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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
——哐噹——哐噹——
午夜12点。一辆绿皮有轨电车缓缓驶进了站台。
“春海街车站到了……”
话音未落。从乘务员这一侧的长椅上，站起一位中年男人。
他顶着稀疏的头发，眼神飘忽，满脸的胡茬，看上去有些疲惫。他扣上了米黄色大衣的纽扣，并将黑色公文包夹在了腋下。
黑漆漆的车厢里，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头发已经花白，精瘦的脸庞棱角分明。透过他紧闭的双眸，隐隐感觉到有一束犀利的目光，正悄悄地扫向这边。一股寒意迅速窜上了脊背。
康介匆忙低下头，快步从他身旁走过。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脸上，有些冰冷。
康介裹紧了上衣，将公文包顶在了头顶 。
落在马路上的雨水，缓缓向低洼处汇集，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
康介谨慎地朝两侧张望，掂着脚尖，一跳一跳的向前行进。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坡顶猛扑过来，四周掀起一片片水花。
康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慌乱中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只脚踏进了水坑。
汽车呼啸着从他身旁驰过。康介捂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湿漉漉的雨水趁机钻进了他的鼻腔，双腿抖个不停。
在结婚纪念日，惠恩亲手送给自己的礼物，才一天时间，就糟蹋成这副模样，康介忿恨地拍打着衣服上的泥水。
康介轻轻地打开房门。
客厅的灯还亮着。惠恩听见响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又加班了？”
“是啊！单位最近比较忙，看样子不会再拖欠工资了！”
“咦，外面下雨了？我都没有注意到，你怎么不打电话回来呀！我好给你送伞啊！”
“外面的雨不大……”
康介将大衣递给了惠恩。
“不过还是搞脏了，又得让你辛苦了！”
“明天要去干洗店，正好一起洗了！”
“小乔睡了吗？”康介指了指另一个房间，小声地说。
“好像还没有睡！”
康介轻轻推开房门，一股腐烂的味道，从黑漆漆的房间里涌出。
康乔斜靠着椅背，半张脸被荧光屏照的惨白。
他双手灵活地敲击着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康乔似乎觉察到有人在偷窥，走过来，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康介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准备宵夜！”
“不必麻烦了！还是给我来罐啤酒吧！”
康介坐在沙发上，揉着膝盖。
“风湿病又犯了？”
“刚才过马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过现在没事儿了！”
“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四十八岁的惠恩，嗔怪的表情，还和过去一模一样，只是嘴角多了细密的皱纹。
康介喝了口啤酒，砸吧着嘴，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小乔这样可不行啊！身体迟早会垮掉的！他从小就听你的话，你得多叮嘱他啊！”
康乔的高考志愿是医学方向，而父亲却持反对意见。康乔想不明白一向宽容的父亲，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如此蛮横呢？父子之间的感情，在一次次的摩擦中，渐渐出现了裂痕。
康乔的高考成绩与分数线，仅仅有2分的差距。不过，以自费生的方式，也完全会被录取。可是父亲态度坚决，而康乔也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选读其他专业。父子间算是彻底决裂了。
从那以后，康乔已经3年没有踏出过家门了。父子之间更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也知道，医生说不能让他再接受更多刺激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会自己走出来的！”
听到‘医生’这两个字，康介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手里的啤酒罐，被捏成了麻花状。
惠恩叹了口气，两只手叠在一起，放在了大腿上。刚刚染过的头发，窜出了几根扎眼的白发。 。 想看书来
（2）
（2）
风吹起窗帘，发出沙沙的响声。
阳光柔和地照进房间。
惠恩微微睁开眼睛，发现旁边的枕头是空的。她轻声呼唤丈夫的名字，却没有回应。难道这么早就去上班了？惠恩将闹钟放回原处。
平日，只要有轻微的响声，或者丈夫翻动身体，她都会立刻惊醒。可是这次却毫无察觉，会不会是最近太疲倦了，所以睡的比较沉呢？
早餐还好端端地放在冰箱里，没有翻动过的痕迹。看来丈夫走的比较匆忙，惠恩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最近，丈夫一直说胃口不舒服。饮食不规律，是一个大问题。
电话骤然响了起来。
这么早会是谁呢？惠恩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电话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请问你找谁？”
“我是警察，这是康介家吗？”
“你找我丈夫？他出什么事儿了吗？”一种不祥的预感窜了上来。
“你最好有心理准备。你丈夫在车祸中，去世了！”
“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是，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
“开什么玩笑！我丈夫差不多是昨天半夜12点左右回来的，我们聊了很多话题，之后他还喝了一罐啤酒，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今天早上走得早，去上班了！”惠恩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
“就算是警察，也应该先做好调查工作吧！无缘无故地给别人家里打电话说这种事情，没被吓死已经算不错了！”
“也许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我们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身份证，由于死者的脸部被撞烂了，无法进行比对，所以还希望家属能亲自来辨认尸体。如果你在10日内，不来市医院认领尸体，我们会自行处理尸体，逾期存放的费用将由死者亲属承担。”
“没这个必要！”
惠恩挂断了电话，心里却有些不踏实。
丈夫的身份证怎么会落到别人手里呢？记得昨天丈夫说过，他过马路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还嘲笑他像个小孩子。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遗失了身份证呢？可是偏巧又被路人捡到，在不久之后他遭遇了车祸，所以警察就认定捡到身份证的人，和丈夫是同一个人。
话虽如此，可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惠恩的不安，在一圈圈扩散。
惠恩想起上午要将衣物送去干洗店。
可是她却没有找到丈夫的米黄色大衣。丈夫很喜欢那件衣服，多年前她也买了一件款式一样的大衣。丈夫无论天气如何，都会穿在身上，直到破旧了也舍不得脱下来。惠恩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一张小小的身份证，却搅得惠恩心绪不宁。
惠恩决定给丈夫打电话，也许听到丈夫的声音，才会彻底释怀吧！可是电话那头却被告知机主已经停机。
无计可施的惠恩，在电话簿上查找着丈夫单位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听筒里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
“你好！请问康介在吗？”
“哦，您稍等！”
惠恩紧紧捧着听筒，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会就算被丈夫责备，也没有关系了。
她只求一个安稳，能让悬着的心，回到原来的位置。
听筒里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你好，康经理不在！”
“哦，他出去了吗？”
“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是他妻子！”
“总经理说他在一个月前辞职了！”
“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我也是刚来公司上班，所以不清楚！看来帮不上什么忙了！”
“哦，谢谢了！”
惠恩匆匆地挂断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是汗水，她捂着胸口，却无法抑制住慌乱的心跳，冷汗顺脸颊流淌下来。
辞职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呢？难道是怕我担心？那他现在去了哪里了呢？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儿！昨夜不是还见过面了吗？
也许只有等丈夫回来了，才能解释眼前的一切吧！
惠恩的信心，有了一丝动摇，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怎么这么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康乔趿拉着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
他头发蓬乱，一只手拿着眼镜，一只手擦着眼屎，背心上沾满了污渍，身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有什么吃的吗？”
他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有些不解。
“妈，你生病了？”
“哦，我没事。冰箱里有吃的！”惠恩叹了口气。
“你究竟是怎么了呀？”
“我觉得你爸爸出事儿了！”
“他出事儿了？杀人了？还是被杀了？他死了才好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呢？”
“可他也没有当我是他儿子呀！”
“你还在生你爸爸的气啊？”
“算了，不提了！以后也少跟我提这个人！”
康乔嘴里叼着几片面包，手里拿着一袋牛奶，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惠恩看着儿子瘦弱的身影，心里有些难过。
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更别提在一起说说话，或者是吃一顿安稳饭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3）
时间行走的异常缓慢，每次惠恩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都仅仅过了几分钟。
惠恩有些耳鸣的耳朵，此刻也变得灵敏起来。每当走廊传来脚步声，她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扑向大门口，从猫眼里仔细的向外查看，可结果却总是令她大失所望。
一个人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络，基本上等同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无止境的等待。
惠恩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忍受着煎熬！
她的信心，如同沙漏里的细沙，随着时间慢慢流逝。
康乔最近发觉母亲有些神经质，对任何事情都表现的过分紧张。他实在搞不懂，那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走过她身旁的时候，也没有打招呼。
他从冰箱里端出一碟炒饭，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门声音很大。
惠恩一整天也没有吃过东西了，她也不觉得饿，只是有些口干，就不断的喝水，两个暖壶的水都被她喝光了，她还是觉得口渴。
夜晚一点点爬上了窗棂。
惠恩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倾听着表针滴答滴答的走着。每走一步，都让她心惊肉跳。
已经过了午夜12点了，可是丈夫还没有回来。
惠恩希望儿子能陪自己去外面接丈夫回家，可儿子死活不同意，还甩出一句，要去你自己去！惠恩打开房门，望着黑乎乎的走廊，不敢迈出步子，风吹开楼梯口的窗户，发出哗啦地响声，吓得惠恩连忙躲进了屋子。
惠恩只能又在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窗外渐渐露出了光亮。
惠恩披散着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挂钟。
指针指向的位置是5点17分。
康介一整夜都没有回来了！
结婚这么多年，没有打招呼在外面过夜，这还是第一次。
丈夫是不是真的出事儿了呢？那之前看到的又是谁？自己不会笨到连丈夫都能认错吧！
拉开康乔的房门，一股刺鼻的气味，迅速地涌入鼻腔。
惠恩几次想帮儿子打扫房间，都被他拒绝了，他不喜欢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窗户挂着厚厚的布帘，身后的灯光，无法驱散眼前的黑暗。惠恩不得不小心地挪动着脚步，康乔的房间虽然不大，可他却经常变换床的位置，有时候干脆睡在地上，她生怕会出现什么闪失。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物体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吓得她赶紧捂住了嘴巴，类似于油脂的液体粘在了袜子上，她猜想一定是昨天没有收拾的盘子。
惠恩好不容易摸到了儿子的床沿。
“儿子！醒一醒！你爸爸一整夜都没有回来了！”
“别吵了！他回不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都快6点钟了！快起床吧！”
“哎呀，我才刚睡着！”
“我不放心，陪妈妈去医院看看吧！”
“要去你自己去！我得睡觉了！”
康乔把油腻腻的被子蒙在了头上。
惠恩叹了口气，他不去也好，免得受刺激，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惠恩来不及洗漱，只换了一双袜子，便出了门。
（4）
（3）
早春的风，冷冽并夹带着丝丝潮气。
很久没出过远门了，惠恩有几次差点迷路。
站在医院门口，风大了起来，惠恩不断揉搓肩膀，身体无助地颤抖着。
医生告诉惠恩，停尸间在医院后身，今天凌晨有丧户领取尸体火化，忙活了很长时间，估计守门的大爷这个时候应该还在休息，大概9点钟就应该可以了。
空落落的走廊里，只有惠恩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没有任何人走动，四周静得出奇，惠恩有些不安起来，虽然这里听不到风声，可是却始终散发出一股阴冷的气息，深入骨髓，惠恩不得不站起身来。
惠恩看了下时间，还有接近一个小时的样子。
医院的后身是一座小山丘，成长着高高矮矮的树木，树上已经长出了绿色的叶子，乌鸦站在上面嘎嘎地叫着。
顺着崎岖的山路，走到山顶，身下的平地上立着一栋平房，多少显得有些突兀，不知道医院怎么会把停尸间建在这里。
站在空地上，四周被群山所环绕。此时一直紧紧跟在身后的太阳，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惠恩的身体被冻得有些僵硬。
停尸间其实就是一间很大的瓦房，外表有些简陋。
门口的铁门上写着“闲人免进”的字样，顺右手方向，有一排窗户，上面贴着发黄的报纸，而尽头有一个小型的焚化炉，上面竖着大概有5米多高的烟囱，焚化炉附近还有未燃尽的纸钱，一阵风吹来，地上散落的纸钱，便飘飘悠悠地向惠恩飞来，吓的她赶紧躲到了一边。
惠恩不经意间从脱落的报纸缝隙中看到了里面的情景，她将一只眼睛紧紧贴在玻璃上，嘴里呼出白色气体，凝结成了细密的水珠。
在左边靠墙的位置，立着一排大冰柜。在地面上横七竖八的摆放了十几具尸体，未罩着脸的尸体上，表情不尽相同，但是肤色却是一样的惨白。
拿着丈夫身份证的男人，究竟在哪儿呢？惠恩慢慢转动着眼球，似乎忘记自己正在看的是尸体。
这时，正前方的被子轻微地动了一下。惠恩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地睁大了眼睛，尸体一下子坐了起来，被子从他脸上滑落下来，他慢慢扭头朝这边看。惠恩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大声尖叫着，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停尸间的大门，徐徐打开了。
“喂，你跑什么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惠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你是……”
“我是这里的更夫！”
“我还以为你是……”
“是什么啊？大清早的都被你吵醒了！”
“哦，对不起！”惠恩喘了口粗气，心还在怦怦地乱跳，她小心地观察更夫的脸色，他看起来面色有些苍白，难道是因为长时间和尸体打交道的缘故吗？
“那您也不能和他们睡在一起啊！这难免让人误会啊！”
“那你说让我睡哪儿？”
更夫看起来很生气，都怪自己打扰了他睡眠，惠恩有些过意不去。
“那您先睡会儿吧！我一会儿再来！”
“算了，跟我进来吧！”
（5）
室内的情形和窗外看到的差不多。
只是这里的气温似乎骤然下降了好几度，惠恩缩着脖子，两排牙齿不住地打颤。
“死者叫什么名字？”更夫扭过脸看向惠恩。
“不清楚！”
“不清楚？不清楚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惠恩只好解释自己是来辨认尸体的，不清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更夫说如果不能提供姓名就没有办法帮她查找，没有办法，惠恩极不情愿地报出了丈夫的名字。
更夫问惠恩，死者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惠恩想了想，说应该是昨天，她撒了个小慌。
尸体摆放的并不规整，狭小的通道，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更夫从容地穿梭在尸体之间，挨个撩开蒙在他们头上的布帘，于是一些死状惨烈、面露狰狞的头颅，便此起彼伏地出现在眼前，吓得惠恩赶紧捂住了嘴巴，一阵胃液向上翻腾。
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康介的名字。更夫有些不解，他自言自语地说，地上的尸体都是昨天送来的，放哪儿去了呢？难道在冰柜里？
更夫拉开冰柜最上层的抽屉，一团白色的冷气，迅速遮住了视线，更夫摇摇头，合上抽屉，继续向下查找。
当拉开最底层抽屉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白色的冷气中渐渐显露出来。
“啊！”惠恩忍不住叫了起来。
警察说的没错，康介的脸，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眼睛和嘴巴撕裂成一个深深的凹洞，暗红色的肉块里，插着几块玻璃碎片，可以想象当时的车祸多么惨烈，惠恩不忍心再看下去，泪水顺着眼角无声的落下。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那件米黄色大衣，惠恩根本无法辨别出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看到丈夫回家的吗？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呢？喉咙里一阵奇痒，惠恩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吐了，旋即昏倒在了地上。
惠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一只手还打着点滴，她脑袋晕沉沉的，身体无比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快有2天没有吃饭了，不过却没有一点食欲。
不久之前还是春光明媚的天空，此时早已是阴云密布，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这就好像人生一样无常，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却躺在了冰冷的铁柜里，永远地阴阳相隔了！惠恩唏嘘不已，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你好，是康介的家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