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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个月，她又找校长。邝校长说：我们开会研究过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不能把标准降低了。标准降低了，会影响学校的生源质量。
她教过数学，也教过物理、化学。除了外语，孩子的课她都能辅导。孩子学得不好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把精力都放在了学生身上。校长不会不知道。
她跟邝校长说：你找人吧，我想辞职。
邝校长说：你这是对我有意见呵。这样吧，我把你孩子介绍到另外一个重点学校。你看行不行。
狠如羊 第六章（2）
那个学校在外地。她说：不用。我就是想辞职。我也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我爱人去了南方，早就想让我们过去呢。
邝校长说：你容我想想办法。
她拖到现在还没有交辞职报告，是因为学校出了黄宇佳的事。一走好像责任是她的。她可不想背这个黑锅。
媒体很快报道了黄宇佳的事，全市上上下下都在问为什么。疑问首先指着学校，走在街上，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熟人见了面，也都回避谈黄宇佳的事。她主动谈，人家就会说，现在当老师也不容易，管深了、管浅了都不行。好像责任就是她的似的。
跟别的老师不同，她在班里很少发脾气，学生们反而都畏惧。她从来不逼迫学生学习，只是善于制造学习气氛。
黄宇佳的死，跟这气氛有关吗？这是一个永久的谜，破这个谜离不开她，因为她在谜的中心。社会上有人把他们学校叫做学生杀手。她听到这话心都碎了。
早些年人们把教师叫做园丁。园丁辛苦，却没有风险。现在教师成了一个充满风险的职业。她下定决心，只要人们一忘了黄宇佳的事就走。她爱人去了南方一个城市。如果她能落下脚，就把孩子也接过去，一家人就算团聚了。
一想到这些学生要交给别人，她很难受。她习惯了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大学里。她怀疑自己真辞了职，是不是受得了。
偏偏这时又出了王立业和戴军的事。短短半年里，她的班里一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学生死了，两个学生失踪了。现在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教得有问题。
晚上她难以入眠，总觉得黄宇佳在看着她，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在班里做着检讨。后来又梦见了王立业。王立业的笑容像女孩子，性情也像女孩子。戴军是转来的学生，很淘气，现在她听到他们在远处喊她：周老师，救命！周老师，救命！
她倏地醒了，出了一身透汗。
她躺下，再也睡不着。天还没亮，屋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冥冥中好像有审判的声音。如果有上帝的话，上帝会怎么看待她？她是个杀手吗？孔子是中国的教育之神，孔子会认为她是好老师吗？孔子弟子三千，跟着孔子学习期间，没有自杀的，也没有失踪的。
黄宇佳死后，她曾想找家长们谈一谈。不少家长躲着她。即使在街上见了面，也是敷衍两句。有两个学生家长要求转到别的班，她同意了。
不过很快又转来四个学生，也是家长要求的。谁都不愿意让本班转来新生。好学生没有转班的，都是在别处学得差，家长打听到她教得好才转过来。
转来的学生融入新的集体很难，这一次她破例地接收了。家长说：把孩子交给你，我们放心。这话让她差点儿掉下泪来。
上一届，她的班一共六十二名学生考上了大学，一本二十三名，二本和三本加起来三十九名，只有四名学生没有考上本科。这个成绩全校名列第一，在全省也是可观的。许多家长像看着救星一样看着她。
可是，黄宇佳突然从楼上跳了下来。再有八个月，他就要参加高考。不出意外他能考上重点大学。他到底为什么？她极力想理解，却无法理解。
这一次，王立业和戴军又不见了，人们的目光又开始聚到她身上，她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躲开所有的人，躲开所有疑问的目光，也躲开所有关心她的人。
她躲不开。邝校长来到班里，后面还跟着许多人。校长一一介绍，这位是教育局的，这位是市政府的，都有一些头衔，她记不清楚，也不想记清楚。邝校长说：他们来学校了解一下情况。来，咱们到办公室谈吧。
狠如羊 第六章（3）
她有些不快。到了办公室，她说：干吗找我了解情况。
一个胖胖的领导问：王立业是你的学生吧？他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能找出他们失踪的原因吗？
她说：我要是能找出来，他们就不失踪了。
你觉得，我们*门有没有责任？
她说：你们要是觉得我有责任，就直说。
领导说：我们只是想做一下调研，咱们换一个角度谈吧，你工作中有什么困难吗？
她说：当然有困难。比如一块砖头，有的垒了墙，有的铺了地，有的垒在了普通人家的墙上，有的垒在了五星级宾馆上。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
邝校长说：周老师，你跟领导直接说你的想法，别绕那么大弯子。
她说：我就是想问一问，为什么不让那些砖都垒在五星级宾馆的墙上。
领导说：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我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是一块砖的话，现在就垒在五星级宾馆的墙上。你们学校是全省闻名的重点学校，你是这个学校的骨干教师，你当然是最优秀的。你教出来的学生，将来都要垒在五星级宾馆。
她说：他们不等垒到墙上，自己就碎了。我们现在的教育是怎么回事，想让所有的砖都垒在五星级宾馆里。那普通人家就不需要垒墙吗？地上就不需要铺砖吗？
邝校长打断她：周老师。
领导摆手制止邝校长，说：你接着说，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
她说：你问我*门有没有责任。我不好说。我的想法是，我没错。为了教学生，我把自己的孩子都耽误了。我的学生出了事，我也内疚。没有一个老师愿意自己的学生出事。如果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平安，我也心甘情愿。
她有些激动，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
她说：问题是，我们老师有多少自主权？我们能不能选择自己的教育方法？能不能按照自己设定的教学进度进行？能不能建立自己的标准？
领导们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当然不能，要那样不就乱了套了。
周老师又说：有一个情况你们知道吗？一升到高三，我们学校就把体育课取消了。
邝校长说：周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取消过体育课？
她说：课程表上没有取消。可你问一问，有几个毕业班上过体育课？现在只有一个词，就是升学率。升学率上去了，一好百好。只要把砖贴到宾馆里，就是成功。
邝校长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你跟我说说，你们班的学生哪个应该垒到五星级宾馆，哪个不该？普通人家也需要垒砖，可是把你的孩子垒在普通人家的墙上，你愿意吗？
领导摆了一下手：你让周老师接着说。
周老师说：我们校长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回家，我是个无能的老师，完不成你们的任务。
领导安慰她说：周老师，你别这么说。你是咱们市知名的教师，学校是肯定你的，你们邝校长多次跟我表扬过你。家长对你也是肯定的。你好好干。
领导们走后，邝校长并没有责备她，反而又找她谈话，安慰她。
邝校长说：我理解你，你的压力太大了。这么大的压力让你一个人承担，实在是难为你。你是一线教师，你对教学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不反对。但是教学不能放松。现在还不知道这两个学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能随便怀疑自己。无论是家长，还是领导，对我们的工作都是认可的。
周老师心里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失踪的两个学生找到，立刻就写辞职报告。她不想每天早晨再做噩梦了。她也不想每天再守着一棵树，等着听稀疏的鸟儿的叫声。那些新建的小区里，绿地织成各种的造型。人工河环绕，绿树成荫，鲜花盛开。她应该给儿子挣出一套那样的住宅。
她这么睁着眼想着，一直想到天亮。早晨起来，她给儿子做好了早饭，吃饭时儿子一直低着头。她说：妈妈班上出了点儿事，这两天没时间管你了。你要把学习抓紧。每天的作业一定要按时完成。
儿子不说话。她说：你怎么光是吃。
儿子把碗推到一边，说：我不吃了。
她说：我是说，你怎么不说话。
儿子说：我说什么？现在你们班里出了事，没出事时你管过我什么。
她回答不上来。总拿他当孩子，这么大的孩子什么都明白。她说：你为什么要让别人管呢，学习是你自己的事，往大了说，是为了国家，我小时候没人管我，也一样学习。
儿子说：你们班里的学生也是为了国家，他们有一个好老师管他们。我没有。
她说：你本来应该有，是你自己没有考上我们学校。那怪谁。
儿子说：没有考上，又进了你们学校的人多了，人家都是有关系的。你白在这个学校当老师了。
这么一说，周老师有些冒火。她后来知道，市里大大小小领导送进学校的学生，不下一百名。一想到这些，她对邝校长就心生怨恨。她说：是你爸和你妈没本事。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儿子不再说什么了。
儿子离开家时，她又拉住儿子：咱们就是普通教师家庭，没权没势。妈妈真觉得对不起你。就因为这，你才更得好好学习，长大了别像妈妈一样。儿子，你要争气呵！
这句话首先把她感动了。她觉得自己是忍着眼泪说的。她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一直重复到了学校门口。
戴军的父亲在校门口，他刚从一辆宝马车里下来。周老师急忙迎上去。他说，他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公司刚刚跟德国签定了合同。周老师看着他，他不会是光跟她来说合同的事吧？
他问：怎么样，两个孩子有消息吗？
她说：没有消息。
戴军的父亲说：怎么不报案？
她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邝校长不愿意把事情搞大，所有领导都愿意把事情尽量盖起来。她说：你们家长自己可以报案嘛。戴军的父亲说，他已经让公司里人都跑到外面找孩子去了，再找不到，只有报案一条路。
看着戴军父亲的样子，好像并不着急似的。也许，人家是大风大浪经得多了，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可着急的呢。周老师想。
马上就到上课时间了，她急忙进了学校。
狠如羊 第七章（1）
美林宾馆是市里最豪华的宾馆，以前是四星级，现在已经晋升成五星级了。在它旁边的一栋29层大楼，本来是要远远超过它的。当时设计要盖到60层，建成以后，美林宾馆就成了它腰间的小弟弟。可惜这个目标太宏大，没等实现，就把投资方拖垮了。
现在，市民们把这栋楼叫半截楼。
这栋楼成了鸽子的天堂。数不清的鸽子在这里做窝，还有乌鸦、麻雀，以及其他一些城里人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这里成双结对。野猫也把这里当成产崽的地方。
李凡常来美林宾馆。这里一楼有家画廊，老板是李凡的小学同学，李凡跟着他倒腾字画。今天李凡带来一张潘林皋的行书立轴，三万二买的。画廊里的人说是假的。他不服气。潘林皋是本市清末民初的一个书家，算不上太知名，这样的人值得造假吗？画廊里的人说：就是因为你认为他不值得做假，人家才做假呢。
这个道理使李凡倍加沮丧。
从画廊里出来，李凡无意中朝半截楼看了一眼。他并不相信按摩女小海的话。不过他在沮丧时总爱想一些快乐的事，小海的话就回响到了耳边。也就是一眼，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不是王立业，是戴军。王立业以前跟他在一起时，李凡见过。再往旁边看，就看到了王立业那略显单薄的身体。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一点儿不错，正是陈冰溪期盼的宝贝儿子。
他笑了。真是一报还一报。陈冰溪对他那么冷，她儿子是她的克星。她把儿子当成王宗昌来养，平时恨不得顶到头上，含到嘴里。现在这个儿子在捉弄她。
李凡想笑。仔细一想又不可笑。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为人父母的，他的孩子判给了女方。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父亲。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他没有想为什么，就悄悄地跟上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很快走到楼门口，说是门口，实际上是个大豁口。他们回头看了看，钻进楼里不见了。李凡进到里面时，什么都看不清楚。到处是半拉砖头，破旧的水泥袋儿。地上的尘埃有半厘米厚。他看着地上的脚印，判断两个孩子上了楼。
他寻着脚印往楼上走，往上好像干净一些，看不到扔下的废弃建材，鸟儿却渐渐多了。他走到一个房间，扑棱棱惊起许多鸟儿。鸟儿的声音显然惊动了上面的孩子，他听见有脚步声往更高的楼层去了。
他一直往上走，忘了到底爬过多少层。中间他休息了一次，坐下点上一支烟，抽到一半他把烟掐了，接着又往上面走。如果不是地上有脚印，他可能找不到这两个孩子。到底是小孩儿，他们的心眼儿还是少多了。
脚印到一个地方，消失了。仔细一看，在旁边发现了浅浅的返回的脚印儿。他们不是没有心眼儿，只是没有大人狡猾。李凡顺着脚印往回走，他提着脚尖儿，一边看着地上，一边注意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被惊飞的鸟儿，任何异常都会让他的脚步停下来。
他知道，发现别人的秘密不见得是好事，哪怕这秘密只属于孩子。也许他们正藏在一个地方，准备朝他的后脑勺下手。
秘密是有代价的。付出这代价是不是值得？他对陈冰溪已经没有幻想，即使将来她能够嫁给他，带着这样一个孩子，他们离幸福也很遥远。那他管这个孩子干什么？
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人们还是做了。这就是直觉的力量。李凡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孩子对他有用，这不是为了陈冰溪，是为了自己。他一生放弃了许多机会，等到明白机会对他的重要时，机会越来越少。现在他不但不能放弃机会，还得想办法创造。
狠如羊 第七章（2）
转过一个角落，黑暗越来越浓。周围寂静得似乎异常。为什么听不到鸟儿惊飞的声音？也许它们早就被人惊飞了。他往里面走，确信两个孩子就在这里，不会在更高的楼层，也不会再往下走。
这里楼道很黑，房间朝阳，明亮。他要是选择躲藏地点也会选这里。问题是这两个孩子要干什么？他们藏在这里有何意义？
他进入一个房间，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尘土没有任何东西。这里的干净也是异常的，好像所有东西都被人拿走了。
楼道最里面更黑，他小心地往前面走，像电影上的侦察兵。他一只手在前面摸索，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随时准备保护自己。他的脚步是滑动的，几乎没有声息，寂静压迫着他，绷紧的神经像琴弦一样，突然一声怪叫使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发出巨大的轰鸣。
那是一只猫，凄凉地叫了一声，转眼就不见了。李凡朝着猫发出叫声的地方走过去，他看见一缕阳光照进房间里，在阳光下面，站着两个孩子。
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另一个孩子手里拿着半块砖。这就是他们的武器。木棍好像是一把镐头的木把儿，这样大的孩子挥舞起来能把他打个半死。
他朝王立业笑了一下：怎么？不认识了。我是李凡。
王立业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笑。
他又说：我是你李叔叔呵。那年你病了，还是我把你抱到医院的呢。
王立业仍然戒备地看着他，李凡朝屋里看了看，发现了一张小板凳。他挪到那个板凳跟前，坐下。
他把腿伸出去，伸成一个舒服的姿态。他后背靠着墙，这姿势意味着他不会突然攻击别人。他掏出烟，拿出一支点上。他抽烟的样子很放松，也很惬意。
他问两个孩子：你们抽不抽？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摇头。
你们已经大了，我在你们这个岁数早就会抽烟了。他把烟和火柴扔给戴军，烟是小熊猫的，火柴是宾馆里的那种，杆儿很长，火柴头儿很粗。他从美林宾馆拿出来的。
戴军自己点了一支，又把另一支递给王立业。王立业不接。
李凡说：这都怪你妈，总把你当成孩子，连烟都不让抽。真可怜。旧社会像你们这么大的，都有孩子了。你知道旧社会是怎么回事吗？
王立业摇摇头。
你妈的教育有问题，你除了课本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你妈，就让你像大人一样。该抽烟抽烟，该喝酒喝酒。你妈这不是把你培养成男子汉，是把你培养成书呆子。
王立业喜欢听他的话。不过，他对这个叫李凡的人从小没有好感。他小时候，这人总是围着他妈妈献殷勤，有时在他们家呆到很晚，他妈催促几次才走。他走后，妈妈总说一些看不起这个人的话。不过下次再来，妈妈仍然给他开门。
王立业对这个人和他妈的关系有些不明白，他不想相信这个人。
戴军却放松了。他把木棍子放到地上，说：我会抽烟，也会喝酒。
李凡说：一会儿我去买酒，咱们好好喝一场。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李凡说：放心吧，我不是你们大人派来的，我跟王立业早就认识。你们的事我不管，我只想跟你们交个朋友。
戴军说：你跟我们交朋友干什么？
李凡说：我的孩子也有你这么大了，离婚后我一直没见过。看见你们我就像看见了他。我跟你们这么大的孩子都亲，哪一个都像我自己的。
王立业说：你刚才还说，应该把我们当成大人。
狠如羊 第七章（3）
李凡说：当然，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大人，我的孩子现在也应该有我高了。站到一块儿是两个男子汉。你们说是不是？他现在要是在我面前，我会给他点烟，让他喝酒。干吗把大人和孩子分得那么清楚。大人以前也是孩子嘛。
他的话让戴军感动。父母刚离婚时，母亲每周看戴军一次。后来母亲去了英国，她现在只能喜欢跟他一样大的孩子了。想到这儿戴军有些感伤。
王立业手里还拿着砖头。他身后有一把破旧的竹椅。李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