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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刘看电视喜欢看香港的本港台和翡翠台，看报纸喜欢看《香港商报》，这是香港唯一获许在深圳发行的报纸。阿刘看的都是第二天的报纸，要是当天的报纸，得五块钱一份，他舍不得，隔天的旧报一块钱，厚厚一叠，他只看马经，看电视也就单看伍晃荣主持的赛马节目，他喜欢买马，农贸市场专门有一帮人搞地下私马，有人送菜来，阿刘就把钱给他，把心水号码要他带过去。因此，电视报纸上的过时信息对他来说，比何在江的大学教材还重要。
时事新闻他不感兴趣，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看得眼睛酸痛也辨认不出几个。不过，最近关于香港回归的新闻多了起来，整版整版的，想逃也逃不掉。
何在江接过阿刘的话说：“怕他个鸟，到时驻港部队开过去，一个小炸弹就把他炸飞了！”
“呵呵，何在江！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啊？”阿刘说。
“你别说，还真有人担心打仗，前几天我碰到两个四川妹，吵着要急辞工，原来他们家写信来说，要是香港回收遇上麻烦，一定会打仗，要他们赶快回家，”何在江说，“有意思，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打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几个老乡春节回去就没来了，说等等看，要是深圳没打烂再出来。”
就近报纸电视上的香港回归报道、专题节目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多，就像进了年关，到处是过年的气味，现在是到处飘荡着回归的气味。
“香港回归不会出什么意外吧？”何在江问阿刘。
“这有什么好操心的？多操心自己的口袋，到时随时去香港，要怎么逛就怎么逛！”阿刘答道。
“你说，香港回归以后，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没有？”何在江问，他把阿刘当作香港通，这是他就近热衷的话题，问得越多，而且问得越幼稚他就越发高兴。
“有什么影响？马照跑，舞照跳。”何在江笑道。
“真顺，谁说的？”何在江也笑起来。
“邓老爷爷，”阿刘说。
“到时候那些香港人会不会全部撤回去啊？”何在江问。
“奶奶的，你真把我当作专家啊？”阿刘道，“他们撤回去，除非不想混了，我看只有越来越多香港人跑过来投资，不会越来越少。”
“我净看不惯那些人，一口一句你们大陆你们大陆，没有大陆他妈的看他们怎么混！”何在江说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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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回归2
“兄弟，别生气别生气，回归就好了，啊，”阿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说完摇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忙活去了。
何在江当然不是生气，他是看不惯那些人而已。以前对香港是神秘得很，现在说要回归了，嘴巴上耳朵根全是香港香港香港的，忽然就不神秘了。这个话题李大和也甚是热衷，一年前就开始跟何在江讨论回归问题，不过他的评论方式比阿刘要高一个层次，从高处着眼看问题。
今天手上的活特别多，马上要月结，他必须把流水帐目清理一遍，给阿刘做月报表准备准备，不然他又得狗急跳墙了。阿刘的时间概念总是比人要差一截，对付这些数字文字的东西，常常是临时抱佛脚，屎急了挖茅坑。何在江来了以后，给他解决了不少问题。何在江是笨人有笨办法，日记夜背，保证随时可以拿出来应对。好在他们要的不是标准的会计帐，要不对何在江来说，也是大门对窗眼，框框大了，格子小了。
碰巧晚上又有课程，何在江要求自己必须在下班前做完，要不就耽误上课了。他现在保证自己一课不掉，哪怕再犯困，也要把自己拖到课堂上去。以前父亲常对他说，课堂熟听一遍，赛过手抄百遍。这一点真是千真万确，他之所以读不来书，就是老听不进去，一听到老师的声音，整个人就走神，坐在教室里，就像一个活着的死人。
马上就要进行第一波考试了，何在江说不紧张那绝对是假的，他要考几门及格给李大和看看，那小子总是对他冷嘲热讽，压根就不信任他能坚持下去并且能读好。夜课上了这么一段时间，何在江觉得压力和难度在过去是被高估了，没有高中底子，一样可以融会贯通，关键的是要让自己听进去。到福食部上班，时间充裕，上课有保证，课后有自习，何在江觉得很有点全日制在校大学生的状态。他跟李大和说了，要是这次考试全过关，他得到宝安来请客，当然，前提条件是必须把他挂在嘴巴上的四川妹子刘晓梅带过来瞧瞧。
吃过晚饭，何在江抢先冲了凉，给头发打了点发胶。他现在很在意仪表，每天在厨房里出没，油烟味重，得做些卫生处理。令他最头疼的就是脸上的青春痘，像地里的韭菜，挤掉一批长起一拨。他每挤一次，就要恼火一次，身体各个部位早发育过了，这豆豆怎么就迟了一步。阿刘一语双关地取笑他这是“火旺”，要泻火。这就令他沮丧，这火说泄就泄得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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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回归3
晚上上的是新课《写作》。何在江从小学到初中，没写好过一篇作文，现在连写信都成了头疼的事，动笔前想到一堆好词句，一动笔，半路全被鬼劫走了。去年一度密集给肖向利写信，是他平生以来写得最多的，几乎把肚子里的词啊字啊全耗光了。可惜那一箩筐信给他带来的是无限的屈辱，现在他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个人了，想了也想不通，无异于自寻烦恼。
既然是新课程，对他们这些天天如斯局限在厂房里的夜校学生来说就有新的期待，不是对新知识的期待，而是对新老师的期待。这个老师叫黄了名，何在江早早就注意到这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他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学们已经坐齐了，过了开课时间，黄了名老师才匆匆赶来，一头长发惊起女孩子们的一片尖叫。
何在江的大脑里飞快地掠过一个影子——去年在凤凰山被查暂住证逮住时，同一车上的不就是这个人吗？！“大姨妈做了二婶婶”，他飞快地想，我的天，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
“呵呵，大家好，我来迟了，因为刚刚从动物园过来，塞车了，”黄了名环视一遍教室，微笑着说：“他们说我是个怪物，所以去动物园开了张证明。”
“那证明你是什么？”有个年纪大的男同学接着他的话问，引来一片笑声。
黄了名拢了拢长发，反身在黑板上写道——黄了名，男性、湖北人氏，某中专教师，传呼机：96979883。
“哦。”
“啊。”
“咦。”
课堂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埋头记下他的传呼号码。
在新老师别开生面的开场白中，何在江的大脑却在反复回忆、确认他的来历。他敢百分之百保证自己没有认错，因为那次经历实在太深刻，他没理由忘记，这个黄了名是和一个老头子一起被逮上车的。
黄了名咳了两声，开始讲课——
“今天是第一课，我不准备讲什么，按照惯例布置一篇作文，大家先写写，两个目的，一是作为对大家的基础摸查，二是最近有关部门组织征文比赛，你们的作文完成后，一律自动参加评奖，最高奖金一千元。”
“什么比赛，那么高的奖金啊？”有个女孩子叫道，“比我们一个月工资还高咧！”
黄了名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回归。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教室里一片吱吱喳喳。
“请大家留意近期的报纸电视，资料信息都可以找到，字数体裁小标题一概不限制，随意抒发，”黄了名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边移动边提示。
当他走到何在江身边的时候，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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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电台1
“东方之珠，骨肉分离，百年耻辱，一朝洗雪，香港回归是全世界炎黄子孙的盛事，是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盛事！”黄了名老师的目光与何在江相遇了一瞬，旋即离开，面向全班同学，语气昂扬地说。
何在江心里自嘲道：你记得起他，他压根记不得你了！转而又想：这家伙可是个老师，为人师表嘛，当时为何也被当作盲流给逮进去了？如果那时他还是个盲流，怎么短短的半年多时间，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中专学校的老师，给我们这些盲流讲学来了？
疑问过后，何在江又对自己说：这是深圳呢，没什么好稀奇的，谁说得清楚那一个个被逮进去的盲流里，有多少博士硕士大学生？甚至他还听说，有些内地来的官员，一下火车，人生地不熟，也被逮进了收容所，上了特区第一课。
在深圳，耻辱与骄傲之间就是这么一拇指的距离，有的人头天还是个打工仔，第二天就发笔横财，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有的人上半夜还腰缠万贯，下半夜却成了穷光蛋。何在江就联系起自己的经历，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一个东北的小农民，今天会坐在这里人模狗样地翻动着大学课本。
还没有到时间，黄了名就让大家下课了。几个女孩子把他团团围住，吱吱喳喳地抢着跟他搭话，黄了名时不时甩甩头发，显得很乐意地跟她们打成一片。
何在江曾经产生一个念头：是不是要跟他打个招呼？如果他能够回忆起来，大家也多一层熟络关系。但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即使他还记得，说不定也不愿意提起了。
走出教室，保安同学和那两个拉上的女孩子挤成一堆，就等何在江出来，他们要跟他商量，怎么样完成《回归》这份作业。
何在江笑道：“随便找张报纸抄就是了，每张报纸都有香港回归的征文。” 心里却笑：这些家伙也太当一回事了。
“那抄也得有抄的水平啊，”保安同学说。
“何在江，你的基础好，你先写，我们照你的弄，”一个女孩子说。
“哈，你们真是开我的玩笑，要我写作文，不如我请你们吃宵夜，我抄你们的，”何在江说。
“不写也得请，你早就该请客了，”保安同学拖过何在江就走。保安同学话里指的就是何在江因祸得福，死而复生的奇遇，他是当时那个场景里的唯一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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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电台2
“我请我请，请两个美女吃宵夜，那是应该的，”何在江脸朝两个女孩子道，巧妙地把保安同学的意思回避掉了，他最不愿意被人屡屡提起那段经历。
工业区里专门规划出一条食街，南北风味，一路排开。何在江对食街不怎么熟，他吃饭喝酒很少往这边走，因为人太多，他喜欢到工业区外面去。保安同学领着他们到了一家四川火锅店，要了张露天的台。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地迎出来跟保安同学打招呼，热络得很，菜没点，就送了两瓶金威啤酒。在何在江他们的眼里，保安员谈不上什么地位，而在工业区各类商家的眼里，他们有他们的影响力，能给他们带来客源。
保安跟老板娘开玩笑：“马上回归了，到时跟你去香港吃宵夜可就方便了！”
“去你的，香港又不是我家的，到时你到那里投靠个富婆，不就是自己家的地了！”老板娘边说边用手指沾了点啤酒花，戳到了保安的额头上。
老板娘拿着菜单走开了，保安压低声音说：“原来是我们厂的，被外面一个香港人包了，搞了个私生子，出来开了这个店，现在可发了。”
“哼，麻屁的，这种女人多了，一个字，骚！”一个女孩子不屑地说。
“你可别清高啊，难道这不比你们在流水线上累死累活的强吗？我恨不得自己变个性，做女人，也包出去！”保安嬉皮笑脸道。
“你也有人包？那全世界的女人都得死光了！”那女孩抓起一块纸巾当门就扔了过去。
这个保安同学叫林丰明，山西的，那两个女孩是同乡，江西人，一个叫黄彩霞，一个叫胡晓梅。平时何在江没怎么跟他们在一起说话，今天算是加深印象了。此前他以为林丰明是个不多话的人，坐下来才知道是个话痨子。黄彩霞显得大方一点，胡晓梅则要内向些，不过，她吃炒田螺的功夫却让何在江过目难忘。何在江吃田螺的本事实在太小，两只手不够，恨不能动用两只脚，而胡晓梅在他们好不容易搞定一个的同时，已经轻巧地解决了最少十个，那真是绝活。
“深圳电台有个节目叫什么夜空不寂寞，主持人不也叫胡晓梅？不是你吧？”何在江看着胡晓梅吃田螺，忽然问。
“要是我就好了，今天你们就沾光了，给你们签名！”胡晓梅抬起头羞涩地一笑。
“胡晓梅的节目太棒了，我们宿舍八个人，有六个小收音机，大家都喜欢听，有时候听着就哭了，”黄彩霞道。
“那是女孩子才哭，我们不听这个节目，”林丰明道。
“那你们听什么？”黄彩霞问林丰明。
“我们听心夜航班，”林丰明道。
“讲什么内容的？”胡晓梅问。
“这个嘛，这个嘛，”林丰明故意卖关子。
“有什么关子好卖的？”何在江道，心里有些烦他。
“这个嘛，你们也许不爱听，讲夫妻生活的，”林丰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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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电台3
“下流！”黄彩霞又向林丰明扔去一块纸巾。
“为什么听心夜航班的人比听胡晓梅的人多？是我下流还是深圳电台下流？你可搞清楚啰！”林丰明佯装委屈。
这么一个大公司，要不是老乡同学或者特殊关系，不同部门的员工要坐在一起是很难得的，跟他们一起说说闹闹，何在江倒也觉得蛮有意思。
时间越晚，食街上的人就越多，许多下了夜班的员工在排队等候餐位，何在江就提出结了账散伙。吃的都是炒米粉炒田螺，几十块钱，让他大有超值之感。正要进厂门，传呼滴滴响起，他一看是李大和打来的，赶紧跑去复机。这家伙很少晚上打电话，何在江不得不重视，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电话一通，才知道这家伙又跟老板出去喝多了点酒，没事瞎聊。
何在江佯装生气对他说：“别没事找些事来坏我，老子跟老板谈着正经事呢。”
“你就吹吧，老板愿意跟你照个面，算你有长进了！”
“拿你没办法，我服气，行不！”何在江真的拿他没办法，也习惯了他这种奚落的口气。
“你现在是大学生，境界要高点，别老吹牛！”李大和教训何在江，口齿有些打结。
“好，不吹牛，说个事，你还记得那人不？在凤凰山被抓起来那个长头发？”何在江突然想起黄了名，把话题归到正经点上来。
“哈哈，不就是黄了名嘛！”李大和漫不经心道。
“对，黄了名！”何在江兴奋起来。
“什么？黄了名？你见到他了？”经过何在江的重复，李大和一个激灵，才听明白似的。
“他现在是我的老师，对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好像你跟他很熟悉呢。”何在江纳闷道，那天他们是在一起的，怎么没见他们有过单独交流？
“那还用说，那天你小子放掉了，我跟他被弄到惠州，一起进去一起出来，同甘苦共患难，知道吧，”李大和道。
“那不得了，你们这是狱友啊！”何在江这才明白过来。
“黄了名是你老师？何在江，你又吹牛了吧？我可没有喝多少酒的，”李大和道，“他何时做起你的老师来了？”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赶快睡你的觉去，别被炒了鱿鱼！”何在江气得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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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女1
因为香港来了一批客人，晚上总裁办搞接待餐，阿刘和何在江都在福食部呆晚了点。台湾人有个节约的特点，除非宴请的是外国人，要不一律在公司食堂安排。因此，阿刘手下的厨师们都有五星级的应付水准，大排挡的实战能力。食堂的几个后勤女工，平时大眼瞪小眼给工人打饭，一挨有接待，立即摇身为贵宾厅的服务员。
阿刘应对这些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要一个电话交待下来，哪怕只有半个时辰，他也可以指挥若定，保证按时按质出品，让当官的高兴，让客人赞不绝口。对此，何在江暗自佩服，就是想不明白：从外表上看，阿刘怎么也看不出有过人之处，凭什么能够玩转自如？他受阿刘的邀请，去过他在外面租的屋子，老婆一个，孩子四个，两居室的小套间，杂乱得跟猪窝好不了多少。阿刘自己被老婆孩子们挤到地板上，搭了块门板，就是他的睡床。要是从这个居室的景观来判断主人的职业，谁也不会把他跟叱咤风云的万人大厂的后勤管家联系到一块。
“我文化不高，只是小学光荣毕业”是阿刘常常挂在嘴上的“自我介绍”，单看他写的一手字，何在江就深信不疑。这大概也是阿刘倚重何在江的原因之一，他需要一个在文化水平上可以替他撑场面的人。尽管何在江也文化不了多少，毕竟要比他强了点，何况现在有个大专在读的衔头。
阿刘的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几乎成了标志性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