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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雄姿不是观渔人。
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观渔城。
好像在一个平凡的黄昏,这个男人悄然出现在观渔城,然后原来的守墓人一病不起,这个平庸男人就这么顺势接过了守墓人的职事。
这等小事,当然惊动不了观渔县令。
这些许年也没人注意过这个平庸男人,仅知他从外地而来,没有亲朋。
每月都要找他喝酒的夏侯迟勉强算半个。
赵雄姿与世隔绝的活着,乐在其中,有事没事就在城中溜达一圈,天气晴好时,会走出城外,顺着留人河上下踏青。
夏侯迟很喜欢和他一起喝酒。
大部分时间,他说,赵雄姿默默喝酒听他发着油盐米醋的牢骚。
平庸的男人,很少说起他的事情。
仿佛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夏侯迟从来不介意这点,英雄不问出处,自己和他谈的来。
这就够了。
搬了小桌子,小椅子。
赵雄姿捧了几捧干花生,夏侯迟熟练的钻进厨房,将切好的卤猪头肉倒进青花瓷盘里,拿了筷子酒杯,放在桌子上。
落座时候,赵雄姿已为他斟满酒。
夏侯迟一饮而尽,砸吧着嘴长出了口气。
老酒呛喉。
甚爽。
赵雄姿浅斟漫饮。
夏侯迟给自己添满,看了看赵雄姿的杯子,没有再添,咧嘴说道:“小赵啊,这一次观渔城怕是真的守不住了,那个黄毛小子虽然没给我看云州来的公事文,但猜得出来,云州不会有一兵一马的援军,中路和右翼对峙北蛮大军,自顾不暇。”
稍微仰首看了看不远处的将军坟,“观渔城,也再没有老将王立坚。”
赵雄姿写意的往后仰了仰,笑望着夏侯迟,“区区一座观渔城,给北蛮又若何,待燕云十六州局势变更,不说岳家王爷和狄相公,仅需岳家那位三世子,便可重新拿下。”
夏侯迟点点头,又一饮而尽,又斟酒。
这一次为赵雄姿斟满。
叹了口气道:“江山依旧在,人非事事休。”
赵雄姿哟了一声,“你这大老粗也会说诗书事,不得了,真是个不得了。”
夏侯迟咧嘴一笑,“我家那小子说的,跟着学塾里的先生学了两年,小家伙便得意洋洋的紧,大有不把他老子放在眼里的架势,我看这小子啊,迟早是个白眼狼。”
赵雄姿不语,浅抿了一口。
酒渐浓,胸腔渐热。
话便多了起来。
依然是夏侯迟说,赵雄姿听。
说小赵啊,咱俩是同一年来的观渔城吧,人啊,都是这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莫名其妙的产生归属感,这辈子啊没啥奢望,就想着有一日能稳坐观渔城正将,然后某一年北蛮再入侵,我就把妻儿送到临安去,然后学那老将军,在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钉死那群狗日的。
赵雄姿笑而不语。
夏侯迟又斟酒,这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自打认识后,都是夏侯迟斟酒,赵雄姿喝酒,从无例外。
夏侯迟有继续骂骂咧咧的絮语,说小赵你说奇怪不奇怪,虽然在观渔城呆了十几年,可近来总是大梦,梦里啊像个孩子一样回到了故土,站在那颗春天落叶夏天新绿的大榕树下,父亲在屋前笑眯眯的对自己挥手,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每一次醒来,我这眼泪都忍不住哗哗的流。
小赵,你说人是不是不能忘祖背宗啊。
如果有那一天,我和那位老将军一样战死在观渔城,真希望尸首能长埋在故土那颗老榕树下。
赵雄姿握杯的手僵了僵。
眸子里有一丝痛苦神色一闪而过,旋即一饮而尽。
夏侯迟骂咧着说慢点,给老子留点。
却又为他斟满。
夹起一块猪头肉,满嘴油腻的夏侯迟看似无意的问道:“小赵,从没听你说起过亲人,今儿个也许是咱哥俩最后一顿酒了,能不能说,你的故土在哪里?”
赵雄姿沉默了一阵,良久才道:“观渔城以南的南方。”
“开封?”
“算是吧。”
夏侯迟笑了笑,“喝酒喝酒。”
说完一饮而尽。
赵雄姿默默的从他手中拿过酒坛子,破天荒的第一次为夏侯迟斟酒,又为自己斟满杯,端起酒杯,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一杯我敬你。”
又破天荒的说了一段话,说老夏啊,嗯,别打岔,我知道你姓夏侯,老夏啊,有些事情不是一个忘祖背宗就能说得过去的事情,我也想如你一般,能够驰骋沙场,为大凉打下一片辉煌基业,最后死在战场最后一支流箭下。
可惜,有些事不能想的太美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不能,亦不愿。错了,那便一直错下去,也许有一天,大凉的天下提起我,会想起,那是一个从错误的道路带来正义的人。家国天下,皆在我心中,如此足够。
所以老夏,事到今日不怨你。
谢了。
夏侯迟默默的看着他,没有饮酒,脸有哀戚。
这一杯酒,我不能喝。
再见了小赵。
许久才颓然而失落的放下酒杯,看了看赵雄姿,自嘲的笑了笑,抬头看天青色,拍了拍腰间,道了句刀不在呢。
说完起身,黯然离开了将军坟。
赵雄姿默默的饮酒。
抬头望天,喃语了句夜黑风高杀人夜。
平庸的男人起身,来到屋檐下,伸手。
夜幕里,骤起银光。
恍若银龙划破夜幕,从白山黑水里,走过千秋岁月,带着天高海深的不屈破云而出,睥睨天下。
银光灼眼。
大风起。
卷青柏。
将军坟前尽是风声、树声,鬼哭狼嚎。
肉眼不可见的气流,从平庸男人的脚下,如大石入静池骤然而起的涟漪,向四面八方疯狂席卷,形成一道圆环,层层远去。
啪的一声。
酒坛子落地,四分五裂。
这一刻,长戟在手的平庸男人不再平庸。
五官似乎没有改变,却仿佛换了个人,眸子里精光如电,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天人风姿。
白衣飘摆,袖摆猎猎。
乌青长发泼墨而散,在风中凌乱狂舞,有如万条青丝小蛇。
又恍生虎啸。
观渔城上空,肉眼不可见的白气如山,幻化凝聚,最终成为一条狰狞白虎,盘卧于高空,张嘴虎啸。
向南方。
天穹起闷雷。
人间有白虎。
163章 落子待输赢()
165章 持戟,问人间无敌()
天青色夜空,骤起滚滚闷雷。
将军坟下已无一人——至于黑暗里藏着多少人,赵雄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在他眼里多少人都不重要。
真想走,六千人便能阻我?
能杀出高手云集的临安,何惧观渔城这些跳梁小丑。
雄姿者,飒也。
将军坟守墓人,正是当年坤王。
此刻倒提方天画戟,目视四方,豪气如云而笑,“魑魅魍魉徒为尔,出来罢。”
隐匿在黑暗里的李汝鱼按剑欲出。
被身旁的闫擎拉住,摇摇头,示意不到时候。
陛下欲以六千杀一人,当然不是夸大其词,此刻观渔城守兵,除了一千人驻守城头,以防北蛮夜袭,其余五千守兵皆刀出鞘,在将军坟三面街巷里默默静待。
领兵之人夏侯迟。
而自己和李汝鱼,就是那两柄剑。
但在出剑之前,先出刀。
闫擎没见过李汝鱼的剑道,倒是见着他练习,拔剑、劈剑,周而复始,简单而浮躁,少年却乐在其中,仿佛练的是高深剑道一般。
闫擎有些不确定。
陛下就相信这少年能用这么简单的拔剑、劈剑之术,杀赵飒?
李汝鱼退了回来。
在来此之前,闫擎终于说了实情,欲杀之人,如今的身份是将军坟守墓人赵雄姿,真正的名字叫赵飒。
这是一段秘史。
民间并无多少人知晓赵飒化白虎浴雷杀出临安城的壮观事,仅知永安二年,赵室昭告天下,坤王赵飒染疾,太医救治无方。
李汝鱼也不知道。
但却愿意为女帝杀之,只因闫擎转述了女帝一句话:赵飒不死,等太子赵愭分政,他必将揭竿而起,届时乾王赵骊的西军、潜伏朝野的坤王旧党响应,大凉天下必将满目疮痍,北蛮若在趁势南侵,那一日山河沉沦,黎民无生。
李汝鱼不是菩萨。
但是人。
虽然觉得这话有些危言耸听,可道理实在。
所以,便杀。
李汝鱼从没想到过,他这淡淡而起的冷漠杀心,是否是受到了脑海里那颗有形物质的白起之心影响。
不过想到了也无奈。
白起之心在脑海里,有形无质,无可除之。
黑暗里,第一把刀登场。
接着是第二把刀。
第三把刀。
无数刀。
刀光雪亮,即将黑夜的将军坟前荧光一片,若是从极高极远的天空下望,便似无数星星闪耀,汇聚成数条星河。
星河直指将军坟前守墓人。
没有人说话。
杀守墓人者,加勋,连升三级,连夜调任河间府,并赏银万金。
人为财死。
况且连夜调任之后,不用死守观渔城。
鬼知道接下来北蛮大军攻城后,还能不能活得到援兵到来的那一天。
人皆求活。
于是一片刀光向前,雪亮刀身映照着一双双血红的眼。
赵飒单手持长戟。
大笑一声,“尔等空有青血,不洒疆场,却洒落将军坟前,待得明日,北蛮大军攻城,城破之后,尔等去往地下有何颜面见老将军!”
话落,挥长戟。
丈二方天画戟划出一道半圆弧,啸声如虎。
随之而起的便是阵阵崩碎声,以及接二连三的闷哼声,更有两人,便被长戟连人带刀扫为两截。
尸首两分却不死。
发出惨绝人寰充斥着绝望的嚎叫。
又被无数刀刃崩碎声所掩盖。
天上闷雷滚滚。
地上长戟纵横。
赵飒一夫当关,仅是简单的挥舞长剑,却无一人可近一丈以内,尸首越堆越多。
血腥味渐起,旋即浓稠如水,令人闻之作呕。
没有人退缩。
虽然没人想到一个守墓人,却如大凉枪神岳家王爷一般万夫莫开,不可触及。
功名富贵在前,退是死,进亦是死,不如殊死一搏。
于是恐惧绝望里,依然带着一丝微弱希望。
是人,总会力竭。
人如蚁群,蜂拥着赴死,又在赴死里带着那卑微而渺小的希望——赴死而求活,皆在一线之间,谁也不知道谁会是那个幸运儿。
五千人杀一人。
杀不死,还有守在城头的最后一千人。
宁失一城,不活守墓人。
十人,百人,人不断死,尸首不断被拖开,人不断蜂拥而上。
赵飒却越战越勇。
单手持戟,银光如龙,纵横捭阖处,似有虎啸声声,简简单单的大开大合,却是一力降十会的高深境界,无一合之人。
一批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填上。
方天画戟却似永不朽钝,长戟在手的赵飒,屹立如山不动一步,单手随意挥洒,面无表情的肆意着又极其写意的收割着生命。
其头顶天穹,乌云滚滚闷雷滚滚。
这一刻的赵飒,是无敌的。
无敌是一个词。
是一种姿态。
是一道光。
更是血。
是命。
杀!
黑暗里,李汝鱼按剑而立,双腿微屈。
脸色依然苍白的黑衣人闫擎亦不言不语,单手按剑柄。
两人在等。
等一个能够一击致命的机会。
两人也很震撼。
甚至能够感受到彼此之间的绝望——单手持戟便有无敌之姿,天穹闷雷滚滚却不落,作为异人的赵飒,显然并没出全力。
永安元年,他能在惊雷不断的情况下,杀出重围,战力之高骇人听闻。
蛰伏十二年,依然无敌。
何时才能逼得天穹落惊雷?
李汝鱼和闫擎两人心中都没有底,只能安静的看着人不断死去,安静的等待着机会。
但如此杀下去,也许天上无惊雷,赵飒就会彻底杀疯这些普通守兵。
时间很快,也很慢。
人一片接一片的倒下,依然无人退缩。
这正是女帝苦心积虑想要的效果——欲要六千杀一人,就必须断掉这六千人的生存希望,所以才会有观渔无援兵的局面。
如此,他们才会为了一丁点的希望拼命。
如此,才有堆杀赵飒的渺茫希望。
就算堆杀不了,也还有刀,还有剑。
但无声赴死的守兵开始犹豫,甚至有人开始畏缩着不再上前……如传染病一般,人皆被赵飒杀破了胆,再也看不见那微渺的希望。
这位持戟守墓人,俨然已是人间问无敌之姿。
又几个守兵涌上。
赵飒知道,当自己杀破人心时,便是杀出重围之时,此刻情势尽在眼前,只要再杀了这几个人,便可主动杀向人群。
然后逍遥离开观渔城。
不必等死。
不必投奔北蛮。
换一个地方蛰伏在大凉,等待赵愭分政的那一日,又或是等待着王琨、赵骊的叛乱,天下大乱时,便是我赵飒东山再起日。
方天画戟随意挥洒,欲彻底压垮守兵那绝望着即将崩溃的心理。
戟光闪耀。
赵飒却咦了一声。
锵!
长戟倒弹而起。
一道刀光,照亮了将军坟的夜空,如星河之中的明月,闪耀至极,又似一道闪电从九幽破空而出,强势无匹的硬撩方天画戟。
旋即趁势而入,狂野绝伦的走中宫,欲要一刀两爿。
真正的第一把刀!
164章 夫子夫子()
燕云十六州,青血男儿尸堆雪。
临安,盛世繁华。
西子湖畔歌舞升平,船娘荡漾在晚风里,多少花船笑春风,又多少风流忘归门。
沙场埋骨多少青血男儿。
红颜便葬去多少读书人。
夜幕下的临安灯火辉煌,一派靡靡。
大内皇城里某一个地方却截然相反,虽然亦是灯火通明,却冷冷清清,安静到让人怀疑这里是否还是人间。
监天房里有人。
一身海蓝长裙迤逦拖地,惊艳着安静的时光。
妇人负手,盯着一旁的那缸水。
垂垂老矣的老监正有些疲倦,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的意思。
两人都没说话。
只是盯着缸水里的那条鱼。
白鱼。
巴掌大的鱼浑身雪白无杂色,先前跃出水面后,便一直在北方水域里浮游,吞吐缸水,如白龙戏水,端的是无所束缚。
“赵飒,你终究还是现身了。”
妇人平静喃语。
年关之前,观渔城那位世家出身的守将调任顺州,岳家王爷本该迅速从镇北军其他辖镇调一位老将过去镇守,但一封密信不经镇北军,直接送递到钦差建康的赵长衣手上。
赵长衣回临安后送递垂拱殿。
其后妇人一纸诏书,将岳家王爷从其他地方调人过去镇守的意思拦了下来。
那封密信出自观渔副将夏侯迟之手。
内容很简单:将军坟守墓人,疑似当年坤王。
妇人彻夜不寐。
自己从深深后宫里杀出,宠冠六宫,符祥八年,太子赵愭出世,顺宗陛下老来得子,喜不胜收,其后大肆选秀,欲要为赵室再添皇子。
适时,坤王赵飒甚得顺宗青睐。
按照顺宗明里暗里的意思,若是他驾崩之后依然无皇子,则传帝位于皇弟赵飒。
但赵愭的横空出世,让这一切成为泡影。
谁都知道,一旦等皇子赵愭长大,天下必然落入他手。
符祥九年顺宗驾崩了。
其后,那个冬天格外严寒,临安处处见飞血。
赵飒欲做黄雀。
其后因谋臣的一着错棋导致全盘皆输,其后赵飒杀出临安,那位一着昏手致使功亏于溃的前参知政事赵旻赵相公,事后被自己清算,死后赐了个恶谥文灵。
若非如此,今时的大凉君王说不准便是那位坤王。
妇人难以心安。
哪怕只是疑似,也不敢丝毫大意。
知悉消息后,没有放出南北镇抚司,深恐打草惊蛇,而是一直布局,借助籍田礼沈炼之死,麻痹天下,以为自己只是想利用战事弱世家。
其后又安排护驾有功的李汝鱼前往观渔城,并有剑道高手闫擎。
燕云十六州战事,檀州等地战败,一则是吸引天下人目光,二者是试探岳家王爷——他杀赵浪而出兵,本在自己意料之中。
而北蛮大军进逼观渔城,由女将军安梨花率领,显然消息走漏,被潜伏在大凉的北蛮细作传回了上京。
能够知晓赵飒在观渔城,有几人。
开封的蟒服男子。
闲安郡王赵长衣。
乾王赵骊。
但这三人没有告知北蛮的动机,如此只有一人:相公王琨。
燕云战事其他两路局势已定。
北蛮此举,一则心存侥幸能让赵飒投奔,二者顺势看看有没有可能籍由云州撕破燕云的对峙局势,打造出另外一个局面来。
但注定徒劳。
观渔城六千加两剑,杀一人。
功成,云州出兵配合观渔城而拒北蛮。
若万一赵飒不死,投奔安梨花,那么赵长衣会遵从自己旨意,拥兵云州弃观渔城而死守,等待西军从蜀中入云州增援。
赵骊分得清轻重。
这个时节,他只能无条件的配合自己。
况且,有大凉重器之称的蟒服男子和枢密院狄相公坐镇在燕云锋线,会拦不住北蛮,那就成了大凉的天大笑话!
一人即可镇北,何况又将枢密院狄相公派了去。
就算赵飒反了大凉,他一人也难撼大凉双重器。
这一盘棋,大凉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大成与小成的区别。
赵飒死,大成,世间再无白虎坤王。
赵飒逃,小成,叛凉的坤王何足惧哉。
妇人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