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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儿！”
“不许你这样叫我！你没这个权利！”
“小琴！”
“滚开！”
“阿文！我对不起你！”他向墓中的母亲哭道，用袖子挡住了哭泣的眼睛。
“她死了！你明白吗？她死了！你还不想让她安宁吗？你这一生给她带来的是什么？你怎么还有脸到这里来！”
“阿文！”秦洛川双膝跪倒在地，放声哭了起来。
盛琴也禁不住泪湿衣衫，她愤怒地咬住了嘴唇。
“阿文！”秦洛川哭泣着将手中的一盆栀子花放到了地上。
盛琴扭身走开，经过他身边时，将那盆栀子花绊倒了，花盆连打了几个滚，花朵儿仍在枝头上颤微微地吐露着芳香。
她听见秦洛川在她身后呜咽着，诉说着，心里替母亲感到十二分的委屈。
“姆妈，”她在心里说，“你能容忍他来看你吗？你会原谅他吗？姆妈？”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急匆匆地走下山去。走出老远了，她才回过头来——层层叠叠的墓碑和树木挡住了母亲的墓和那墓前的人。
“姆妈！”她遥遥地叫了一声。不知什么鸟在天空中鸣叫，“扑”地飞过去了。
她抬头仰望着蓝天，仿佛看到了母亲微笑的脸庞。
她在路旁的小山丘上坐了下来，折了一只野花在手中。野花在手中旋转着，慢慢地露出了萎顿的神情——她后悔了，宁愿它还在枝头上。
野花是有根的，深深地植入在大地中。她献给母亲的花虽然娇艳欲滴，却没有根！是的，城市中的花朵硕大而无根，唯有这些散落开放在山野间的才是真正有生命的东西！
她自己是哪里的花？她的根又在何处？
她想起了刘星雨，今天他的墓前一定是热闹的吧？她不喜欢他墓前的这份热闹，她只想一个人与他静静地诉说。
“书生！”她唤了一声，“我会去看你的。”
她突然很希望有阴间和来世，那样，她还能有机会与母亲和书生见面。
“如果你有灵，书生，去找姆妈吧，别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拜托了！”她忽然一个人微笑起来。
是的，走过了人生二十几年，她生命中真正需要的人不过是母亲和书生而已，如今他们都已经去了，将她一个人孤独地剩在这人世上。她看见他们的双眼在冥冥之中关注着她，希望她能走好自己人生的路——“人一生中真正能陪伴你的唯有你自己！”——她想起了林诗雨的这句话。她想，她也应该有自己的根，她的根也应该深深地植入土壤！
她的手机响了，是尚青云打来的，他问她在哪里，是否还好。
“美女，”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两天吧。”
“想我了吗？”
她在电话中笑了一下。
“告诉我，爱不爱我？”
“怎么想起这么问？”
“你好像从来没说过爱我，今天我要你说一个。”
“见面再说吧。”盛琴吱唔道。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你到底爱不爱我？”
“你说呢？”
“我要听你明确地说。”
“……”
“美女？”
“俊哥，我们就要见面了……”
“美女？！”
“俊哥，还记得你在机场拥抱我吗？真的，我好感动。”
“美女，我来接你。”他说着将电话挂断了。
盛琴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土，回过头去望了望，突然醒悟自己似乎是在等秦洛川，不禁又有几分生气，便一转身下山走了。
在去机场的路上，盛琴接到了万艳的电话，告诉她：她们的一个会员被尚青云捉到了，她们的计划暴露了，现在只有拚了，希望她这时候千万不要回北京来，尚青云的人可能在来上海的路上，请她自己保重。最后，她反复地强调说：“如果万一不幸被他们捉到，记住，千万稳住阵脚，不要成为他们的突破口，现在大家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我们还没有败！”
盛琴的心“嘭嘭”乱跳，她又吃惊又怀疑，一时难下决断。
万艳的电话又打过来，说她们已经扼住了尚青云的死脉，她不用再怕他了，他已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达的了。她现在要尽量避免被他捉到，躲过这一阵子就万事大吉了。
盛琴还是满脑子的茫茫然。万艳问她准备躲到哪里去，她说她还不知道，除了上海和北京，她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不行就去郊区的父母那儿住几天。
“不行！”万艳说，“不能回北京，这太危险了！找个尚青云想不到的地方！越偏僻越好，快走！”
去哪里呢？尚青云会把她怎么样呢？她心里七上八下，在机场直转圈。
万艳的电话又打来，听说她还在机场，非常生气，命令她必须在半小时内离开上海。
盛琴在心里快速地搜索着，寻找可以暂时躲避存身的安全之所。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她通过希望工程资助了五年的小女孩，她应该在上初中，去年她的父亲亡故，她曾来过信，因为同病相怜的原故，她第一次给她回了信。她收到信后非常感动，希望她能去看她。她在信中叫她“琴姨”，这是盛琴第一次听人叫她姨，不知怎么心中就对她有了几分责任感。
“就去看看她吧。”盛琴对自己说——这真是一个连鬼都想不到的地方。
一片灰暗低矮的民房
这是一所外墙贴有白色墙砖的三层楼的希望学校，在一片灰暗低矮的民房间显得鹤立鸡群。
盛琴过去的时候，正赶上学生下课。看见操场上突然冒出这么个“天外来客”，大家都很希奇。他们远远地围过来，眼睛望着她，却没有人开口讲话。盛琴问到谁，谁就会笑着跑开去。学生的衣着和神情都透露出这里的贫困和偏僻，盛琴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穷乡僻壤。下飞机后，她已经连续坐了近十个小时的汽车了，最后一段还是与一大群叽叽喳喳的乡人和一些鸡鸭同挤在一辆咣当咣当响的连门都关不上的破旧小公汽上摇过来的，她真的感到了浑身的疲惫，连眼皮都有点快睁不开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走过来，他很礼貌地用带有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与她交谈，并很快帮她找到了那个叫“秦琴”的女孩。——二十年前，盛琴自己就叫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比正常孩子个头要小的女孩，眼睛里却透着比她那个年龄的孩子沧桑得多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盛琴，她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年轻和漂亮。她的美有点让她睁不开眼睛，也让她一下子成为同学们注目的焦点，她很不习惯这一点。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琴姨”，盛琴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发现这个女孩子的手粗糙得像一个终年做粗活的老妇的手，心中不禁有了几分伤感。
女孩一直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这正是该吃晚饭的时节。盛琴问她这里哪里有好一点的旅馆，然后又拉着她一起在路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饭店的伙计拿着块黑抹布到处抹，将盛琴的食欲抹得荡然无存。这里土豆的味道可以说很香，但盛琴还是难以下咽。女孩子一直吃得很拘谨，最后听说盛琴放下那么多还未动过的菜就要走，她竟将它们一扫而光，吃得盛琴瞠目结舌，直提醒她别撑着。
女孩邀请盛琴去她们村子里看一看，说她奶奶很想见一见她。——她奶奶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盛琴问她不会耽误功课吗？女孩说，这两天是复习，不要紧的，再说她也好久没回去了。盛琴便问怎么走，女孩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一大早回，乡上到她们村子是不通汽车的，运气好的话，路上可以搭一段便车或是拖拉机，如果硬走要走到半下午才能到，她一般一个月才回去一次，拿点红薯和咸菜什么的。盛琴笑问：“难道花钱也雇不上车吗？”
女孩道：“这不知道，咱没雇过。”
她们正在大街上寻找合适的旅店，学校的校长跑了来，说是乡长知道了她们的事，邀请她们到乡办公室去。
乡长是一个半秃顶的五十上下的男人，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盛琴半天，才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说是她像他的儿媳妇，并告诉盛琴，他有一个女儿在北京上大学，一年的供养费得上万元，言语间非常得意。盛琴想，在这里那一定是一大笔钱了。
乡长详细地寻问了盛琴在北京的工作，问了几个他认识的北京的官员，盛琴居然有幸认识其中的一位，这一下就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乡长变得非常热心，当即邀请她们一起吃晚饭，并对盛琴资助他们的学生表示感谢。听说她们要到村里去，乡长慷慨地答应明天一早安排乡里的车送她们去，女孩高兴得跳起来。盛琴问乡长有几个孩子，乡长告诉他：他一共有四个娃，在北京上大学的是第三个，最大的一个去年已经娶媳妇了，晚上他可以安排他这儿媳妇来陪他们吃饭。说到这里，他不知怎么就乐了，一改他保持了半天的领导作风，脸上带了几分嬉皮的神色。
晚饭的时候，盛琴见到了乡长的媳妇，听说她是这里出了名的美人，长得怎样先且不说，她那通身的气派和什么都见识过都不希罕的神情确实引人注目。与乡长的热情恰恰相反，这位尊媳对盛琴十分冷淡，甚至有些敌视了。从她的言谈举止间，盛琴相信了在这么个穷地方，这位乡长大人当的倒还真是个富官，她身上的货真价实的国际名牌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第二天一早，她们便坐上乡里的吉普出发了。乡里的司机说：“这一路全是盘山道，又没有公共车，你们进去了，再出来可就够呛了。村里这几年倒是通了电，又在村支书的家里安了一部电话，我们一般都不大下来。”
盛琴再一次地谢了他，并将买好的一条烟递给他。这个被人称作小田的司机笑着向盛琴介绍了他们这位乡长，说：“别小看我们乡长，他的神通可大着呢！你们觉得昨夜的饭吃得咋样？”
盛琴笑道：“挺好，这地方的菜味道很特别，面的味道也与外面不同。”
小田笑道：“也就你们有这口福了，跟你说吧，昨天做饭的大师傅可是我们大公子从山外带回来的，一般的人闻都别想闻上一点，又有少奶奶陪席，那可是这儿最高级别的了！也就是县里省里来个人什么的能享受得上。”
盛琴笑道：“哦？这么说我们一不小心享受了一回县省级待遇了？”
司机笑起来，说：“你是大地方来的人，不懂咱这小地儿的事，跟你说吧，在我们这地儿当乡长，可不比在你们北京当个市长容易呢！”
盛琴道：“我没当过官，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不过，这样的乡里，你们乡长怎么能供得起他那上大学的女儿和这么个气派的媳妇？”
司机哈哈地笑起来，说：“别看我们是贫困县，贫困的是老百姓，当官的还是和别处一样，这里面的道道我也不能乱说，我这个方向盘还想多捏几年呢。”
盛琴笑而不语，女孩已经靠在车上睡着了。
车一直在森林里行进，车里的温度在下降。一会儿，车又在山间转起了圈子，这边转下去，那边又转上来。盛琴拿出一件衣服来披上，也给女孩盖了一件。
司机突然将车停下来，到路边上去解决问题，盛琴有些难为情，扭过了头去。一只小松鼠在她眼前窜过马路，跳上一棵大树不见了。
车子又颠簸前行，这辆吉普看来有些年头了，响声很大，盛琴笑问小田这车是不是该换了，小田笑道：“嗬，公家的东西，谁管呢？再说了，这不是更能体现咱廉政形象嘛？要换也得等我们大公子的车淘汰的时候呀？”
“你们大公子是个什么车？”
“桑塔纳2000，正准备换好车呢，天天跟咱们乡长闹，可能也快差不多了吧？——转过这个山头咱就到了。”
盛琴一点也看不出有村落的样子。吉普车像老牛似的大口喘着气向上爬去，一越过山顶，果然在脚下的山坳里发现了房屋人烟，小小的一团，看不大清楚。
车又开始下山了，转了半天，司机才将车在一个平台上停下来，说道：“前面的路不能开了，只能走下去。”盛琴忙谢了他，叫醒熟睡的女孩，拿上东西准备下车。
小田告诉她，乡长已经和支书打了招呼，她回去的时节，让支书给乡上打个电话就行。盛琴又道谢，并与他握了握手，他竟红了脸，好像很难为情。盛琴同女孩一道下了车，与司机招手道别。
两人在山间小道上走着，女孩向她介绍着村里的情况，盛琴没有注意听，因为山间的小路泥泞难行，她脚上的那双名牌运动鞋也要对付不了了，需要不时地甩掉鞋底上粘上的厚厚的泥土。转过一个弯，山下的村庄又看不见了，倒看见了半山腰上的麦田。
“这就是小麦吗？”盛琴问。
“这不是，这是莜麦，咱一年四季都吃这个，再差些的就只能吃土豆了。”女孩说。
突然麦田里一个正耕作的老农扔下锄头跑过来，在路当间面朝她们跪下了。
“怎么回事？”盛琴吓了一跳。
“有病呢，见了外人他就这样。”女孩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
“冤枉呀！”老人说着磕下头去。
“老人家快起来！”盛琴想扶起他。
“我冤枉呀！我女子死得冤啦！”老人说着声泪俱下。
“你冤不冤的我们怎么管得了呢？真是的！”女孩说着用身子护住盛琴轰他走。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你到底是怎么了？”盛琴弯下腰来亲切地问他。
老人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盛琴，仿佛很意外。
“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吗？我这案子多少年都没人敢管，菩萨啊！你就救救我吧！”说着又连连地磕头。
盛琴还想与他说下去，女孩却用力拉着她跑开了，还不时地回过头去，生怕老人会赶上来。
“他是怎么回事？”盛琴问。
“琴姨，这是咱村的个疯子，平日里也没什么，就是见到外人来就犯病，我们娃们都躲着他走。”女孩说着还有些心有余悸。
“他怎么会得了这病的呢？看样子他倒不像有病，倒真像有冤似的。”盛琴说。
“我们娃们也说不清，反正他有一个女子在我们昨夜吃饭的那个饭馆里打工，不知怎么一下就被公安的抓了，后来就死了，他就落下了这个病。”
盛琴不再寻问，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转过一个弯，盛琴一下被眼前的景物迷住了——村庄就在眼前：灰白的墙、青黑的瓦、中间一汪白白的水，掩映在这青山翠岭之间，像极了一幅中国的水墨画！
“没想到你们村的风景这样好！这山中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个天然水塘！”盛琴激动地说。
女孩嘻嘻地笑道：“琴姨，这不是水塘，是人工挖的堰子，是专门挖来接天上的雨水的，全村的人和牲畜一年四季都喝这个呢！”
盛琴果然看到有马和骡子正在水边饮水，不禁有点反胃——她今天不会也吃这个水吧？
村口有些人站着，一个穿退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朝他们走过来，脚上的裤腿一边高一边低。女孩告诉盛琴：这是村长。
“这就是乡长在电话里说的那位老师吗？”村长走过来问女孩。
“是的。”女孩说。
“你可真帮了这女子了，没你她可上不起这学。”村长对盛琴说，“支书家里备了饭，你们一会儿过来吃饭吧。”他陪着她们边走边说。
“谢谢！”盛琴说，“我只是想来她家里看看，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村长连声说。
他们从两排夹立的村民中间走过去，路上还不时地有人朝村口跑过来，没有人跟他们打招呼，盛琴的目光落到谁，谁都会不好意思地向后藏。——盛琴发现这里几乎全是老老少少的大男人，很少见女人，有的也是抱着孩子的老太太。
秦琴的奶奶是个又干又小的黑瘦老人，一看就营养不良。她抓着盛琴的双手骨节都很大，也很有力。她的眼神不大好，要盛琴站到窗口边她才能借着阳光将她看清。
“她姨呀，我都不知跟你说啥子好呢，你今儿真像个天上的菩萨下凡了，阿弥陀佛，我琴儿有福啊！”她说着撩起衣襟来揉她那已经昏花的眼睛，她的方言比秦琴说的难懂一点，但大至还能听明白，北方的方言毕竟不像南方那么晦涩。
听说这么个苍老的老人只比自己的母亲大两岁，盛琴真是吃了一惊，心中受到很大的振动。
老人忙着给盛琴做吃的，盛琴说不急，先坐着说说话吧。
这是间带里外间的小平房，总平米不足50平，屋里放着一个其大无比的大木箱，比一般的单人床还要大，上面放了些日用的杂东西，对面是炕，还是热的，她们就坐在炕上，炕边上是锅灶，正烧着水。
透过一个毛线绣的旧布门帘，依稀能看到外屋堆的木柴，还有装东西用的大瓮。屋里的光线很暗，盛琴也要将文字的东西拿得很近才看得清。
女孩高高兴兴地在屋里屋外跑着，她的一个小伙伴来找她，在外屋探头探脑地偷偷瞧盛琴，叽叽喳喳地两人不知悄悄在说什么。
老人告诉盛琴，这是秦琴玩得好的一个小姐妹，她这一群里也就剩这一个了，其他的不是嫁人就是外出打工去了。
“嫁人？”盛琴吃惊地问，“她们才多大？”
老人叹口气，说：“没法子，女子大了总不能留在家里吃闲饭，有兄弟的也急着换个媳妇呢。”
盛琴问：“这里的女人好像很少，是风俗不让出门吗？”
老人笑道：“哪有呢？是媳妇子少，女子也早早地就出了门子，自然就觉着婆娘少了。”
盛琴好奇地问：“那这一大村子的男人怎么办？”
老人叹息道：“怎么办呢？这地界儿穷，你想，不是父母心太黑的，或是实在不得已，谁肯将年轻的女子往这里嫁？这村一大半的汉子都是光棍的命，就算捞着了一个媳妇，也不知守不守得住，琴儿她娘就是拿她爷的老命换来的，还不是扔下吃奶的娃一去不回头吗？今年才嫁过来的一个媳妇子，人才鲜亮，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俊的女子，可嫁过来没两天，就自己上吊死了，有什么法子呢？这都是命，命落在这山旮旯里，就只有熬了！”
“为什么会这样穷呢？奶奶，我看这四周都是大森林，应该不缺物产呀？”
老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