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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李倩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曹竞辉睡眼惺忪地问，“我八点多就回来了，家里没人呀。”
陈义明把李倩的条子递给曹竞辉看，曹竞辉也感到奇怪，只好起来和陈义明一起等。好不容易听到了门外有拿钥匙的声音，陈义明抬头看看表已经快两点了，跳起身拉开门，一下愣住了。眼前的李倩，打扮得像是刚从舞台上下来的演员。
“愣着干什么？不认识了？”李倩是半开玩笑的口气，一把推开陈义明走进屋来。
“你找了份什么工作？”陈义明不安地问。
“弹钢琴呀。”李倩轻松地答道，口气里却有点虚。
“在哪儿弹钢琴？”
“俱乐部。”
“什么俱乐部？”
“干什么？审犯人哪？”李倩本来就心虚，被陈义明一句接一句地盘问，不禁有些恼了。
曹竞辉一看两人急起来了，连忙打岔，“李倩，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看到曹竞辉打圆场，李倩缓了缓口气说：“李太太儿子的朋友在一家夜总会当经理，知道我会弹琴，就让我到他那儿试试。”李倩尽量把事情讲得轻描淡写一些。
那天中午，李倩打扫完房子，又忍不住坐在钢琴前弹奏起来。熟悉的乐曲慢慢地把她带回了以往的快乐时光，她渐渐地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弹了多久，只是隐隐地希望能这么一直弹下去、弹下去。
“啪、啪、啪。”身后忽然有人鼓掌，把李倩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李太太的大儿子李奥。李奥见过李倩几次，只道她是新来的女佣，也没多注意。今天他临时回来拿些东西，正撞上李倩在弹琴。李倩是受过训练的，李奥听起来自然是大开耳目。
“对不起。”李倩生怕自己擅自动用主人家的钢琴而受责备。
李奥说：“没关系。你弹得很好，你是从哪儿学的？”
“北京音乐学院。”李倩很不情愿地说出自己的母校。
“北京音乐学院！哇噻！”李奥没想到这位女佣竟是高等音乐学府的学生。
“我老妈老是抱怨以前的女佣太笨。特别是一个人看房子，因为害怕，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叫警察。所以这次特别叫职业介绍所找个读过书的人，没想到居然找来一位音乐家。”李奥眼中的李倩一下高雅了许多。
“什么音乐家，你别开玩笑了。”李倩感到十分尴尬。
“太可惜了，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出来做女佣？”
“我得打工，挣学费上学呀。”讲出上学，李倩###得挽回些面子。
“打工也别干女佣了。”李奥认真地说，“刚好我有位朋友在夜总会做经理，我让他安排你到他那弹钢琴去。”
“夜总会？”李倩吓了一跳。
“别那么没见识，你是去弹琴，又不是去干别的。”李奥满不在乎地说，“总比你在这儿做女佣好。”
李奥是个急性子，拿起电话就打了一阵。放下电话，李奥兴冲冲地对李倩说：“行了，今晚去试工，底薪一千五百块，晚上八点到一点半。要是陪客人吃消夜，一百元小费。”本来还有一条“其他的生意要不要做是你自己的事”，李奥觉得对李倩讲这话一来不合适，二来会吓着她，就没有说。
“夜总会……”李倩看事情成真了，心里又害怕起来。
“别那么傻，在美国，有钱最重要。何况只要你把握得住，既挣到钱又不坏自己，何乐而不为？放心吧，没人敢欺负你，经理是我好朋友，他会照顾你的。”
一千五百块加小费，一天干不到八小时，又是弹自己心爱的钢琴，看看李奥也不像是坏人，李倩还是动了心。
三个陌生人 十一（2）
“那李太太这儿怎么办？”
“我妈那儿我打个电话就行了，她听我的。”就这样，李倩上了李奥的车。
“夜总会去的人很复杂，你可要当点心呀。”曹竞辉对李倩的决定也不以为然，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放心吧，两位大哥哥。一有风吹草动，我会跑得比兔子还快。”李倩边说边把手指举在耳边，扮了个兔脸。平时，李倩一扮怪相，陈义明再大的火气也下去了，但今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份工作能挣那么多钱，每天只上五个多小时的班，白天我还能去上学，总比当女佣好呀。”李倩讲出自己的道理。
“但那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陈义明气不顺。
“别老土了！你都是从港片看来的，实际上去那儿的大多是些公司老板，都是在那儿谈生意的。”李倩不知是在安慰陈义明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要不想干女佣，想上学，我来供你好了。”陈义明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这么建议着。
“你养我？我是你什么人？我干嘛要你养呀？”李倩自知理亏，被陈义明逼得无路可走，只好耍脾气。但她心里明白，陈义明是真心为她好，所以话一出口自己也有点后悔。
“算了算了，就让她试试吧。”曹竞辉又出来打圆场，“李倩你千万要小心，要是拿不准就不要冒险，好吗？”
“好呀。”李倩看陈义明急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我就干几天试试，咱也来个虎口拔牙，捞点钱就跑。”李倩尽量缓和着气氛。陈义明也恨自己无能，帮不了李倩只有默默吞恨了。
这个晚上，陈义明和李倩各自躺在床上想心事，他们第一次谁也没有说话地度过了一夜。
几天过去，李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了。夜总会的工作确实像李奥讲的，没有人会逼你做什么。李倩一开始很看不惯其他女孩子性感的穿戴，但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学生的打扮过于沉闷，下决心去买了条黑皮短裙，虽然不敢让陈义明看到，但照照镜子觉得蛮时尚的。开始，李倩特别怕男士们走过来搭讪，总是拼命地一曲接一曲不停地弹，慢慢地，她看这些人大多是成功的商人，谈吐也不错，反倒觉得如果没有人上来和她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怪傻的。
“哟，李倩今天这么性感呀！”朝李倩走来的是周先生。李倩后来才知道，在夜总会没有人用真名，只怪自己当初什么都不懂。
“周先生别开玩笑了。”李倩下意识地往下扯了扯裙子。
“快下班了，有位香港朋友想再转转，跟我们去石头城吃点消夜吧。”周先生是电脑公司的老板，四十刚出头，听说也是位博士，平时与李倩挺谈得来。
“不了，我今天有点累，改天再陪你好吗？”李倩礼貌地拒绝着，这是她给自己立下的一条警戒线，绝不陪客人出去吃消夜。
“别这么不给面子，我这是第一次求你。你放心，吃完就送你回去。那位香港朋友也是内地来的，我得请你帮着圆圆场。”周先生边说边抽出两百元塞在李倩手里，“讲定了，小莉她们一起去。”
听说还有别的女孩一起去，李倩觉得心安了些。手里接了两百块钱，不去也不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吃完消夜，周先生送李倩回家。李倩想，陈义明一定会为她回去晚了而着急，又觉得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吃顿饭，说说笑笑，就挣了两百块钱，比起在餐馆挨骂受气才挣那么点钱强多了。她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车到门口，李倩看到门前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她认出是陈义明的身影。他一定是看自己迟迟不回，担心地在房外守候。想到这一阵子，眼看陈义明操心睡不好，人也瘦了，李倩心里一阵难过，一时竟呆在那儿。周先生以为她找不到开门的把手，就俯过身去替李倩把车门打开。
李倩迟迟不回，陈义明坐立不安，他躺在床上试图让自己睡着，希望一觉醒来李倩已经回来了，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正把李倩压在身下。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出来观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见一辆车驶近。他突然意识到深更半夜的自己在外面晃悠，会让别人起疑，连忙转身进了房。隐约中只见那驾车男子向身边的女子俯身过去，而后那女子走出了车子。仔细一看，正是李倩。回想一下那男人往李倩身上俯下去的镜头，陈义明觉得自己的心都不跳了。
三个陌生人 十二
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是赫赫有名的高级商业区。这里的商品价格往往贵得离谱，撇开那些天价的名家设计的精品，就是一件普通的商品，也许在第八大道只卖一百块钱，一进了第五大道的商店，少说也得卖二三百块。而且，第五大道的时尚，仿佛是一条无形的丝带，牵引着美国乃至世界的潮流。曹竞辉对美国的商业，或者说对商业本身的认知都来自书本。在真正闯天下之前，他太需要一些感性认识。他相信，在书本上学一千次，不如真正做一次。要做，就从第五大道开始。
富士灯社是一家只有四五个员工的小店。店面的库房加起来面积也没多大，但租金贵得吓人。过去，房租还没有这么高时，每个月的利润有高有低，总不至于亏本。这几年，租金年年涨，从一月到十月，月月亏钱。虽说每年靠感恩节到圣诞节的销售旺季能把前面十个月的亏损补回来，并有所节余，但每年前十个月的亏损经营，给老板石原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思前想后，石原下决心裁减费用，扭亏为盈。可拿出费用表，除了工资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省的了。石原虽然待在美国几十年了，但英文还是半拉子日本腔，自己做不了销售。因为大部分客人都是白人，所以他都是雇白人当经理，工资自然不菲。现在他开始考虑用一个亚洲经理了。
手里拿着曹竞辉的履历表，石原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求他来面试是因为电话上曹竞辉带伦敦音的标准英式英文让他心动。大多数美国人对他们英国老祖宗的文化历史还是蛮崇拜的，带伦敦音的标准英文，被认为是有教养的标志。但当曹竞辉来到他面前时，他又在心里打了一个大问号：一个来自内地的中国人，能当好他的经理吗？
思索了许久，石原问：“告诉我，为什么你相信自己能当好这个经理？”
盯着石原的脸，曹竞辉很想从他的表情里揣测些什么信息，来帮助他对付眼下的面试。但他失望得很，事实上，石原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看久了那张脸，他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面对的是一尊石像。对今天的面试，曹竞辉的心里非常紧张，由于没有工作许可，要想在第五大道的公司里找份工，几乎是不可能的。富士灯社是为数不多的不查验工作许可先面试的店，曹竞辉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他对石原的每一个问题和一举一动都特别当心。石原深藏不露让曹竞辉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他知道，必须用一种特殊的回答，来打动这尊石像。
“对你的问题，请允许我先从另一个角度来回答。我先谈谈我做不好这个经理的可能性。”曹竞辉不紧不慢地说。
本以为会听到一套无聊的自我吹嘘，他会从这些吹嘘中听出些破绽。但曹竞辉居然要从他当不好这个经理说起，这让石原感到十分意外。他的眼神变化没有逃过曹竞辉的眼睛。“石像动心了！”
“我想，大约有三种可能性会使我做不好这个经理：一是我抓不住客人；二是我掌握不好价钱；三是我这张亚洲面孔。”曹竞辉停顿一下，看看石原的反应。石原没说话，用他的表情告诉曹竞辉：“说下去。”
“对第一种可能，我只能说，任何一个应聘者都会有这个问题。我对你的保证是，一个月之内，如果销售没有百分之十以上的增长，我马上辞职。”
石原觉得曹竞辉答得虽然有些狡猾，但敢拍胸脯保证增加销售额，这家伙还真是第一个。他不由得动了动身子，继续听下去。
“对第二种可能，我相信是大问题。这是一张清单。”曹竞辉说着拿出一张纸，这是陈义明花了几天的时间帮他跑出来的。“拿着，‘联络图’。这下你可以去见你那个‘座山雕’了。”陈义明对他开玩笑说，“跑外卖的工夫，总算派上点用处。”
曹竞辉解释说：“这里列全了东西方向从第一到第十大道，南北方向从三十街到九十街的所有灯店里与我们可比的产品的价格。我只要把可比产品的价位掌握好就行了，不可比产品就好办得多。”
这张清单让石原感到了曹竞辉的分量。
“最后一种可能，我们的产品以日式花瓶底座台灯为主，是亚洲特色，所以一张亚洲面孔未必是劣势。而且，我对日本文化有一定的了解，介绍产品也许会更生动。”曹竞辉把他从美惠子那得到的日本知识和盘托出，又把自己祖上做灯具生意的历史炫耀一番。石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的面试者里，没人能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
“你对薪水有什么期望？”
听到这个问题，曹竞辉大大地松了口气。看来最难的一关过去了。
“薪水上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如果我能胜任的话，希望公司能帮我办绿卡。”
用绿卡吊住员工接受低工资，当然是最省钱的办法，曹竞辉的回答正中石原下怀。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问的，石原用手摸了摸脸说：“就这样吧。我们还要对其他几个人面试。你先回去。如果有决定会和你电话联系。”
听完他的话，曹竞辉坐在那没有动。石原再一次惊讶地看着曹竞辉。
“石原先生，我有一个请求。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现在就做决定。我的意思是，如果在我走出这个门之前，你不能决定录用我的话，我就不会再考虑这份工作。”曹竞辉盯着石原的眼睛慢慢地说。
曹竞辉这番话不但是击中了“石像”，几乎就是击破了“石像”。石原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被眼前这个中国小伙子看穿了心思，他感到异常恼火。他几乎要吼出来：“如果你让我立即做决定，那么我告诉你，你不能被录用！”但他也知道，生意场上，意气用事是最愚蠢的。他克制着没有出声。
话出口后，曹竞辉自己也感到一阵后悔。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吗？他给了自己两条理由。第一：面试的感觉最重要。如果不逼他一步，过两天他的感觉没了，也许自己也就没戏了。第二：如果被录用，今天这番话会使自己和石原打交道时处于有利位置。其实，往深里想，真正促使曹竞辉冒险这么说的原因，是他急于知道自己的价值。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毫无经验的书生。而在石原这犹豫的几秒钟内，他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我在商场上有价值，我在商场一定能成功！
有了自信，曹竞辉感到坦然。他和缓了口气说：“我的请求有些鲁莽，请你包涵。如果我能幸运地得到这个职位，我会采取一些新的方法推动销售。要这么做，没有老板你的信任和支持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能现在做决定，我对今后的工作会信心倍增。”
多年的经商使石原知道，人才是赚钱的首要条件。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很有可能是个人才。他没有理由因为受到冲撞放过一个人才，而且是一个极其廉价的人才。
他克制住心里的不悦说：“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试试。如果不能兑现承诺，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曹竞辉出门时，石原在背后说了句：“明天别忘了把你的工作许可带来。”
他心里又“咯噔”一下。
三个陌生人 十三（1）
在法拉盛，通宵营业的餐馆不多。所以，从花都夜总会出来，想吃消夜的客人，常常来这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火锅城”。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第四次。李倩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这儿吃消夜了。当然，她只和李奥或周先生这些比较熟悉的客人一起来。今天晚上，李奥陪的是一位从香港来的客人。这位客人对“九七”回归心存疑虑，打算卖掉香港的地产，投资到温哥华或者纽约。因为这时出手房地产亏本不少，所以这位客人一晚上都在大发牢骚，说共产党不讲信用，政策多变。
不知为什么，尽管自己也有不少抱怨，但在异国他乡听到旁人批评中国内地，李倩觉得特别不顺耳。按规矩，小姐是从不加入客人的谈话的，最多嗲声嗲气地嚷上几句“烦死人了，讲点好玩的”，但李倩今天却忍不住了。
“其实，你们对共产党太不了解。”李倩的话使坐在边上的男宾们颇感意外，小姐对政治发表看法，更让他们感到惊奇。
“中国的许多政策确实是变来变去。但中国对国际社会的承诺是非常慎重和严肃的。只要你们看看历史，就知道中共对国际社会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三年困难时期，就是老百姓饿肚子也要把好东西拉到苏联去还债。比起来，美国人要现实得多，才不会干这种傻事。要我看，共产党比美国人还守信用。”
李倩一番话，讲得在座的男士们哑口无声。并不是李倩的话有多高明，这些人平时习惯了把小姐当成花瓶，今天忽然听到“花瓶”开口，像是看到了新的电脑玩具一样新鲜。
看到众人都在认真听她说话，李倩越发停不住了：“你们这些香港人，只要老老实实跟中国内地做生意，哪一个都能发财，说不定还能发大财。看看李嘉诚、包玉刚，哪个不是从内地生意中挣钱！现在香港房地产下滑，说不定‘九七’之后还会大涨呢。”
“啪、啪、啪。”李奥带头鼓起掌来，“精彩，精彩！高见，高见！”
李奥知道，别人都把李倩看成自己的女孩，今天李倩这一番不俗的表现，让他脸上很有光彩。他是第二代移民，有父母的产业基础，没有什么压力，也没有事业心。因为生活单调，他常常到夜总会，会会朋友、逗逗女孩子，消遣消遣。但大多数夜总会的女孩，他都觉得到手太容易，偶尔几个漂亮脸蛋能吸引他几天，玩过几次也就兴趣索然了。认识李倩后，他才发现自己更喜欢的是聪明脑袋。但几次试着靠近李倩，都被挡了回来，这反倒使他对李倩也越来越上心了。
由于陈义明和李倩的工作时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