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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讶异他会这么想,因为身边几乎每一个人都说明远是我们学校这么多年以来最优秀的学生,说他不适合做警察的,王榆林是第一个。他的观察力真是敏锐。
“怎么说?”我问。
王榆林微微皱眉,摇头,苦笑,“你竟然没有生气,我以为你听到我说这话会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好奇。”我话一说完,脸都黑了,赶紧道:“我干嘛不高兴啊,他是不是适合做警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这话,好像我跟明远真是一对儿似的,真别扭。
王榆林笑起来,一边挥手一边道:“行行,我不说你们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明子他…他的是非观念太强,不是黑,就是白,这样以后面对现实,会有些激进。”
对,激进……
明远从来就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激进。他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他的世界里容不下灰色。
“你知道,警察——”王榆林顿了顿,有些迟疑,好像在考虑着用什么词,“警察…并不是永远都代表着正义,警察紧紧只是在维持法律而已。而这个世界上,常常有更多的法律无法惩戒的罪恶,有时候,为了所谓的法律,甚至还不得不维护那些人。而明子,他的是非观念太强,他做不到……”
他不仅做不到,还有可能会做出更加激进的事。他甚至还会觉得自己维护了正义,而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这个法制的国度,不需要以武犯禁的侠者。
我想那句话说的真有道理,最了解你的人,常常是你的敌人。王榆林是明远最大的竞争对手,却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多么希望那个潘一也能看清这一点。
四十二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们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尔后门开,明远有些急躁的脸出现在门后,看清屋里的人,他似乎吁了一口气,朝我们摇摇头,道:“我打电话去你宿舍,她们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他话说到此处时声音忽然一顿,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我想我也许是眼花了,那一瞬间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恐。我所认识的明远不是这样的,他从五岁起就已经坚强而勇敢了,那么多年来,我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问,并不等我回答,又继续道:“明天就要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
我立刻就蔫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正发愁呢。英语什么的就算了,好歹还有点基础,什么毛概马哲的也能勉强背一背,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刑侦专业还要学数学?为什么还要期中考试?为什么……
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背书就能过的。
“晚上我再给你补习。”他说,经过时伸手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兴许还能猜中不少题。”
我又有些不信。王榆林在一旁帮腔,“晓晓你可得好好讨好明子,他猜题的本事杠杠的,当初挽救了我们班多少险些失足的少男啊。”
讨好?怎么讨好?难道要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一边甩一边撒娇,“求求你了——”。光是想一想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不用开口说。要我对着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撒娇,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明远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等着我说话,可等了好半天,见我终于一声不吭,有些失落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别过脸朝王榆林道:“林子,帮忙去看看一楼有开水没?”
王榆林一愣,“一楼什么时候有——”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笑道:“没错没错,我想起来了。那个传达室好像有开水。这就下去,下去……”他朝我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笑呵呵地拎着热水瓶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我和明远两个,气氛似乎有些怪,明远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搬了椅子直接在我身边坐下,一弯腰,大半个身子都快要靠到我身上,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所笼罩,让我简直呼吸不畅。
他面色如常地翻了翻我的作业本,又把微积分的书拿起来看了两眼,随即拿起我的笔,飞快地在书上画记起来,一边画记还一边念念有词地跟我解释。可我这会儿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温暖的身体,热的气息,低沉而有蛊惑力的嗓音,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
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抬头看。瞳仁漆黑,眼眸深邃,那眸光中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无法控制自己。我挪不开眼,转不开身,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屋里安静得只听见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我的“噗噗”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得我难受。
我觉得,好像有些东西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类了,却又说不上是什么。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那么亮,呼吸的热气缓缓喷在我的脸颊处,热得发烫……
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恶意,我“唔——”地一声捂住嘴,猛地跳起身,快步朝门外冲去。刚跑到外头的垃圾桶,一阵酸意已经涌了上来,顿时吐得一塌糊涂。
“…晓晓,”明远从后面追出来,担心地叫我的名字,“你这是怎么了?”说话时手已探上了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是不是吃错东西了?”他喃喃的道,不清楚到底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胸口憋得难受,喉咙里全是难闻的酸味,又恶心又痛苦。我早就知道刘晓晓的身体不好,可没想到会这么差,整天精神不济也就算了,这还三天两头地来这么一出,还让人活不活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地想念前些年的时光,十三年来我一点小毛病都没有,要不是那场该死的谋杀,我也还能用魂魄再重塑一个身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也没有必要再回来一次了……
“我送你去医院。”明远不知从哪里找出块手帕,细心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污渍,罢了一伸手,忽然拦腰将我抱了起来,吓得我“啊——”地叫出声来。
“别怕,”他柔声道,手臂微微用力地将我托得更高,“一会儿就到。”
下楼时正要瞧见王榆林拎着热水瓶慢悠悠地在一楼逛荡,瞧见我们微微愕然,快步冲上前来想搭一把手,明远却侧身让开,低声道:“你先去医务室,看看老李在不在。”
王榆林没说话,点点头立刻就转身走了。
我反正是没有力气说话,这会儿也只能任由他施为。别说他要送我去医院,就算是要送我去火葬场,我也没法子反抗。脑袋沉沉的,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只下意识地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半夜,屋里没有开灯,只从走廊里照进黄色的光亮。借着淡淡的光,我认出这里是医务室。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床头摆放着两个破旧的矮柜。我的胃里似乎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头还是有些痛,身上软绵绵的,正打着点滴的右手臂冰冰凉,手却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吸取着淡淡的温暖。
我才稍稍一动,立刻就惊醒了身边的人。明远轻轻拍拍我的手,黑暗中有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醒了?”
我应了一声。
“还难受吗?”他又问,说话时伸手开了墙上的壁灯,橙黄色的光让小小的医务室立刻温暖起来,而他的五官也在这明亮的灯光中渐渐清晰。浓烈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唇,明明还只是二十出头的男孩,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
“手冰,”他问,“是不是冷?我让古恒再抱床被子过来。”说话时他就要起身,我手里微微用力,他又立刻坐下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没力气说话,就摇头。他拍拍我的手,朝门口看了一眼,无奈地点头,道:“我不走就是。”
“……”我才不是不让他走呢,这人怎么这么自作多情。
醒了一会儿又撑不住了,眼睛一闭上,再睁开时外头天已经大亮。
屋里就剩我一个,明远也许是上课去了?我想。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生病的人总是比较脆弱,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无缘地都会不开心。我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刚准备下床,一转身瞧见床头柜上的大保温杯。
费力地抱起保温杯,拧开,里头是热腾腾的蛋花粥,淡淡的粥香扑入我的鼻息,我的肚子顿时发出“咕咕”的声音。
想吃,可是——
门口忽然一暗,抬头看,明远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进来了,瞧见我,脸上满是笑意,“醒来了?还难受吗?”说话时把袋子放在旁边的床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东西,牙刷、毛巾……那颜色和图案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他居然去我宿舍了?
“我让汪小圆把你东西送下来的。”他解释道:“今天考试,我刚刚去给你请假了。你们辅导员说没关系,反正不是期末考,也不用补考,就是恐怕年底没法评奖学金了。”
准备了这么久,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我在庆幸着可以逃过一劫的同时,心里头居然还有点小遗憾。人可真是奇怪!
他扶着我去了走廊尽头的水房洗漱,回来后一起吃早餐。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不是说…那个潘一挑中了你,要你去刑侦大队实习?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明远笑笑,“没事儿,他们也不差这一两天。”
他说得轻松,可我昨天刚问过王榆林,很清楚现在的情况,他们两个竞争对手势均力敌,明远今儿这一手,还不等于说主动放弃吗。
虽然我昨天还想着要他永远不去查那件案子才好,可到了这会儿,却又忍不住有些难受。我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会给他带来什么改变,也许我就是那故事当中的蝴蝶,扇一扇翅膀,许多人的人生都会变得不同。
可是,到底是变好,还是变坏,却无法预测。这让我更加地不安。
明远见我在发呆,忽然伸手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我猛地抬头看他,就瞧见他一脸得意地笑,像个调皮的小孩子。
“汪小圆说中午过来看你,”他忽然想起什么,脸上忽然有些凝重,迟疑了一下,才小声道:“我刚刚给你妈妈打电话了。”
我的老天爷,廖妈妈这要是晓得我又病了,这还不得把我押回家去呀,说不定还要逼着我休学呢。
“你——”我又急又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远好脾气地笑,轻拍我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儿,我说你吃坏了肚子,打了点滴好得差不多了。廖妈妈说晚上再过来看你。”
廖妈妈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放心了?真不晓得明远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既然廖妈妈这一关过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就放了下来,安安心心地回到病床上休息。中午时分,汪小圆果然来了,同行的居然还有宿舍里的其余几位,这让我既意外又感动。虽然平时和大家处得不算好,可关键时刻,她们还是关心我的。
晚上廖妈妈过来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廖妈妈见状,终于放下心来,但还是逮着我教育了老半天,直到后来护士给我打针了,她这才罢手。
四十三
晚上王榆林和古恒也一道儿来了,一进门就打趣明远,话里话外都是调侃我们的意思。我听得脸上发烧,好几次想开口澄清,结果明远却摆出一副任由他们取笑的样子,还笑着道:“你们别得意,以后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算是正式承认了我们俩的“情侣”关系?
我觉得有些窘迫,心里头一半是怪异,一半是不知所措。这些天来我一直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有时候大家开玩笑地说起,只要明远不在,我也会笑着澄清,可到目前来看,似乎收效甚微。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当着古恒和王榆林的面承认这件事。回头再想一想这些天来事情的发展,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点地落入了他的陷阱中。等到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俩是一对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反驳了……
我坐在床上,脸色可能有些不好看。王榆林和古恒见状,偷偷地打量明远,他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自在神情。王榆林和古恒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就告辞着要离开,等到要走的时候,王榆林忽然开口,“明子,你出来下,我有话跟你说。”
明远应了一声,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我,柔声道:“你先吃点苹果,我去去就来。”不过是出去几分钟,又何必要特意跟我交代行程。我被他这刻意的举动弄得更加不自在,接了苹果,半句话也没说就躺下了。
他们三个人出去后带上了门,依稀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只是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床上躺了两分钟,忽然觉得内急,便起身穿了拖鞋准备去洗手间,才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王榆林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我是说,“钟慧慧”的名字。心中疑惑顿生,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起耳朵,想要听听看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我跟潘队,说了,明天换你去……不然,潘队真要火了……”好像是王榆林在劝明远去刑侦队实习。这个王榆林还真是爽朗又坦率的男子汉,明远因着我的关系不去实习,惹恼了那个潘队,十有**会把他踢出候选,到最后被挑中的自然是王榆林。他却一点便宜也不肯沾,还特特地过来劝说,真是光明磊落。
明远沉默不语,一旁的古恒却是忍不住大声道:“明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你要交女朋友我不拦你,可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刘晓晓,竟连钟阿姨的事情都不管了。你这样,也太让我失望了!”
“你小声些。”明远沉声阻止道。外头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王榆林有些不高兴的声音,“明子,古恒,你们俩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敢情这几年下来,你们俩的脑子里就那一桩案子,别的什么事儿都不值得一提是不是。”
古恒冷“哼”了一声没说话,分明就是默认了。明远也一直沉默不语,我看不到他们的脸,自然不晓得他们这会儿到底是怎样的光景,只依稀听到王榆林气得狠狠跺了跺脚,怒道:“算我看错你们了。”之后,便是“噔噔——”的脚步声。
我赶紧返回床上躺好,生怕被他们回头撞了个正着。可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明远回来。狐疑着又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并不见任何动静。索性还是起床先去洗手间解决生理问题,待洗了手出来,又在走廊里转悠了一阵,仍旧不见明远回来。
我原本还想就先前那个问题好好地和他说一说的,这会儿却是无奈,只得回病房,准备等他回来再说。
天色渐暗,护士又来给我扎针打点滴,不一会儿汪小圆还送了晚饭过来,见明远不在,很是讶异地问道:“怎么今儿你的护花使者不在?”
我心里头想着事儿,只敷衍着答了几句,说话时,有人敲门,小圆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去开门。等瞧见来人却是微微意外,我心里也是一阵疑惑。方才王榆林跟明远才吵过架,怎么这会儿马上又来了。
“明子不在这里?”王榆林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面带疑惑,罢了又朝我笑笑,道:“我去别处找他。”
“哎,你等一下!”我心里头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些想法,赶紧坐起身来将他唤住,“正好我也有事儿要跟你说。”说罢,又朝小圆看了一眼。
小圆平时瞧着大大咧咧的,心思却是细腻,一见我眼神,就知道我的意思,拍了拍屁股起身道:“那你们谈,我还得回去看书呢。饭盒我明天过来收。”
我郑重地朝她谢了,又起身送她出门。王榆林则一直皱着眉头,好像有心事。
等小圆走了,王榆林才一脸戒备地坐下来,朝我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见他这幅神情心里头有些发虚,于是决定先不提那事儿,朝他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笑着问道:“你手里头拿的是什么?给明…金明远的吗?”
他下意识地把东西一收,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吞吞吐吐地道:“他…托我…查点东西…跟你没关系。”
我原本只是随便问一问,现在见他这幅神情,忽然对他手里的文件产生了好奇。明远能拜托他查什么?而且还这么神秘,连我也不能告诉?我忽然想起了322教室里的那块黑板,心里头一沉。
想了想,索性还是把话挑明了说,低声问他,“是那件案子?”
“什么案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榆林装傻,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没有撒谎的习惯,一开口脸就涨得通红,根本不敢正眼看我。我要是再瞧不出来,岂不是个傻子。
“我早就知道了,”我一步一步踱回窗边,坐下,倒了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喝,又慢条斯理地道:“你以为我那么傻,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虽然学习不如你们好,可在322待了那么长时间,教室里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我。再说了,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王榆林红着脸不再说话,低着头,手拽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又问,“你们一直在查这个案子?”
王榆林“嗯”了一声,却是一句多话也没有,显然不想跟我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想他们三个人之间应该早有默契,相互保守秘密,谁也不能说出去。
“能不能跟我说说。”我试探性地问,其实心里头并没有多大的把握。王榆林此人,看起来斯文好说话,其实心里头最有主意,为人又极讲原则,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回来劝说明远去刑侦大队实习了。
果然,王榆林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不行,我答应过明子和古恒,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道。”
第五个人?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明远、古恒再加上王榆林,拢共也才三人,即便是算上我,也是第四人,怎么会——忽然想起那天在黑板上瞧见的那张关系图,虽说只是瞬间的一瞥,注意力也大多被我和古艳红的照片所吸引,但我总还记得黑板的左下方还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似乎是个女孩子……
想必她也出事了……这就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