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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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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吃完饭我到医院找你妈就行了。”

    润叶赶紧到厨房去做饭。晓霞见来了客人,也到厨房给姐姐帮忙去了。

    吃完饭后,田福堂就一个人来到县医院。

    他在值班室找到了弟媳妇。徐爱云忙着招呼他喝水,并且要出去给大哥买一颗西瓜,被
他拦挡住了。

    福堂早已忘了他的气管炎,转转弯弯就和爱云拉谈起润叶的婚事了。当然,他并没有给
弟媳提说润叶和少安的事。他知道这是女儿的秘密,不能给外人说——包括爱云一家人和润
叶她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事。他决不能伤害他亲爱的女儿。他只是对爱云说,润叶年纪
不小了,又在城里工作,他是个农民,没办法帮助女儿寻个人家,让爱云无论如何在最近帮
助他解决这问题。

    “我为这事熬煎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田福堂最后一脸忧愁对弟媳妇感叹说。

    爱云听他说完话,就开始给他讲县上李主任的儿子怎样追求润叶的事。

    田福堂象听惊险故事一样,紧张地听爱云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一时感到另外一种震
惊:他没想到,县上赫赫有名的李主任的儿子爱上了他的女儿!

    他现在倒也没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在心里有点莫名的惧怕。他归根结底是个农民,考虑
问题往往从实际出发。他想:他的润叶是个农民的女儿,虽说成了公家人,但要和一个大干
部的儿子结了婚,将来会不会受气?万一人家中途不要了,甩在半路上,那就等于要了他这
一家人的命!

    “我觉得这门亲事可以考虑,关键倒不是李登云的家庭如何,主要是向前这娃娃很喜欢
润叶!”徐爱云对大哥说。“那润叶的意思哩?”田福堂问她。

    “润叶直到现在也没表示个肯定态度。我很着急,因为李登云一家对这事太热心了。”
爱云一边说,一边把一杯清凉饮料端到田福堂面前。

    “噢……”

    田福堂在心里划算:润叶找少安那样的人家,是太低了。但找李登云这样的人家,也许
又太高了。最好能找个中等人家,一般干部家庭的子弟就行了,最好不要高出县上的部局长
家庭。太高了不好,因为他是个农民嘛!虽说福军和李主任的职位差不多,但润叶是他的女
儿!

    他于是抽出一支烟闻了闻,对弟媳妇说:“你最好给润叶寻个一般干部家庭。李主任那
么高的位置,我是个农民,怕高攀不起人家!”

    爱云笑了,说:“大哥,你考虑事情太复杂。李登云是多大个官?还不是和福军一
样……”

    “但我和人家不一样!”

    “这主要是两个娃娃的事。再说,人家李登云两口子也对润叶十分满意!”

    接着,徐爱云又给田福堂说了许多李登云两口子怎样喜欢润叶的情形。

    田福堂听了这些事,才开始动心了。他说:“既然人家这么诚心实意,那这事你就看着
办吧!我信得过你们!润叶虽然是我的娃娃,但你和福军也没少操过心。现在她又在你们身
边,你们就稳稳妥妥给她找个人家。不过,这事要抓紧,女娃娃家年龄一大……”田福堂不
知该怎样说,就赶忙低头闻了闻烟,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这才想起他给许多人说过他
到城里来是看气管炎的。

    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对爱云说:“我的气管炎近来越来越重了……”

    爱云马上说:“我现在就引你去顾老先生那里开几付中药。你这是慢性病,最好是吃中
药。”

    田福堂久闻顾老先生的大名,就高兴地跟爱云去了中医科。

    顾老和大部分名中医一样,白发红颜,戴一副老花镜,认真地给田福堂号脉。爱云对站
在一边看书的顾老先生的孙子说:“田润生是不是和你一个班?”

    顾养民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一个班的,阿姨。”“这就是润生他爸。”爱云指着田
福堂说。她然后又告诉大哥,这是顾老先生的孙子,和润生一个班。

    顾养民亲热地过来叫了一声田叔叔。

    田福堂问顾养民:“我润生在学校怎样?”

    顾养民当然不好说其它的,就说:“都好着哩!”“你好好帮助他!那娃娃慌慌张张
的……你下午去不去学校?”他问顾老先生的孙子。

    “去哩。”

    “那你叫润生晚上回他二妈家来,你给他说我来了……”顾养民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把话
给润生捎到。

    田福堂随后提了几包顾老先生开的中药,就先回爱云家去了。

    他在爱云家住了一个晚上,和徐国强把话拉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程度,第二天吃完早饭
就骑着车子往回走了。原来他估计在城里得多呆几天,但事情很快都办完了。给爱云吩咐了
润叶的事;让顾老先生看了气管炎;又和徐国强老汉拉完了话;加上福军也不在,他就再没
心思在县城继续逗留。

    临近中午时分,田福堂就骑着车子回到了石圪节。

    他忽然看见他们村的田福高跹蹴在石圪节的小桥上,就跳下车子来,走过去问他:“今
天又不遇集,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哩?”

    一队副队长见是书记,赶忙站起来,说:“唉,大庄河我姨夫让公社叫来正盘问着
哩……”

    “盘问啥哩?”田福堂好奇地问。

    “就是扩大猪饲料地的事嘛!他当个生产队长,开春划猪饲料地给每一户扩大了几分,
让人家告到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里了。我今天来打问看究竟要紧不要紧。
听人家说公社现在正盘问着哩,我等看有什么结果……”“猪饲料地不是拿绳子往过丈量
吗?怎能扩大了呢?”田福堂奇怪地问。

    “嗨,也有不丈量的,随便约摸着划开就行了,咱们生产队划猪饲料地,你当时不在,
因此不知情,还不是少安和我引着社员大约估摸了一下吗?这事只要没人告就没事。现在的
人没良心,给了便宜不占,还跑到公社去告状!”“噢……是这样!”

    田福堂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然后说他去买个东西,就和田福高打了个招呼,调转车子
过了桥,向石圪节的街上走去……


第二十二章

    孙少安万万没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来丈量他们队的猪饲料地。几天前他就听福高说,
大庄河他姨夫因给社员多划了猪饲料地,被公社叫去盘查了一天。他心里一直担心这件事,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公社刚来人时,他以为是他们队谁告了状,但又听说公社在其它队也
普查猪饲料地的情况,只好硬着头皮等着挨戳了。

    这多年来,提起猪就能把人愁死。先前,公社每年根据国家要求,给每个大队硬行分配
生猪交售任务。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两户按标准交售一口肥猪。喂肥一口猪得
多少粮啊!这年头,人都没粮吃,怎能有猪吃的粮食呢?但没办法,国家要拿猪肉支援第三
世界,每年的任务非完成不行。谁家完不成任务,就要把人口粮扣除一部分。

    没有人喂得起猪。队里没办法,由田福堂出面给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产队集体的
羊来顶猪。公社通了人情,说可以,但必须用绵羊来顶。一年下来,全村的绵羊就快绝了
种。

    看来这不是办法,还得要落实到家户来养猪。

    大队小队干部没明没黑地开会,但连一户也落实不了。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队干部先带
个头,一人应承喂一口猪,然后再做社员的工作。但其他干部都讥讽他说:你有能力带这个
革命头哩!我们没能力!再说,当干部一晚上开会熬眼已经够了,还带这个头!你要带你带
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办个猪场,把队里的任务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张口结舌退到大队部的灶火圪崂里,再不吭声了。

    还是孙玉亭有办法,提出用抓纸蛋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来想去,再没有好办
法,就只好采纳了孙玉亭的建议。

    抓纸蛋的时候,全村人象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个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大
队办公窑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般,一人抓回一个揉成一团的小
纸蛋。有的人展开纸团,笑得鼻子涎水都顾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脸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
还有抱住头当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提出这个绝妙办法的孙玉亭,几乎年年能“抓”到
一头猪,回去常常让贺凤英骂得狗血喷头。

    到了年底,庄稼人好不容易把猪喂起来,吆到石圪节去交售。为了达到标准斤称,交售
的那天,每家人都给猪好吃好喝一顿——说不定几斤粮食就能决定一口猪能否够斤称。但
是,由公社粮站和石圪节食堂几个厨师组成的收猪机构,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知道老百姓这
点小小的狡猾伎俩,决定猪吆来后,先不过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说。于是,交
猪的人除多贴赔了几斤粮食,还得多耽误半天功夫。那些日子,石圪节到处都蹲着愁眉苦脸
的庄稼人。他们实在没办法,又开始千方百计贿赂收购猪的人,而收猪的人倒用这办法给自
己的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块。

    直到后来,生猪交售任务再也不可能完成了。县上没有办法,决定谁养猪,就给谁补贴
一百五十斤高粱。

    农民这下子高兴了,因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快等于一个人一年的
口粮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猪肯定能省下不少粮食呢。于是,人们又要抢着喂猪。大
小队干部整夜开会,没办法分配名额。后来只好又决定采取“孙玉亭方式”,人们又象占卜
命运似的,在那只令人眼红的黑老碗里抓这些纸蛋子。抓到猪的眉开眼笑,抓不到的满脸丧
气。遗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样被贺凤英臭骂了一通。

    但是,喂猪的人高兴得太早了。因为补贴了粮食,国家收购标准又提高了,用“往年喂
法”喂成的猪,一个也交售不了,只好吆回来,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颗不剩全给猪补贴了,
才勉强送到了石圪节。

    从此以后,人们谈猪色变,再也不敢和这个老祖宗打交道了。一年下来,生猪交售任务
已经成了全地区的危机。黄原地区也没有办法,只好制定了个“土政策”,一户给划分不超
过四分的猪饲料地,企图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在划分猪饲料地的时候,孙少安心想:队里种的庄稼地以外,还有不少荒地,干脆把这
些闲地划给社员,就不要减少队里的现耕面积了。而这些闲荒地没有整块的,沟坡圪崂,零
零碎碎,也没办法准确丈量,大约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他这意见全队没一个人反对
的。因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过的地,只能多不会少。孙少安也清楚这一点。他正是想
用这种方法,给社员扩大一点自留地。这年头,个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给一家人解决大
问题——在这些精心耕种的土地上,往往一个小土窝就可能等于队里许多好地的收入。人们
已经饿慌了,谁不想利用这机会给自己增加一点利益呢?

    但大家都知道,这事要瞒着书记田福堂和孙少安他二爸——这两位“革命家”都在一
队。

    等躲避开这两个人外出开会的时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划分开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也沾
了光,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也许以后他们在种地的时候,会感觉到地可能多划分了,
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虽说整天喊叫批判资本主义,但对于实惠也从不拒绝……的
确是这样。田福堂实际上早察觉了他们队的猪饲料地“有问题”,但他一直装得不知道这一
点。他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这事众人拥护,他要是出面纠正,那肯定会惹得民情激愤,他
何必做这种笨蛋事哩!再说,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众人过不去,也等于和自己过不
去。退一步说,万一这事被别人告发,他田福堂划分地时又不在家,到时他手里仍然有批判
权哩!

    可是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在石圪节碰上田福高,听了福高姨夫的事后,田福堂突然心一
动,觉得他给孙少安找下一个让后生下不了台的好茬口。于是他调转自行车去了一趟公社,
给徐治功露了话,让他去查一下他们村的猪饲料地。他并且提醒徐主任说,不要光查他们队
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让人怀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田福堂走了这一步“妙棋”以后,内心也倒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对少安有气,觉得让小
伙子受点整,灰上一段时间,就顾不上骚情他的润叶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这种做法有些
不太美气。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亏心事,等于给自己心里放了一条虫子,骚扰得灵魂不能安
宁。

    但他又想:好汉做事不后悔!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没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让孙少安
乱上几天吧!最好是二队长金俊武也把猪饲料地扩大了,让公社查出来,把这两个妈蚱拴在
一根绳子上整治一通,叫他们再和我田福堂过不去!

    公社普查的结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个生产队扩大了猪饲料地。让田福堂遗憾的是,
二队没有扩大——金俊武这小子终究年纪大一点,比少安的城府深,没有让抓住尾巴。

    石圪节公社竟然有扩大自留地的现象!这事马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革委会主任冯世
宽亲自给白明川和徐治功打电话,说不仅要收回扩大的地,还要在全公社组织群众大会批判
这五个生产队长。

    本来白明川准备把多划的地收回集体,让这几个生产队长在本大队检查一下就行了,但
既然冯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看来不组织批判大会不行了。他采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开全公社
群众大会,只开半天三干会。

    因为群众大会大费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会要通过有线喇叭,向全
公社现场转播。白明川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只能同意这样做。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
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
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
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
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
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
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会场里,田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
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
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发言。以前全公社开大会,玉亭照例
常被选拔作为大会发言人之一。今天他很为难,因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台前接受批判。但
没有办法。他大会发言的水平已名声在外,公社领导器重他,他无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亲
人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决不会在批判稿中写上他侄子的名字。他紧张地等待徐治功宣布让
他上台发言。往常在这样的场合,他异常兴奋。可今天他感到比站在台前接受批判还不自
在。他不时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珠子。

    公社文书刘根民是少安高小时的同班同学,又是好朋友,此刻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做记
录,一脸的尴尬和难堪——他无法保护他的朋友。

    这时候,孙玉厚正蹲在石圪节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他的小女儿兰香站在
他旁边,贴着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着。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只是专心地听喇叭上的人说
些什么。每当他听见少安的名字,心就往嗓门眼上一提。他判断不来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
儿子。会不会象上次处置他的女婿一样,拉到什么地方去“劳教”呢?唉!说不定比“劳
教”还要重!他女婿只是贩卖了几包老鼠药,可少安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可能“罪”
要更重!

    他蹲在这里,手颤抖地举起旱烟锅,对命运的打击没有一点招架的能力。他的精神已经
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压力,真想跑到罐子村的兰花家,把女婿贩卖剩下的老鼠药都吃掉,然后
合住眼睡到黄土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得活着。他的几个娃娃都还没成家立业,大女儿
兰花虽然寻了人家,但光景烂包得也活不下去。他活着,总还能给娃娃们帮扶一把……孙少
安并不知道他父亲现在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他临离家时,一再安顿父亲不要到公社来。
他怕老人太受刺激——因为他姐夫的事才刚刚平息半年,现在又轮上了他。少安现在站在台
子前,耳朵几乎听不见别人怎样批判他。他只是反复想着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开始
时,他就想到可能村里有人给公社揭发了这事。他首先想到二队的人。但后来又想,这事已
经半年多了都悄无声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公社告状呢?如果金家湾的人要告的话,
怕早就告了,不会等这么长时间。那么本队的人呢?他想来想去也不可能。因为大家都沾了
光,告别人也等于把自己告了——他孙少安可以受批判,但每家的地都得收回去。没有一个
人不心疼自己那几分地的!

    直等到他知道公社逐队普查猪饲料地,才明白这不是队里的人告,是因为其它村类似的
问题暴露后,才把他们给牵连上了。

    可是,在昨天,当公社通知让他来接受批判时,他们的副队长田福高却心心事事地来找
他,把他在石圪节碰上田福堂的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一遍,这才使他把这件事和田福堂联系在
一起了。

    他现在才一下子明确地意识到,正是田福堂把他推到这个台子上的。是的,他很清楚田
福堂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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