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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派势力之间向来互相倾轧,一山容不了二虎,”新南接着沉声道,“现在青帮靠向了上海滩上两个最厉害的势力,显然图的就是东山再起。而且看得出这是一帮做人没有原则,做事没有底线的亡命之徒,他们眼中唯一看重的就只有利,野心一定不会小,你实在应当当心。”
纪金却淡淡笑了笑。
“我走上这一条道,就没有回头路。”他说,“要是怕死,死的只会更快一些。”
“那她呢?”新南忽然沉沉一句。
纪金坚实的心禁不住微微的一颤。循着新南的目光,他透过窗子,望见了花园里的帛颜。帛颜和韵柳坐在花园里,沐在春光里,正说着些什么。
“也许,当初我真得不该还助你了一把,看着你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新南若有所思的接着低声道,“想退身都无处可退。”
纪金静默的望着窗外春光里的帛颜,无论何时,她在他眼中都是他今生最美的那一幅图景,深刻在了他的心上,也已经是他那颗坚实的心上最不堪触碰的一处柔软。
纪金忽然在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而他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日后会面临什么,他一定要让她活下去。只要她能安然的活下去,他就没有遗憾了,——
她似乎已经是他另一个生命。……
………【下篇 四十、死别(下)】………
月亮升起来了,黄黄的一轮圆月,不太亮,像是信笺上落着的一滴陈旧的泪渍,低低的悬挂在对过的街头。
纪金把身子往座位靠背上靠了靠,汽车正驶过一条黑沉沉的街区,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沉沉的心事也立即压上了上来。
他是从上海的贫民窟里走出来的,没上过几年学,纷繁复杂的社会就是他的大学堂。虽然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在刀口上摸爬滚打了近有二十年了。二十年,悠长的二十年,他真的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越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越是能把这个社会黑暗的层面看的透彻,使他渐渐学会了以恶治恶,这也已经是他的生存之道。谁狠,他就比谁更狠。这样走到今天,他终于也成了上海滩上能呼风唤雨的大亨。他是到了山的顶峰,不过他也非常清楚自己脚底下踩着的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峰,是一座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地底下暗暗涌动着的是随时都可能喷发而出的炙列的岩浆,足以将他整个吞没,尸骨无存。
今天去见沈新南的时候,不用他提醒,纪金对自己的处境也早就了然于心。自从前不久,日本人派人和他接触,想要联合他,遭他拒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不管是眼下蛮政的国民政府,还是狼子野心的日本人,都是一头更比一头凶残的恶狼,如果不选择屈从、附势,那只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与这两个势力相敌对,结果真的不堪设想。
屈从还是坚守?这是这个大时代普遍共存的抉择,不过他毕竟不同于普通人,与别人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身处在风口浪尖上。却绝没有退路可以供他选择。他走的这条道,没有回头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想要退避就等于自寻死路。因为即使他愿意自动放弃现在地势力,想要退出、隐没,这些年来他结下的仇家对头却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立即就会有一帮人扑上来想要他的命。就像一只猛虎,若是愿意自断自己的尖牙,那等着它的就只有毁灭。
纪金沉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把眼睁开的时候。他注意到身旁坐着的帛颜扭着脸透过车窗玻璃朝外看着。外面黑黢黢的一片,不知道她是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他随口问她。
“月亮,”随即听见帛颜说,“刚升起来地。”说话间,她依然朝外望着。
纪金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柔软。他拿手去抚摸着她柔软地头发,闻得到一丝一缕淡淡的发香,他不禁把脸凑上去,贴上她软软的头发,深深吸取着她身上那种清幽不腻的味道。不经意的一抬眼,他也看见了那轮月亮。zZz中文网。电脑访问.zZz.com
对过街面那排店铺的屋顶上方,正悬着一轮黄黄地圆月亮。
“这月亮怎么有些发黄?”随即就听他略显意外的语气淡淡的问道。“月亮不都是白的吗?”
帛颜不禁微露一丝笑意。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不是个爱看月的人,”她说,“像这样的时节。月亮初升的时候,常常都是泛着点黄地。”一面说,一面她转过了脸去,看见他离得自己很近,甚至听得到他沉沉的呼吸声,他的目光正越过她的头顶朝外望着。微明的月色下。他地眼睛依然还是那么有神。那么亮。
“男人就是男人,怎么会跟你们女人一个样。”他忽然说了一句。说着,目光从望着车窗外落在了她的脸上,和她深深看着他的目光相对视的那一刻,两人心里都有一股猛然袭来的浓浓情味。帛颜忽然情不自禁的轻轻倒向他身上去地时候,纪金也同时伸出了胳膊去紧紧搂住了她地肩膀。
尘世越是苍茫,越是能体会到相互温暖的温馨,带着体温地身体才能去温暖另一颗苍凉、畏缩不安的心。帛颜偎在他温煦的胸膛上,感受着他胸膛每一次真切的起伏,浓浓的暖意却是参杂着阵阵酸楚齐齐侵袭着她的心。她抬起眼去看着纪金。他蓄满着心事的目光,正沉沉望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低下眼去的时候,一滴眼泪也同时从她的眼中滚了出来。……虽然他从不跟她说他的事,她也从不主动去问,不过,其实她心里什么都知道。
从决定做他的女人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自己可能会要面对的结局。她也从没有向他要过天长地久的誓约。她知道那可怕、窒息的一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就像知道前面就是一个悬崖,她却并不愿回头——因为没有天长地久,她愿意把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当作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来活。
“怎么了?”车子开到住处,刚走下车,两脚刚着地,帛颜的身子忽然管不住的轻晃了一晃,一旁的纪金及时的去扶住了她单薄的身子,一面紧张的问她。
“没事,”帛颜竭力定了一下,轻声说,“刚才头有点儿晕。”
纪金扶着她的双肩,低下脸去定定看了看她,“真得没事吗?”
“我注意到你最近吃东西吃得很少,是不是病了?”他接着问她。
“最近也不知怎么,胃口一直不大好。”帛颜低声说。
“来,”纪金忽然把她的身子一扳,“让我抱你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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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啊!”帛颜刚想拒绝,脚下却陡然一空,已经被他整个横抱了起来。
“快把我放下吧,”帛颜在他怀里说,“我真得没事。”
“也不因为别的,”纪金却说,“就是今天特别想这样抱着你。”
帛颜深深的去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们静静相视的目光里流溢出的那份柔软的心事,像夜色幽幽荡漾进彼此的心里。
收回目光地时候,她在心里幽幽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抬起两只手去勾住他的脖子,冰凉的脸轻轻的去偎在了他温热的胸膛上。
这时候的月亮已经褪掉了那层迷糊、陈旧的黄,一轮皓月当空照着,洒下点月光,把房子旁边围着的香樟树地树影淡淡的投在了房门和四维地墙上。
“今晚月色真好。”帛颜忽然在他怀里说。这样说着,心里却转而一片隐隐牵动心头的凄楚,——越是想摆脱开心里头的那点凄凉,只愿去深深记住这一刻的温情。却越是让心里的那份凄凉更深了几许。
纪金低下脸去,借着月色瞅着她。他淡淡笑了笑。
“真不知道你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喜欢上我,”他说,“我从里到外都只是一个大老粗。”
帛颜望着他,微微含笑的眼睛像是月光下轻轻荡漾着地一波秋水。
“你身上的好处完全不是那些细腻的文化人能比的。”她轻声说。
“是吗?”纪金淡淡一笑。
“嗯。”帛颜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低垂下深藏着心事的眼睛,她幽幽的说。“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我一定还要遇见你,和你相守一辈子。”
听见她地这句话,纪金心头难掩一抹苍凉,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坚实的胸膛明显的缓缓起伏了一下,他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
月光下。微微风意送着树影轻轻晃动,纪金抱着帛颜往树影掩映的房门走去。
那几步路,他走得很稳很沉。
窗帘在微微夜风里一掀一掀地,帛颜走下床,走到窗边去。她把窗帘拉开了一些。望见纪金刚从房子里出去,正往门外停着的汽车走去。……他又要走了。每一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都忍不住想去挽留住他,告诉他,她很想和他一起离开上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和他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是。她知道那是再难实现的奢望,是他唯一不能为她做的事。
他钻进了车里。车子很快开走了。每一次他离开,她都要眼看着他地身影最后消失不见,因为害怕这是自己看见他地最后一眼。……
呛啷啷!一阵响,正拿着花瓶去换清水的帛颜忽然身子重重一晃,眼前止不住地一阵晕眩,手中的花瓶砰然落地的时候,她也软软昏倒在了地上。
“这段时间,总是会感到头晕,胃口也不太好。”
“已经有两个月了,真是恭喜您了,这位太太。……”
“医生,你是指……”
“这位年轻的太太,你怀孕了。”
帛颜深深的怔住了,她捂在自己的心口上的那只手禁不住微微有些发颤,怀孕了,她怀孕了……帛颜半躺在床上,直到金头发的洋大夫收起听诊箱,被佣人送出去了,她还怔怔的没能完全接受下这个突来的事实。原来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小生命,是属于她和纪金的孩子。
隔着被子,她微微发颤的手缓缓的伸了过去,轻轻的去抚摸着自己腹部,眼睛里却忽然湿润了。……
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了下去,从没觉得一天会是这么的漫长。她从上午等到了天黑,在等着纪金来,她要告诉他这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喜讯。
刚坐下去,帛颜又站了起来,她抱着胳膊搂住自己,竭力想让自己平定下来,但是她实在很难做到。这一天她总是这样心神不属。和纪金在一起之后,她从不敢想以后,但是现在有了孩子,她又不能不去想以后。现在她真的开始有些不确定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该喜还是该忧。
“小姐,你的水。”一个佣人给帛颜端来了一杯白开水。现在有了孩子,她不能再喝有刺激性的东西了。
帛颜刚转身去端起水杯,身旁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忽然直棱棱响了起来,帛颜的心忽的一跳,像是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上似的,手里的杯子也随之滑落到了地上去,砰!的一声,碎在了她的脚旁,杯子里的水溅到了她的白皮鞋上。
顾不上去擦去鞋子上的水,她就径直朝电话走过去。她上午给纪金打过一个电话,没能找到他,一定是他回电话了。
“是帛颜吗?你还好吗?”一拿起电话,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纪金有些焦急的询问声,“我刚刚才听说你上午来过电话。”
“是我,”帛颜的声音止不住微微有些发颤,“我没事。”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想开口告诉他她怀孕的事情,却不知怎么就迟疑了一下,“我……”
“没事就好,”纪金已经又开口了,“我现在就过去,有什么事,等我到了之后,再说。”
“纪金,——”帛颜正准备开口告诉他,那边的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帛颜拿着话筒的手不知怎么微微有些止不住的颤抖,听着电话里的一片盲音,她的心也一片若有所失,空茫茫的感觉。
怔怔发了会儿呆,她才把听筒重新放下。
直到听见他的车已经开到了门口,帛颜莫名悬着的心才落下去,穿过屋子,她径直往房门去迎他。还没走到门口,
忒啦啦——的一阵响声猝然在耳边炸开了!
帛颜急走的脚步猛然顿住了,她怔怔的愣在那里,直到看见家里的佣人一声声尖叫着四处乱跑开了,她才幡然意识到那是枪声,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脑子里嗡!的一声震响,全身的血液像是一下子都冲到了头顶上,帛颜竭力定了一下,眩晕还未完全止住,她猛然就想起了纪金,他就在门外,他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想起他来,心就像是被生生的撕裂开了。
耳边乱射的枪声已经乱响作了一团,伴着临街的窗子玻璃被乱扫的子弹砰然击碎的声音,哗啦啦碎的满地都是。
今晚也有月亮,凄清的月光却抵不过扫射的枪口炸裂开的赤红的火光。
帛颜不知道自己的腿是虚软还是僵硬,歪歪倒倒刚朝门挪动开两步,不知怎么就摔倒在了地上。刚倒在地上,耳边嗖!嗖!的几声疾风几乎擦着她飞了过去,紧随着身后就传来豁啷啷!的声音,屋子里也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是灯被打碎了。
她抬眼一看,房门上被子弹射穿了几个洞,外面幽幽的夜色从洞眼里射进了屋子里来,几根光柱荡悠悠射穿了这漆黑的屋子。看见这一切,都觉得像是在梦境里似的,她真的希望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等到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消失掉。她还会感觉到纪金温暖的身体,还能和他一起看月亮,还有他们的孩子,他还不知道她怀孕的事。
对了,他还不知道她怀孕了,她还没机会告诉他,……
帛颜忽然像是魔怔住了,她要出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他要是死了,她也决不活着,她要和他一起去。黄泉路上,她也要陪着他。……
顺着冰冷的地面,她拖着虚软的身子,一步步艰难的向门爬去,
………【下篇 四十一、死生契阔(上)】………
她心里非常清楚外面那些人是冲着纪金来的,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可怕的一天。
不断有乱扫过来的子弹射穿房门,从她头顶上方嗖!嗖!的飞过,她只能贴着地面吃力的一点点往前爬去。屋外幽明的夜色透过门上的子弹孔射穿进此刻这一团漆黑的屋子里,帛颜知道今晚天上该是有月亮的,但这时候想起那轮月亮来,心里已经只能感到一种最为原始的凄寒与荒凉。
真到了这种境地,心里也已经一片坦然。她不愿哭,她要留着力气去见纪金,哪怕是最后一面;就是死,她也要爬到他身边去和他一起死。这时候听见外面不停断的枪声,她已经没有感到多少害怕,更多的是希望,因为她知道只要枪声不停,也就表示纪金还活着。
距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了,帛颜停了下来,朝面前的房门定定看了一眼,一面她暗暗沉了沉心,纪金就在外面,她要再看看他,哪怕一眼,……颤抖、冰冷的手缓缓伸了过去。
却就在她的手快要接近房门的时候,——
轰!的一声,门猛然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男人黑沉沉的身影山一样定定矗立在门口,在他身后荡漾着一片夜色幽幽。
黯淡的光线下,根本无法辨清他的面目。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的身影,她真得是太熟悉了,是纪金!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颤抖的随时都可能不堪负荷骤停下来。就在同时,她也看见了在他身后,屋外地上横七竖八倒的都是尸体,是纪金的随身保镖,都已经死了。
他立在门口,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那一片轰鸣于耳的枪声也在忽然之间齐齐都消匿了,耳边异样的寂静着,——
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帛颜不知道,外面那帮青帮杀手和日本人地确是在等着接下来对他们来说那至关重要的一刻的到来,他们已经在纪金身上打了足够多的子弹,他该要倒下去了。他们等着看那具有历史性意义的一幕,——一个上海滩大亨的惨烈陨落!
那巨大的沉寂让帛颜呆怔了一下,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空茫茫一片,只有在心间始终还在坚持着的那一个信念促使她很快地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去抱住纪金的身子。
可是她刚刚爬起身来,两腿还跪在地上,没来得及完全站起身,这时候门口纪金地身子猝然之间突然僵直的向前侵倒下来,帛颜的心一阵颤抖,想去接住他。却被他沉沉的覆压在了她身上,把她一同重重压倒在了地上。
被他重重压在了身下,她的喘息忽然艰难起来,从没觉得他的身子这样地沉过。3{Z}{中}{文}{网}zZz.com
立即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湿的夜体流到了自己的身上来,帛颜冰冻住的眼泪顷刻之间大滴大滴涌了出来,她知道那是他身上的血,很多很多的血。像火一样烫着她地肌肤,可是她却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直直的往最深处冷去。
这个时候一哭起来,再难能止得住。她哭泣的身子在他身下不定的颤抖着。
“别出声。”耳边忽然听见他极为吃力地说出的一句话,帛颜的心重重的一颤。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和他紧贴在一起,她一定无法听得见,他的声音微若的只剩一缕气息——纪金因为知道外面那些人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他要用最后一口气来保住她。
紧随着,帛颜就听见屋外一阵杂乱地脚步声慢慢地朝他们靠近过来了。
和他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感觉得到他地身体里最后还在坚守着的那一份想要守护她的信念。她忽然止住了哭泣。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也同时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的躺在他的身下。这个时候。她也真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即使现在就这样和他一起去死,她也无怨无悔了。
“纪金,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伴着一个冷硬的脚步声款款停在了他俩的身旁,响起了一个男人冷沉的声音,“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确是俊杰,人中之龙,只可惜不太识时务。”
“看样子,这女人也死了。”另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一面用脚去踢开了刚才被乱枪击落的水晶吊灯的灯罩残片,豁啷!一声响。刚才那一阵乱枪扫射,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