的工作有没有着落。没有工作就要捱一天的饿。于润生跟其中一些认识的打过招呼,又捧着热碗继续前进。
  他走到一幢好像快要崩倒的木板屋前。屋门打开来,从里面传出琴声和男人歌声。歌声沙哑粗犷却悠长不断;充满世俗风尘气味的字词配在一首古意浓厚的曲调里: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污泥
  非我所愿……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嘀哒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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