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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反对死刑?”
“大多数时候是的。事实上我经历了所有阶段。每回我们这里杀人时我都觉得全世界发了狂。然后,每次,我都会回顾那些案情,我会想起那些罪行是多么残酷可怕。我经历的第一个死刑案是特迪·多伊尔·米克斯,一个流浪汉,他把一个小男孩强奸致残,并杀死了他。在他走进毒气室时并没人为他难过。但是,嘿,听着,我有数不清的战争故事。或许我们以后有时间再讲,好吗?”
“当然,”亚当没作任何承诺。他想不出什么时候他会有兴趣来听那些暴力凶杀犯的案情和他们被处死刑的故事。
“我告诉古德曼我不认为你应该获准去见萨姆。他听了一会儿便作了解释,我必须说,他的话非常含糊,他说你这是一种特殊情况,所以你至少应该获准去探视一次。他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使你如此特殊,明白我的意思吗?”卢卡斯边说边揉着他的下巴,似乎他已经解开了这个谜,“我们的政策是非常严格的,尤其是对于严管区。但是只要我请求,典狱长就会照办。”他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悬在半空中。
“我,哦,真的需要见他,”亚当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
“是呵,他需要一个律师。坦白地说,我很高兴你来。我们从没有处死过任何一个自己的律师没有到场的犯人。直到处决前最后一分钟都有行使各种法律手段的问题,如果萨姆有律师,那会让我感觉好一些。”他绕过桌子坐在另一边,打开一份卷宗细看里面的一张纸条。亚当边等边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们对死刑犯的家庭背景要做相当仔细的调查,”卢卡斯说,仍在看卷宗,但说话的语调却透出严肃的警告,“尤其是当上诉驳回刑期逼近时。你了解他家人的情况吗?”
亚当胃里的结突然变得像篮球那么大。他竭力用耸肩和摇头来表示他什么也不了解。
“你打算和萨姆的家人谈谈吗?”
还是没有反应,只是又同样笨拙地耸耸肩,此刻他的肩膀是那么沉重。
“我是说,在这些案子中,一般当死刑期将近时就需要与犯人家属进行大量的接触。你或许也想和这些家属接触。萨姆在孟菲斯有个女儿,莉·布思夫人。如果你需要,我有她的地址。”卢卡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亚当呆若木鸡,不能动弹。“你大概不认识她吧,是吗?”
亚当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萨姆有一个儿子,埃迪·凯霍尔,但那个可怜的人在一九八一年自杀了。住在加利福尼亚。埃迪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九六四年五月十二日生在密西西比的克兰顿,已经不小了。说来也怪,根据我的法律界姓名录,这也是你的生日。上面说你是同一天生在孟菲斯。埃迪还留下一个出生于加利福尼亚的女儿。这些就是萨姆的孙子辈。我会试着和他们联系,如果你——”
“埃迪·凯霍尔是我的父亲,”亚当脱口说出,然后深深地出了口气,他往椅子里缩了缩身子盯着桌面。他的心在狂跳,但是起码他又能呼吸了,肩头顿时轻松了。他甚至能挤出一丝微笑。
曼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考虑了长长的一分钟,然后口气里带着些许满意说:“我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立刻开始翻手里的文件,似乎里面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在死监里萨姆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我时常纳闷觉得他的家庭不可思议。他也有来信但几乎没有家信。实际上没有人来探视他,没有他想见的人。如此被家庭忽略对于一个众所周知的囚犯来说是有些不寻常,尤其还是个白人。我并不是在打听人家的私事,你明白吗?”
“当然不是。”
卢卡斯没有理会。“我们必须为行刑作准备,霍尔先生。比如说尸体如何处理,怎么安葬等等。这些时候就需要家属参与。昨天和古德曼谈过之后,我便请我们在杰克逊市的人去调查了一下他的家庭。这很容易。他们同时查了你的档案,并且立刻发现田纳西州没有关于亚当·霍尔于一九六四年五月十二日出生的记录。从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这并不难。”
“我已经不再隐瞒。”
“你什么时候知道萨姆的事的?”
“九年前。我的姑姑莉·布思在我们埋葬了我的父亲之后告诉了我。”
“你和萨姆有过任何接触吗?”
“没有。”
卢卡斯合上卷宗向后靠在他吱吱作响的椅背上。“因此萨姆一点也不知道你是谁和为什么来这儿。”
“不错。”
“哇。”他对着天花板吹了一声口哨。
亚当放松了一些并且直起了身子。现在秘密已经说出,要不是想起莉害怕她被人发现,他会觉得十分轻松。“今天我能和他会见多久?”他问。
“嗯,霍尔先生——”
“叫我亚当,好吗?”
“当然,亚当,我们对待死监其实有两套规矩。”
“对不起,但是门口的警卫告诉我没有死监。”
“按官方口径,是没有。你不会从任何一位警卫或其他职员嘴里听到,只有加严管制区或严管区或十七囚区。不管怎样,在一个死监犯死期将至时,我们总是把规矩放宽。与律师见面通常限制在一天一小时,不过萨姆的情况不同,你需要多少时间都可以。我猜想你会有很多要说的。”
“就是说没有时间限制。”
“没有。如果愿意,你可以呆一整天。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尽量提供方便。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你可以随意进出。我到过另外五个州的死监,相信我,我们这里对死刑犯最好。老天,在路易斯安那州,他们在处死犯人前会把那个倒霉鬼从牢房提出来放在一个被称作死房子的地方关三天。多残忍。我们可不那么干。萨姆在大日子来到之前会受到特殊的待遇。”
“大日子?”
“是呀。从今天起四个星期,你知道吗?八月八号。”卢卡斯伸手从桌角拿过一份文件,递给亚当。“这是今天早晨到的。第五巡回法院昨天下午晚些时候撤消了延缓行刑令。密西西比州高级法院刚刚定下新的死刑执行日期,八月八号。”
亚当没有看那文件。“四个星期,”他惊呆了。
“恐怕是的。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我把复印件送给了萨姆,所以他正心情不好呢。”
“四个星期,”亚当重复着,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溜了一眼法庭裁决。案名为:密西西比州控萨姆·凯霍尔案。“我想我最好去见他,你说呢?”他想也没想地说。
“是呀,看,亚当,我不是坏人,明白吗?”他慢慢起身,走到桌边轻轻坐下,把双臂抱在胸前俯视着亚当。“我只是尽我的本分,明白吗?我之所以要介入是因为我必须监督这里并确保事情按手册规定合法进行。尽管我并不喜欢这样,但是情况会变得疯狂而且紧张,所有的人都会给我打电话——典狱长、他的助手、检察长办公室、州长、你,还有上百个其他人。所以我会处于中心地位,虽说我不情愿。这就是这份工作中最令人不愉快的地方。我只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都在,好吗?我会公正真诚地对待你。”
“你以为萨姆会让我代理他?”
“是的,我是这么以为的。”
“四个星期内执行死刑的机会有多大?”
“一半对一半。你从来不知道在最后一分钟法庭会干什么。我们在一个星期左右就要着手准备。我们有一系列工作要照着清单逐一落实。”
“类似一种为死亡制作的蓝图。”
“差不多。别以为我们喜欢它。”
“我想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在恪尽职守,对吧?”
“这是这个州的法律。如果我们的社会要处死罪犯,那得有人去执行。”
亚当把法庭裁决放进他的公文包然后站在卢卡斯面前。“谢谢,就算是为了你的好客。”
“没什么。你见过萨姆之后,我需要知道结果。”
“我会给你一份代理协议副本,如果他签字的话。”
“我需要的就是那个。”
他们握了握手,亚当朝门口走去。
“还有一件事,”卢卡斯说,“他们把萨姆带进探视室时,你要请看守除去手铐。我肯定会让他们执行。这对萨姆意义重大。”
“谢谢。”
“祝你好运。”
……
九
亚当走出楼房,又从刚才那两个依然在无精打采地擦着同一处台阶的犯人旁边走过。外面的气温升高了至少十度。他在楼前的台阶上停下脚,望着不到一百码处一伙囚犯正沿着高速公路拣垃圾。骑在马上的武装警卫在路边沟里监视他们。过往的车辆并没有减速,只是稍微绕一下。亚当纳闷犯了什么罪的人可以在铁丝网外那么靠近高速公路的地方干活。似乎除了他没人关心这事。
他选取捷径走向他的车,光是打开车门发动汽车那么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全身。他从卢卡斯办公室后面停车场的车道向左拐,然后驶入监狱的主要干道,又驶过那排房前花木繁茂的漂亮白房子。一个多么文明的小社区。路边的箭头指示去十七囚区向左。他慢慢拐过去,立刻上了一条土路,并很快就见到一片围墙和铁丝网上锋利的尖刺。
帕契曼的死监建于一九五四年,官方命名为加严管制区,或简称严管区。按照惯例在内侧墙上挂着一块金属板,上面列着日期,当然,有州长的名字及各位曾参与过建设的重要人物及早就被遗忘了的官员们,当然还有建筑师和施工者。这就是当时的工艺水平——红砖砌成的单层平顶建筑从中心延伸成两个长方形。
亚当把车停在砂土地的停车场上的两辆车之间,打量看那建筑。从外面看不见铁栏杆,也没有警卫在周围巡逻。如果不是围墙和带刺的铁丝网,它很可能被当作一所郊区小学。建筑物的一端有一个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场子,一个囚犯独自在没草的球场上对着变了形的篮板运球投篮。
亚当面前的围墙起码有十二英尺高,顶部装有几股绞在一起的粗粗的带刺的铁丝网和一圈令人生畏的闪闪发光的尖刺。围墙笔直,到拐角处与一座岗楼相接,警卫在岗楼上向四下了望。围墙从四面围住死监,相当对称地在每一拐角都耸立着一座岗楼,岗楼顶有玻璃的了望哨台。围墙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死监是建在棉花地中间的。
亚当下了车,突然感到一种被幽闭的恐惧,于是用劲握住那薄薄的公文包的提手。透过大门上的锁链,他凝望着那在炎热中的平顶建筑,这就是他们杀人的地方。他小心地脱去外衣,只见衬衣早已湿透并贴在胸前。胃里的撞击又回来了,而且异常猛烈。因为两腿发软,膝盖发抖,他向警卫室迈出的头几步慢而笨拙。当他走到岗楼前抬头望着时,他那双时兴的带扣饰的皮鞋已满是灰尘。一个穿制服的和蔼女人用绳子系下来一只像是洗车用的那种红桶。“把你的钥匙放进桶里,”她身子探出栏杆,简单地说了一句。围墙顶部带刺的铁丝网在她下面离她还有五英尺。
亚当立刻照办。他小心地把他的钥匙放进红桶,桶里已经有了十来个钥匙链。他看着桶被提起,几秒钟后停下,她把绳子系好,于是小桶被无辜悬吊在半空。如果吹来一阵微风它就会晃动,只是在这闷热的真空中连呼吸的空气都不够,风早已死去许多年。
警卫检查完亚当,有人在什么地方按了开关或扳了杠杆,亚当不知是谁,但一阵嗡嗡声传来,面前两扇沉重的用锁链连着的大门向两边滑动了数尺使他能够进入。他在土路上走了十五步停下来时身后的大门关上了。他学到了监狱安全制度的第一条基本规程——每个守卫着的出入口都有两道上锁的门。
当第一道门在他身后关上并自动锁上后,第二道门才进入开启程序并顺着围墙滑动。正当这一切发生时,一个胳膊有亚当的腿那么粗的矮胖警卫出现在建筑物的大门口并沿着砖路向入口处踱来。他腆着肚子,梗着粗脖子,似乎在等待亚当,而亚当正在等着通过入口处。
他伸过巨大的黑手自我介绍:“警官帕克。”亚当与他握了握手并立刻注意到他脚下有一双闪亮的牛仔皮靴。
“亚当·霍尔,”他说,努力让自己尽量自然地把手收回。
“来看萨姆,”帕克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的,先生,”亚当奇怪是否这里所有人都径直称他为萨姆。
“你是第一次来这儿?”他们开始向那建筑物慢慢走去。
“是,”亚当看着近处几扇开着的窗户问,“所有死监的囚犯都在这儿吗?”
“没错。今儿有四十七,上星期少了一个。”
他们走近大门。“少了一个?”
“对。最高法院变了卦,只好把他挪到普通牢房。我必须搜你的身。”他们站在门口,亚当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想看明白帕克想在什么地方给他搜身。
“把腿分开一点,”帕克说,已经把公文包拿过去放在水泥地上。此刻那双时兴的带扣饰的平底皮鞋呆在原地不动。虽然他有些晕头转向,而且一时手足无措,但亚当在这可怕的时刻想不起有人曾要求他分开双腿,哪怕只是分开一点点。
帕克是个专家。他熟练地拍拍袜子,轻巧地向上移到抖得不轻的膝盖,接着很快搜了腰部四周,又在腋下迅速搜了一遍,似乎亚当会穿着肩套,里面藏着一只小手枪。警官帕克对亚当第一次的搜身很仁慈地只用了几秒钟便告结束。帕克用他粗笨的右手灵巧地伸进公文包,然后交还给亚当。“今天看萨姆可不是个好日子,”他说。
“我听说了,”亚当回答,又把外衣甩到肩膀上。他面向铁门,似乎现在该是进死监的时候了。
“这边走,”帕克低声说,走下台阶顺草地转过墙角。亚当顺从地跟着他,沿着又一条红砖铺的小路走到一个普通的没什么特点的门前。门口长满了杂草,门上没有任何牌子和标志。
“这是什么地方?”亚当问。他粗粗地记得古德曼对于这个地方的描述,但此时此刻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
“会议室。”帕克用钥匙打开门。亚当进去之前先看了一眼四周,希望判明自己的位置。这扇门挨着牢区中部。亚当的感觉是警卫和他们的主管们不喜欢律师们四下闲逛窥视。所以才把出入口设在外面。
他深深吸了口气走进房问。没有别的律师来探视他们的当事人,这使亚当觉得特别受鼓舞。这次会见可能会有吵闹甚至也许很激动,他宁愿这一切私下里进行。至少此刻房间里是空的。房间很大,足够几个律师在这里会见当事人并讨论案情。这房间看来有三十英尺长十二英尺宽,水泥地,日光灯十分明亮。房间远处是一整面红砖墙,顶端有三个窗户,就像牢区外墙一样。很明显这间会议室是事后才想到并增建的。
一个不大的窗式空调器在愤怒地咆哮着,但产生的冷气却少得可怜。房间被砖和金属板的隔墙整齐地分隔开,律师在一边而囚犯在另一边。隔断下部是三英尺的砖墙,然后有一个小小的台面给律师放他们的拍纸簿并记录他们和委托人的谈话。直抵天花板的一面厚厚的金属材料做的明亮的绿色隔板结实地立在台面上。
亚当慢慢地走到房间的一头,墙边是各种各样的椅子,有绿色和灰色的废旧公家椅子,还有折叠式的、窄小的咖啡椅。
“我得锁上这扇门,”帕克迈步出门时说,“我们会把萨姆带来。”门砰地关上了,留下亚当一个人在屋里。他立刻在房间的一头找好了一个位置,万一再来一个律师,肯定会选择房间的另一端,这样大家都可以保留一定程度的隐私。他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台前,把外衣放在另一把椅子上,拿出他的拍纸簿,拔出笔帽,然后开始啃指甲。他试图停止这个动作,但他做不到。他胃里在翻江倒海,他的两腿止不住地哆嗦。透过隔板他研究着犯人那边的座位——同样的木制台子,同样的一排旧椅子。在隔板的中心部位有一个窄长的窗口,四英寸乘十英寸,通过这个小孔,他将与萨姆·凯霍尔面对面。
他紧张地等待着,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镇静,别紧张,放轻松,他能处理好这一切。他在拍纸簿上涂抹着什么,但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他卷起袖子,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藏着窃听器或摄像机,但这个地方太简单太朴素,他无法想象会有谁在这儿搞窃听。如果警官帕克是一种象征,那这里的工作人员该是很悠闲的,几乎是漠不关心的。
他研究了两边的空椅子,猜想有多少绝望的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在这里和他们的律师相见,听上几句抱有希望的话。时钟嘀嗒嘀嗒走个不停,有多少紧急的请求从这个隔板的窗口里传递过?有多少律师就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告诉他的当事人他已无能为力,死刑将如期执行?这是一种悲观的想法,但是让亚当镇静了不少。他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是个律师,受过良好的训练,才思敏捷,而且还有强大的库贝事务所作为后盾。他可以担当此任。他的腿渐渐不再发抖,并且不再啃指甲了。
门突然喀啦一响,惊得他浑身一哆嗦。门慢慢地被推开,一个年轻的白人警卫迈步走进房间犯人座一侧。他身后就是穿着鲜亮的红色连衣裤、戴手铐的萨姆·凯霍尔。他阴沉着脸扫视了一下房间,然后眯着眼睛向隔板这边望来,最后把目光聚焦在亚当身上。另一个警卫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律师对面。他很瘦,苍白,比两个警卫矮了六英寸,但他们似乎并不难为他。
“你是谁?”他盯着亚当,而亚当此刻正在啃着指甲。
一个警卫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萨姆的身后,另一个警卫把他按在椅子里。他始终盯着亚当。警卫转身走开,在将要离开时亚当开口了:“请你们除去他的手铐,可以吗?”
“不,先生,我们不能。”
亚当困难地咽了口唾液。“除去它们,好吗,我们要在这儿呆好一会儿,”他说着,试图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强制性。警卫们相互看了一眼,似乎从未听到过这种要求。他们很快拿出钥匙,摘除了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