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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韩家血脉,不配当我的孙子!”
“你……”
韩琅怒不可遏,韩老爷却泰然自若:“你以为你还真是来当家主的?呵,就算真让你当上了家主,在韩家,也还由不得你无法无天。”
莫非他要提前道出真相?韩琅心中暗道。好不容易强撑着忍下怒气,他依旧沉默,心绪难平。今天这事态明显是自己预料不到的,他和表叔的计划也要打乱了,不知韩老爷是否会觉察他的身份,就算对方没发现,那会不会提前把自己仍去喂给驭鬼?
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这个狡猾的老爷子弄了一个假的贺一九,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耍什么把戏,”韩老爷说着,傲慢地瞥了表叔一眼,“他的法术是你教的?”
表叔急于替韩琅掩饰,只能半真半假道:“是、是我,就是我自创的一些把式,让他防身用的。”
韩老爷蹙着眉,他依然能感到韩琅身上有股莫名的妖气,却又不似真的妖物那般明显,相当微弱,而且捉摸不定。莫非是这厮之前跟那个姓贺的行苟且之事,无意中染上了?一想到这里,他更是连连作呕,打从心底泛起来一股恶心,再度甩了韩琅一耳光:“跟男人厮混的贱种!下作!”
韩琅甚至气笑了,看向韩老爷的目光,甚至带上了一丝同情。这该是何等无知愚昧之人,才能紧抓着这些早就该朽烂在棺材里的规矩不放手?
韩琅这副眼神,更令韩老爷烦躁,像洁癖之人被人泼了一身的泥浆,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说三个“你”都被呛了回去。终于,他彻底失了耐性,什么妖气,什么眼神,他早就顾不上了,只想让韩琅这等贱种彻底在眼前消失。
“带他去暗室!关起来!”
他手下的荒山流弟子却犹豫了:“师父,暗室不是不能让人入内……”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
韩琅便被七手八脚地拖了出去,暗室修在韩老爷的居所旁,门口被无数铁链缠绕,贴满符篆,看上去就让人心生恐惧。韩琅无法反抗,被推进去之前,他看到屋外白影一闪,沈明归身着道袍远远站在一棵树下,似乎在对自己笑。
接着大门轰然合上,一切都安静了。
韩家地牢。
荒山流不但捉鬼,还收妖。鬼被奴役,妖都被关在此处,等待着他们只有比死更恐怖的下场。民间说荒山流除魔卫道,行侠仗义,那是看在凡人的正义。可妖魔也有妖魔的正义,从他们的角度上来说,荒山流不过是一群为所欲为、滥杀无度的恶鬼罢了。
这次韩老爷沿途捉回来的妖物,统统被打回原形,关押在地牢之中。牢房的铁栏都是特制的,刻满咒文,强行将妖物的法力压至最低,令他们永无逃脱的可能。有些修为不高的小妖,在这环境里直失了灵识,如同寻常动物般活动。于是地牢里时常传来野兽的吼声,四处泛着一股臭味,令人作呕。
然而最近这些日子,总有人在里头哼着怪腔怪调的曲子,如同穿耳魔音,烦不胜烦。
“里头那疯子又开始了。”
“天老爷啊,他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两个负责看守此处的荒山流弟子议论道,其中一人提着一个食盒,里头装了些生肉,正在挨个笼子往里扔。“我瞧,他再这样哼下去,外头都能听见了。”
“这疯子。他真的是虎妖么,我怎么觉得是琵琶化出来的妖怪。”
“还是个破琵琶。”
两人一同大笑,笑着笑着,其中一个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这么久了,一刻不停,我平日里做梦都是这个调子。”
说着,他还哼了一小段,立马被一人拦住:“别别,你消停会儿吧。”
“他到底唱的什么?”
“好像是几年前京城流行的曲子,鹧鸪天?”
“妈呀,他那调跑得,我都听不出来。”
两人边说边走,没多久就已走到最后一个牢笼前。这是地牢的最深处,最阴暗,也最潮湿。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霉味,牢笼的铁栏高及屋顶,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四周传来各种兽类的咆哮声,这最后的牢笼里却不见野兽,只靠墙倚着一个半裸的男人,双手垫在脑后,还在轻松自在地扯着喉咙唱歌。
唱的还是那首鹧鸪天。
“喂!别他妈唱了,烦死人了!”
男人停了下来,漠然地扫了两人一眼。两人只看到阴暗中一对蓝幽幽的眸子散发出诡谲的微光,接着那人起身,缓步走了过来。随着他的靠近,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男人长得并不太吓人,身材也只比寻常人高一些,披头散发,胸前的肌肉上满是刺青般的花纹,有些甚至延伸到了他的脸上。一对圆耳竖在他头顶,他双眼青蓝,瞳孔皱缩成很小的一点……是一双彻头彻尾的虎眸。
男人走得更近了,一条长尾拖在他身后,一根根刚硬的白毛支起,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漆黑的花纹沿着他前胸如藤蔓般延展,一半消失在他后背,一半隐没在胯骨深处。他看向两人时,鼻梁微微皱起,嘴巴张开,喘息粗重,锋利的犬齿若隐若现。虽是人形,可兽态明显,两人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凶性大发,化作猛虎飞扑上来,直接咬掉他们的脑袋。
“谁说……让我别唱了?”
他声音嘶哑,吐字似乎略有困难。两人屏息凝神,心脏似乎要跳出嗓子眼。只见男人伸出一手,锐利的指甲令人胆寒,瞄准的却是两人手中的生肉。其中一人立马会意,将肉块扔了进去,瞬间就被男人接住。可他并未塞入口中,只是挤出些血水,好似要润润喉咙。
“你随便唱,你随便唱,”一个荒山流弟子道,明知道男人不可能出来,他还是摄于对方威压,怕得要命,“我们就……先走了。”
“慢着,”男人叫住他们,“外头是什么日子了?”
“快……快中秋了。”
男人便不答话了,眉宇间露出郁闷的神色。他一转身,尾巴重重砸在铁栏上,发出“哗啦”一声巨响。两个弟子落荒而逃,一直跑出地牢,其中一人才捂着心口道:“他神气个屁,都被抓进来了,迟早还不是要死!”
另一个却道:“不对,你不觉得这个和以前的不一样么。虎妖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但妖气这么重的,还是头一回。”
“管他!”
“而且跟他同一批的妖物,早就不剩几个了,师父却迟迟不提要如何处置他。搞不好要一直关在牢里呢。”
另一个一惊:“那才是要命了,你听,又唱起来了,这疯子!”
“别唱了。”
贺一九瞬间打住,那两个送饭的刚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男子,长得无比眼熟。
“假牛鼻子,”他冷冷吐出对方的外号,嗓音依旧嘶哑,喉咙深处却带了些低低虎啸,“有何贵干?”
“你再怎么通风报信,他在外头也听不见。”
贺一九上身微弓,脊背下意识耸起,再度露出凶相:“少来看笑话,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贫道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潜入这里,想着韩小哥天天对你念念叨叨,我就来看看你究竟是死是活。既然你是这般态度,那我便出去了?”
贺一九不答,沈明归无奈一笑:“罢了,我也不是来找你打嘴仗的。时间不多了,韩琅已经被送至驭鬼跟前,即将献祭。”
贺一九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沈明归便把事态扼要一说,贺一九刚一听完,立刻吼道:“那你还傻愣着做什么,放老子出去,老子现在就去带他离开这鬼地方!”
沈明归“哈”地一声笑:“别傻了,你敢这副模样出现在他跟前?”
贺一九重重一掌拍在铁栏上:“死老头到底动了什么手脚,老子怎么都变不回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再也恢复不了人形。而且维持这幅模样也极其费力,情绪稍一激荡他就会重新化身白虎,失了神智,六亲不认。
唯独还记得一丝韩琅的气味,可他控制不了自己,如果是这副模样出现在韩琅身前,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所以极其后怕。
贺一九低下头来,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出神。沈明归一语中的,他不敢,不敢靠近韩琅,更不敢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会被厌恶的。他笃定。自己可不是石龙子那样单纯无害的小妖,与韩琅更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他母亲就是这么死的。如今换做他……瞒了韩琅这么久,一旦被揭穿,绝对会被厌恶的!
沈明归见他想通了,又是一笑:“稍安勿躁,贫道光进来已是不易,更别提放你出去。等到献祭当日,韩小哥牵制住驭鬼,整个荒山流大乱的时候,贫道才能找到机会放你走,你就自己做好准备,多等一阵吧。”
贺一九恶狠狠地剜他一眼,捡起那块生肉撕咬一口,好似自己扯烂的就是沈明归……还有那些该死的韩家人的皮肉。接着他的身躯突然膨胀,体内灼烧不已,全身骨骼嘎吱作响,仿佛被人拆散以后再度重组。他疼得咬牙切齿,意识也一点一点远去,视野中最后出现的,只剩下沈明归那张悠悠的笑脸。
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传来,如同一瓢清水泼入滚烫的油锅,整个地牢都炸成一团,无数妖兽或是挣扎逃窜,或是出声迎合。白虎猛地向前一扑,重重地撞在铁栏上。符篆造成的剧痛让他跌退,他却不依不饶,弓起脊背再度飞扑上前,利齿如刀,腥臭的巨口里沈明归不过几寸。
“哦?这才提了几句韩小哥,你就控制不住了?”沈明归悠然后退,站到白虎不会攻击到的地方,嘴里头嗤笑一声。他伸出一手,佯装要摸一摸白虎的鼻头,却并没有碰上去,“可怜,可怜,如此凶悍一头珍兽,却还是受人摆布的棋子。”
“等到那天,不论是他……还是韩小哥……若是最后发起疯来谁都制不住,贫道可不敢冒然献身,恐怕也只有让你先上去送死了。”
第93章 献祭9
“你是谁?”
韩琅从昏睡中醒来,感觉直接有一个声音刺入了他的头皮,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谁这么烦人。他下意识地想。
“我不烦人。你是谁?”
这个声音,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好似一个人,又好似无数个人在同时开口说话。声音仿佛是有意识的,钻入韩琅的头皮,又逡巡进了耳朵,像又实体,但又像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
可就是阴魂不散。
“别烦我。”韩琅喃喃道。
地面传来振动,好像有人靠近了。韩琅意识朦胧,自从被扔进了那个漆黑一片的暗室之后,就像当初进了云海山庄的酒缸,恍恍惚惚就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又来了,忽明忽暗,捉摸不定。韩琅就像个刚刚睡醒的人,意识飘飘荡荡就是不肯回归原处。他好不容易才强迫着自己睁开眼,面前依旧昏暗,不知道哪里泛出一抹微光,影影绰绰,好似鬼火。
面前有一双脚,
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么?
借着模糊的光线,他看到这双脚穿着一双价值不菲的皮靴。再往上看……便没有了。韩琅一惊,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是的,没有了,他面前只有一双孤零零的脚。
他顿时惊坐而起,感到阴风拂面,冷得他直打哆嗦,犹如落进了寒冬腊月的冰湖之中。再定睛一看,所谓模糊的光线,根本就是从这双脚上面由内而外的发散出来。上头的断口整齐而平整,像是被迅速切断的,连血都没有。
“你醒了?”
那个幽幽的声音再度响起,韩琅判断不了声音的方向,对方好似无处不在,紧紧环绕在他周围。他不敢搭话,双手撑地,接连后退。直到脊背撞上了一面墙,手伸出去摸索一番,又碰到了另一面墙。
这屋子很小,而且很窄,无路可退。看来只能一战了,可等他暗自运力,却感到一股诡异的抽离感。仿佛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漏斗,将他的力量全都吸走了,如果继续运力,只感到筋脉空虚一片,脏腑隐隐作痛,宣告体内的枯竭。
“别费力了,你打不过我的。”
声音又一次响起,那双脚还在,现在韩琅跟前又凭空飘出了一只手。是一只男人的右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切口仍然明显,上头覆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没有血,整只手像是白瓷雕的,连血管都看不见。
“你是谁?”
韩琅终于出声,可他话音刚落,对方似乎是笑了。笑声如同一阵寒风荡过韩琅的头顶,那个鬼魅般的声音道:“我先问你,你却又来问我,有趣,实在有趣。”
韩琅不明白这究竟有趣在哪里,这时眼前微光更胜,已经等同于一盏灯笼,只可惜泛出来的是青灰色的冷光。这一回,黑暗中浮现出了四肢以外的部分,一个宛若人彘一般的躯干,穿着一件同样华贵的长袍,肤色苍白,头发青灰,面容长得不错,如果遮面的头发撩起,可能还是一个颇具阳刚气质的脸。
“我是青莲。”
这娘炮的名字……他就是沈明归说的那个驭鬼?所谓韩家家主独有,从不见人,现在正打算吃了自己的驭鬼?
“娘炮?”对方竟然开口说出了韩琅心中所想,“不,我是男鬼。”
韩琅不知该做何表情,他忽然觉得这青莲搞不好和沈明归一样,神神叨叨,不能用常理推测。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既然青莲还没有吃他的意思,那是不是可以与他聊聊,拖延时间?
可看到面前支离破碎的四肢和躯干,他还是觉得头皮发麻,脊背也一阵发冷:“你为何要以这种面目示人?”
“你知道……裂如青莲地狱么?”那鬼缓缓道。
韩琅被他身上的阴寒气息冻得牙齿打战,点了点头。
“此狱之中,众生与冰地已成一体,身躯连皮带骨地变形迸裂为五瓣六瓣不等,色呈青蓝不复人形,犹如池中青莲。”
韩琅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知道裂如青莲地狱,那是八寒地狱中的一层,其中都是在人间为非作歹、罪行滔天的恶鬼。他再一看面前飘浮的肢体,不由得为自己的下场担忧起来。
不知道这鬼会如何处理他?
青莲仍飘飘荡荡,维持着四分五裂的模样,有几次他那断裂的胳膊几乎碰到了韩琅,却又收了回去。韩琅感到对方的鼻息就贴在自己头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犹如在地底下埋藏了千年朽烂之气。如果韩琅不是见过大风大浪,时常与恶鬼打交道之人,此时在这恐怖的场面中,恐怕早吓破了胆。
韩琅还能勉强稳住心神,与他搭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莲不答,他的躯干和四肢缓缓落到了地上,只留一个脑袋继续飘浮在韩琅跟前。
“你是青莲地狱里的鬼?”
青莲这时才笑了,他笑的声音像用指甲抠墙壁,让人牙酸。
“不,我是青莲地狱……本身。”
这回轮到韩琅沉默了。半响以后,那鬼的脑袋落了下去,就停在横七竖八的肢体中间,仍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韩琅。四周阴风阵阵,冰冷的寒意不断袭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鹘鸟的血脉起了作用,韩琅似乎觉得周围的阴气不如先前那么难耐了,不像当时在惑灵乐制造的阴阵之中,此刻虽然冷,但勉强可以适应。
他不得不再一次想起自己已经不复为人的惨痛事实。
青莲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露出了饶有趣味的表情。他把脑袋斜靠在自己的后腰上,下巴一抬:“你是老头子的孙子?”
若无视他散落的四肢,这副模样倒像个正常人了。韩琅腹诽。但他忘了这鬼是能觉察人心的,果然,青莲笑意更深了,让人毛骨悚然。
“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这副反应,不对,他比你还有趣些。”
韩琅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他……是指韩老爷?”
“不是。”
可究竟是谁,青莲却不说了,韩琅只好知趣地闭了嘴,不敢再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片刻之后,青莲又道。
韩琅露出一个苦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青莲见怪不怪地歪了歪脑袋:“你倒识相。”
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韩琅叹了一口气。这时,青莲幽幽又道:“你死去当日,索魂的鬼差是我手下。他拘住你的魂魄,刚走到鬼门关,魂魄又被一股巨力拽走。不过我没想到,那个魂魄的宿体竟然就是韩家的后人。”
韩琅没吭声,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这巧合有趣得很,我也有好几百年没碰上这么有趣的事了,”说着,他仿佛品味一般咂摸咂摸嘴,隐约露出一条阴蓝的舌头,“老爷子来求我解除他们的诅咒,这个真是个麻烦事,要花费几成修为。但看他那副可怜相,我就答应了。要知道,这人可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可惜契约束缚,不然,我早吃了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了。”
这鬼不知道是不是寂寞太久,话匣子一开,啰嗦程度直追沈明归:“没办法,我吃不了他,就让他带个韩家人给我解馋,结果他把你扔进来了。可是,你不是韩家人,是个妖怪,这该如何是好?”
韩琅一听,顿时觉得事情可能有转机,忙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换个条件?”
“我的确不该吃你,妖怪都是些老不死的东西,肉柴,不如凡人新鲜,而且还没有韩家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