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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风拍
……西失
白球在桌上跳跃，忽而凌厉，忽而疾旋，飘然来去，一触即起。油绿色球桌，白昼般灯光，它就像个舞动的精灵，和着一长串优雅的〃乒乓〃音符。
胶底球拍握在两个年轻人手里，挥挡旋扣，裕然自如。隔着三米长的球桌，就像两个剑客的武器，格挡拆解，要撞击出深邃的火花。
〃停！停下！〃气急败坏的声音，发自中年教练，〃杜克，力量！强调多少回了，还是轻飘无力，怎么去打〃冲风拍〃！〃
右边的青年低下头，嘴唇抿成一线，汗水顺着发梢淌下，流到眼皮，也顾不得擦拭。
教练挥舞手臂：〃〃冲风拍〃腕速多强，你也不是不知道！要击败他，只有更快更强！〃
〃他平均击球初速有10米/秒，这已经是国际水准。〃杜克嘀咕道。
衡量乒乓球运动员的指标很多，被广泛认同的，便是腕力、敏捷两项。米兰实验室近年发布〃腕速〃理论，综合测评百名著名球员，将腕力、敏捷以权数相乘，得出衡量指数，有近60％的准确率，得到国际乒坛的普遍采用。
许多名宿、媒体便曾笑言，腕速好比武林高手的内力，两名运动员狭路相逢，腕速高者的确胜率占优。当然状态、场地、跑位也不可忽视，只是相形之下，不占主导地位。
〃你腕速也有82，可以赶上国家二线水准，这又是我们主场，你只要练强腕力，完全可以击败他！〃教练一皱眉，鼓舞士气。
〃S市八家高级健身会所，〃冲风拍〃这小子挑落七家，其中都有高手坐镇，有几个更是国家队退役下来的，腕速都不低于85。〃杜克抹了把汗，将湿巾扔在球桌上。
〃他们都过了当打之年，你不一样，状态、年龄都在巅峰。〃教练拍了拍他肩膀。
另一侧的青年显然是个陪练，笑着说：〃杜哥，S市乒坛最后的阵地就靠你了。〃
杜克和他处得不错，笑骂道：〃小左，你也来寒碜我。今晚夜宵你自己解决去。〃
闹铃响了起来，小左掏出手机一看，〃哎呀〃一声：〃九点了，我得回学校，否则要关门了。〃
教练点头同意：〃这几天辛苦你了，回头跟财务部打招呼，给你加薪。〃
小左眉开眼笑，兴冲冲出了训练室，他在S市一所大学就读，是校内寄宿，十点就关门，现在还得赶末班公交车。
杜克望着他背影，摇头道：〃这小子也挺神的，什么球都接得住，偏偏进攻薄弱，否则和那〃冲风拍〃有得一打。〃
教练一翻白眼，冷笑：〃乒乓球是攻守一体的运动。挡得天衣无缝，喂得恰到好处，这样的人不会进攻？〃
杜克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他藏拙？他为什么要这样？〃
〃这球为什么是圆的？〃教练捡起白球把玩，边眯着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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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冲风拍（2）
杜克莫名其妙，但教练谈话风格一贯如此，天马行空，只好摇头表示不知。
〃蠢材，学而不思！〃教练斜着眼，〃乒乓球是圆的，所以没有棱角，受力均匀，圆融无通。做人也是这样，棱角太过，不会留白，是要碰壁的。〃
杜克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说小左的球技到了这种境界？〃
教练照他脑勺一巴掌：〃孺子不可教，下去叫份夜宵！再这么伺候你，老子要短命几年。〃
古代侠客持三尺长剑，以胜负论英雄，构成了慷慨悲歌的江湖。S市乒坛也是一个江湖，这里有门派，有师徒，有比武，更有剑客一样视胜负如生死的风标和决绝。
八家高级健身会所，各自有坐镇高手，大抵是国家队退役球员，又或声名鹊起的乒坛新秀。乒乓球是中国国球，用全民运动来形容也不为过。在国际大都会S市，乒乓球一直是健身会所的压轴项目，谁能在此压过一头，便能招揽更多的客源。
因此，以切磋为名，八家高级会所每年都要举办杯赛，一决雌雄。杜克所在的东方健身中心便是佼佼者，历年杯赛中，揽获了过半数的奖杯，成为S市健身会所的老大。
但是今年，一个有国际投资背景的健身会所在S市崛起，其设施服务都在顶级行列。而且该会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高手，不断投帖挑战，其风格一如古代剑客，更有媒体推波助澜，引起广泛关注。
此高手短短一月内横扫S市，各家坐镇高手无不落马。其球路势大力沉，招招致命，如狂风骤雨般雄奇，媒体赠送了〃冲风拍〃的美誉。据说，他的腕速高达90，已经是国际级水准，却寂寂无名，国家队现役球员，乃至省队，都没有他的名字。
他就像古代深山学艺的少年，一入江湖，便彗星般崛起，照亮了S市乒坛的天空。
但这一切都与一路奔跑的小左无关。
末班车9点10分开抵，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到达空无一人的站台，气喘吁吁。
十一月的S市寒意料峭，纵使奔跑之后，单薄外套也不胜冷风。他用力裹了裹，曲臂抱怀，瑟缩在雪白的路灯光下。
站牌下空空荡荡，再晚的上班族也回到家里，享受着温暖明亮的灯光。他低骂了一声，公交车仍没有到。
三年前父亲车祸去世，母亲又体弱多病，自己来S市上大学，消费高得吓人。不得以之下，他在健身中心找了份陪练工作，所得报酬除了自己开销，还能每月往家里寄点。
他很满意目前的状况，虽然重拾深恶痛绝的球拍。
一阵急剧的刹车声，他抬头看去，却是一辆黑色轿车，擦过路面三米后，旋停在自己跟前。
车窗摇落下来，美丽时髦的女郎探出头：〃左明，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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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冲风拍（3）
一阵恍惚袭来，仿佛倥偬岁月，被压缩成薄薄一片，透明可视。眼前的美丽女郎与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重叠一块，难分彼此。
小左目光凝定，片刻之后摇头：〃我不认识你。〃掉头向前疾走，似乎要甩掉什么。
女郎摇头失笑，驾车缓缓追上：〃你还是老样子，连撒谎都不会，没一点儿长进。〃
小左仍埋头往前走，不去理会，更拐进一条小巷子，仅容单车道行进。黑色轿车依旧不离不弃，要把他逼得无路可走，直到停下投降。
〃你也是老样子，倔丫头。〃小左只好驻足，摊手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上车！〃女郎打开车门，笑容甜美，一拍副驾驶位置。
小左摆个手势阻止：〃我误了最后一班车，你得送我回去，不然报销住宿费。〃
女郎上下打量他，眯着眼笑：〃这还是〃小天手〃左明么，变得这么小气！〃
小左郑重点头：〃我是个穷人。〃
下一刻，两人坐在一间咖啡屋里。女郎衣着入时，优雅从容，小左则一身寒碜，相对而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女郎给自己点了杯咖啡，叫侍应生另来听可乐。小左阻住她：〃我好久没喝可乐了，来杯白水就好。〃
〃可乐不是你的最爱？以前每次训练完，你都要灌一听，被教练批评好多次。〃女郎忍不住打量他。
中指敲着桌台，小左避开她的目光，说：〃可乐是激情少年喝的，现在么，还是平淡一些好。〃
〃好像你七老八十了。〃女郎扑哧一笑，露出缅怀神色，〃以前我们一起训练的时候，多么美好的日子。你、我还有大应，都是最出色的，我们相互较劲，谁也不肯让对方压过一头。那时还嫌苦，现在想来，过得很充实很幸福。〃
她双手捧着玻璃杯，深褐色的液体，倒映出美丽的笑容。
小左犹豫一会儿：〃他现在怎么样？〃
女郎微讽的口吻：〃你不是在东方健身中心当陪练么？真不知道〃冲风拍〃是谁？〃
小左有些难于启齿：〃我是说你们俩……怎么一起到S市？〃
女郎看了他半晌，从坤包中取出一张请柬，压着桌面送去。平静如水的脸上，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
小左像针扎一样跳了起来，强自镇定道：〃这是什么？〃
短暂失神后，女郎抿了口咖啡：〃下个月八号，我和大应在滚江健身会所举办订婚仪式，届时请你来参加。教练和以前的同学也都会来。〃
侍应生送上白水，小左茫然举了起来，却忘记了高温烫人。砰的一声，玻璃杯坠落在地，四分五裂，滚烫的开水四下飞溅，幸好深秋穿得厚，两人都没受伤。
侍应生忙来清扫，小左喝阻住，对女郎笑道：〃那恭喜你们了，真的，祝贺你们！〃
◇欢◇迎◇访◇问◇BOOK。◇
第4节：冲风拍（4）
他茫然无措的样子，一一落在女郎眼里：〃我们都是暗队的球员，按道理不能抛头露面。你知道大应为什么这么高调，还有了个〃冲风拍〃的诨号？〃
小左闷头不答，桌下的手扭结在一起，指节已经发白。
〃滚江健身会所大应投了股份，所以宣传是责无旁贷的。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想真正击败你。〃女郎自问自答。
小左抬起头来，眼中透露出疑问。
女郎苦笑道：〃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非要分个胜负输赢。以前训练时，你总是超过他，而且他认为我心里始终有你。他说了，要在正式比赛中击败你，才能没有包袱。〃
小左冷冷地说：〃我不打比赛了，他搞这么大声势，恐怕要失望。〃
〃你放不下的，〃女郎认真看着他，〃不然你也不会重拾球拍，甘于做个陪练。〃
小左神色淡淡的：〃那是我吃饭的工具。时间不早，我先走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推椅而起，步履萧然，在镏金溢彩的厅子中，背影单薄而沉重。
〃我送你回去！〃女郎忙也起身。
小左背对她，挥挥手：〃不用了。你早点回去看他吧！〃
杜克早上来到训练室时，小左已坐在椅子上，满脸疲惫，神情木然。
〃今天不用上课？这么早过来。〃杜克一边换上球服，打开暖气。
小左强笑：〃昨天赶不上车，在附近网吧窝了一宿。〃他用力搓了把脸，站起，〃杜哥，我们来打一局？〃
杜克欣然答应：〃难得你斗志高昂。不过你身体还行吧？〃
小左边做热身，眼睛望着窗外：〃我是说真正打一局，不是陪练那种。〃
杜克僵住动作，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吧？〃却见小左手持球拍，站在一侧，眼中虽布满血丝，但透出从所未有的精光，腰板挺得笔直，仿佛侠客终于握住自己的长剑，刹那之间，便有了俨然气势。
杜克心中一动，想起教练昨天所说，难道小左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由战意高涨，作为一个上升期的运动员，能遇到强劲对手，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打21个，轮流发球。〃杜克精神抖擞，发了个下旋球，又低又疾，直取桌角位置。他已经计算好，小左只能退后挡回，用不上旋劲，便可以一拍扣死。
孰料小左丁步不动，上身后仰，挥拍犹如闪电，啪的一声，白球反扣回去，落向死角，杜克根本反应不过。
寂静的训练室，只有白球跳动的声音。杜克傻了也似，呆呆看着小左：〃不可能，我这个球，国家一线球员也扣不回来。〃
〃扣球的最佳时机是，球回落到2/3高度，动能、势能达到最佳结合点。所以，单从理论上说，任何球都是可以扣的，只是需要考验腕速。〃小左镇定地回答，像个绝顶高手般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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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冲风拍（5）
杜克咀嚼片刻，仰起头：〃继续！〃这回他打得小心翼翼，丝毫不留空档，就像一个拳手，全神护住要害，把自己放在防守位置。
但小左却展现了卓越的调度能力。几个回合之后，便完全掌握了节奏，长短左右不一，把杜克忙得绕桌转，终于露出破绽，被一拍扣死。
杜克喘着粗气，又是羞怒又是不可思议。这样举重若轻的调度，只有高出对手许多，才能运用娴熟。就好比绝顶高手，最普通的剑法，也能发挥出极致威力。换用流行的说法，就是他被小左调戏了。
接下来，小左只是用最基本的拍法，就杀得杜克丢盔弃甲。任杜克使尽浑身解数，拍子挥得眼花缭乱，都被对手简单一招，瞬息致命。
小左越打越入状态，挥拍间从容潇洒，尽显高手气度。杜克则汗流浃背，神色惶急，自信心受到严重摧残。
很快比分变成了20：2，只剩最后一球。
杜克已经放弃了，随手发出一球，又高又直，初学者也能扣上。他就等扔下拍子，快点结束这场噩梦。
这时，小左却犹豫不决了，分明轻易就可扣上的，竟没吃准部位，将白球击飞出去。他的手神经质颤抖，竟稳定不住，清明的眼神更是笼上一层阴霾。
杜克莫名其妙，不知怎么赢了这球。
轮到小左发球，拍子一抖，下旋球竟又高又飘。杜克将信将疑，以为内藏花招，将球削挡过去。
再简单不过的球势，小左又犹豫了片刻，再度击飞。他脸色变得铁青，似乎心头压了块重石，步子也沉重僵滞。
如此几个回合，杜克终于确定，是小左自身出了问题。每到关键杀招，他总要手下一软，自露破绽。
比分很快追了上来，20：19，一球之差。
又是小左发球，他将呼吸调匀，手上汗津津的，不知擦了多少回，又比划几下，终于将球击出，一边闭上眼睛。
没有听到杜克的声音。球没有过网，咚咚跳将回来，滚到他拍前。
小左突然大叫一声，将球拍扔到地上：〃爸爸，我不是故意要打的。我真不是故意的。〃他紧紧抱住脑袋，好像中了诅咒，发疯似地跑向舆洗室。
杜克一愣，就要追去，身后传来教练声音：〃让他冷静一下！〃
〃您什么时候来的？小左出了什么问题，他后面是故意让着我？〃杜克急忙问道。
教练抱着胳膊，眼中异彩闪过：〃真是个天才，不，应该是大师级别的人物。可惜这里出了问题。〃他拍了拍胸口。
〃心理素质弱？还真是这样，最后一球的时候，老掉链子。〃杜克这回倒不笨，反应过来。
教练一摆手：〃不只心理素质，是心理阴影。该是什么事，让他闯不过这关。刚才比赛我看了，更用仪器测了他腕速，你知道多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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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冲风拍（6）
杜克大感兴趣：〃多少？〃
教练激动起来：〃95！你知道么，这种实力，足可以角逐奥运冠军！〃
杜克嘿嘿傻笑：〃想不到这小子还深藏不露。败在他手下不冤！〃
教练深深看他一眼，说：〃冲风拍的挑战书来了。三天以后！〃
〃啊！〃杜克未战先怯，〃我还没……还没准备好！〃
教练怒其不争，给了他个栗暴儿：〃人家不是写给你的，蠢材！就你这出息，老子脸要给你丢尽了。〃
〃那是下给谁的？不会是……〃杜克嗫嚅着问。
教练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张帖子，黑白两色，杀意森森，杜克急忙翻开一看，最上行是醒目的〃左明阁下〃。
杜克目瞪口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小左从没参加过比赛，我们还是第一回知道，那冲风拍怎么晓得的？难道中心里面有内鬼？〃
〃还无间道呢！〃教练哭笑不得，转而认真说，〃小左应该和冲风拍以前就认识，说不定这投帖挑战，就是针对小左来的。如果我没猜错，他们都是从那里出来的。〃
教练目光幽幽，满脸神秘和向往。杜克傻傻问了句：〃什么地方？〃
教练不经意道：〃小左今年二十出头吧！五年前，倒正是时候。〃
杜克灵光一闪，脱口说：〃是国家暗队……〃
教练打了个噤口手势，适时阻住杜克往下说。
小左将头浸在冷水里，寒意刺骨，炸得头皮发麻。他失魂落魄坐到地上，任凉水滴滴答答，往衣领、前胸渗下。球服已湿了大半，他犹若未觉，木木地盯着地板。
一只手搭上肩膀，教练与他并肩坐下：〃你几年前退出国家暗队？〃
小左下意识答道：〃三年前……〃倏地惊觉，转头瞪着教练，〃你怎么知道的？〃
教练坦然道：〃中国的事情，没有不透风的墙。国家暗队秘密组建五年，同在一个江湖混饭吃，总会互通有无。这几年国际上强手不断涌现，而我国著名球员都被吃透，体育总局布置的这着棋，在2008奥运上能派大用场。嘿，几个年轻的顶级球员突然杀出，不仅奖牌上多道锁，到时也定能轰动全球媒体。〃
小左埋头不说话，教练扯过一条干毛巾，帮他擦了一把：〃心里难受，也不能虐待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肯定也有，关于那个小小的乒乓球。你如果愿意说，我会是个好听众。〃
小左抬起头，见教练一脸诚恳，像个慈父严兄一样，不禁伸出手：〃烟给我一根！〃
烟是利群牌的，散发出辛辣香味，小左颤抖着凑到唇边，教练打亮火机，帮他点着。他狠狠吸了一口，青蓝色烟雾从滴水的头发中升起：〃好烟！以前在暗队时，我和大应他们，常偷偷瞒着教练，躲到厕所里去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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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冲风拍（7）
教练微笑聆听，知道此刻不消说什么，用眼神鼓励也就够了。
〃大应你该知道，就是最近S市的风云人物……冲风拍。〃他没注意到教练一脸平静，自嘲着说，〃命运就是这样，同一个起点出发，展现在你面前的，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运途。我们都是十五六岁选拔上来，暗队几年训练，只以为是条青云坦途，奥运会上可以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