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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如羊 第二十三章（2）
他说：薛老师，你先回去安置一下孩子也好，这里我们守着。别的老师也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好好休息吧。
薛老师起身走了，甚至都没有跟他道别，老师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医院里只剩下了他跟校办室主任，他不知道校办室主任怎么看他，心里突然涌上无助的感觉。
夜已经凉了，空空的走廊里灯光很昏暗。他抱着肩膀在抢救室外面的长椅上坐下，等着最后结果。一个大夫从里面走出来，他迎上去问：怎么样？
大夫说：还没有苏醒。
他又坐下了。他在想周老师能不能醒来，如果不能醒来，他该怎么跟全校老师交代，怎么跟局里领导交代？
也许，不该让她代两个班的课，这个老师太认真，太负责，她不会糊弄学生，他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她代课的，就是没想到她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她的班里出了好几次事，都赶到一块儿了，他自己有很大压力，没想到她的压力更大。
如果她真的像医生说得那样再也不能工作，就有四个班没人上课，明天这四个班的课交给谁？班主任让谁当？他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
所有老师的课都是满的，再也抽不出人来了，这些年报一中的学生太多，每年都要增加班级，老师不能增加，增加老师得学校自己发工资，学校还欠着几千万的贷款呢，再不敢增加开支了，最后结果只能是给老师加码。
他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安排，那四个班必须得有人上课，242班必须得有班主任，全校谁敢接周老师的班？都知道她是优秀班主任，学生能接受别人吗？
正在发愁佟校长来了。他脚步很轻，走到邝校长身边几乎没有声音。邝校长吓了一跳，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毕竟有人看他来了。
他们握了握手，邝校长的手软绵绵的，佟校长的手干硬有力。这个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里出了事，他的消息很灵通呵！
你知道了？
你要挺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明天有四个班的课没人上，我正发愁呢，周老师原来是242班的班主任，也得有人接。学校实在抽不出人来了。
实在不行，从十二中抽两个老师过来吧！
人家答应吗？
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借他们两个人，先借半年。十二中现在的校长是我当年培养出来的，我调出来时跟市里力荐他当了校长，这点儿面子他还得给我。
他看着佟校长想：这个人想干什么，这个面子也给得太大了。
佟校长冲他一笑：下午教育局已经跟我谈过话了，让我来一中，明天就上任。
他终于明白了：欢迎，你一来我就轻松了。
佟校长说：我是来协助你工作的，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这话并不能让他放松，他在想教育局什么意思，给他派一个副校长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噢，他想起来了，他曾经跟局长表示过，愿意让佟校长过来。局里肯定是觉得，既然你自己要求就不用跟你打招呼了。
他是不是又做了蠢事？失去了一个最好的老师，迎来了一个政敌？不过，他还得对佟校长表示感谢：你来了，我就靠你。我已经老了，以后就看你的了。
我只是想帮你，正好看见十二中的校长，就直接跟他说了。
谢谢，你这个人情来得太及时了，希望他们能支援咱们两个好老师。
人是我点的，你就放心吧。
大夫从抢救室里出来，走到邝校长跟前问：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
狠如羊 第二十三章（3）
邝校长说：我是学校领导，家属一会儿就来。
那你们通知一下家属，让他们准备后事吧？
邝校长虽然有精神准备，听到这话还是难以接受，他呆呆地看着大夫，说：大夫，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花多少钱都行，我们拿，只要能把她救过来。哪怕她再也不能站在讲台上，只要她活着。只要有这个人在，就行。
大夫苦笑了一下。
邝校长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把头抵在墙上无声地流着泪。
佟校长的眼睛也潮湿了，他拍着邝校长的后背说：老兄，别太难过了。
邝校长转过身，擦了擦眼泪说：这都怪我，这都怪我呵！
别，你别那么想。咱们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下一代。
一个人就这么累死了，我该怎么跟老师们交代。
你这话就错了，谁能证明她是累死的呢？如果她的工作真的很出色，那还应该都向她学习呢，为什么不好好树一树她？我跟教育局说，在全市开展向周青老师学习活动，她是党员吗？
邝校长摇摇头。
佟校长说：那没关系，我们可以追认她为共产党员。通过电视、报纸大力宣传她的先进事迹，在全校达到树正气的目的。我们一中领导班子的形象也树起来了，社会上各种议论也压下去了。
薛老师带着孩子赶来了，他们走进抢救室，周老师已经停止了呼吸。监视仪上的脉搏最后跳动了一下，接着就变成了一条绿色的直线。生命离开了她。
薛老师这时已经不再怨恨周老师，他抱着周老师的尸体痛哭。他后悔自己到外面打工，后悔一回来就跟周老师吵架，后悔一气之下跟周老师提出离婚，现在他的妻子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妈妈，一个温馨的家残缺了。这是什么也弥补不回来的。
他当初能爱上周老师，看上的是周老师要强，喜欢的是她敬业，他自己从一参加工作就是老师，心里最尊敬的人是老师，最爱的人也是优秀老师，他听别人说，一中有个女老师数学教得特别好，后来认识了，一下被周老师的气质迷上了。
多少年来，他一直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妻子自豪，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了怨恨？他想不起来，好像就是从发现周围的许多人，都比他们生活的惬意开始的。原来那栋楼里的住户大部分都搬走了，他们买了新房，剩下的是老头老太太们，搬进来的都是外地打工的，他不能埋怨学校，转而对周老师生气，觉得她太傻，觉得她这么过一生太不值，想到她的敬业拖累了家庭，想到孩子的学习一直不好，他的怨恨越发强烈了。
他发誓要让自己家富裕起来，主动辞职去了南方，想趁着年轻给家里多挣一些，想让妻子、儿子过的日子好一点儿，周老师不赞成他，也不配合他。
他真的想带孩子一起走，真的不想再跟周老师维持下去了，可是人一转眼就死了，他的怨恨立刻消失了，现在，他想起的都是她的好处，想起的都是他们曾经有过的恩爱，还有孩子，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该怎么生活？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孩子，孩子正站在一旁，呆呆地发愣。他不相信他的妈妈一转眼就死了。中午她还好好的呀！
薛老师想把周老师喊回来，他喊道：周青，周青，你醒醒，你跟我说句话吧，你再看孩子一眼。
周老师没有答话，她的脸上很安详。
儿子，快喊你妈。你一喊你妈就醒了。周青，你别生我的气呵，我刚才不该跟你发那么大脾气。我是替你着急呀。
儿子没有喊，他只是走到跟前，伸出几根手指摸着母亲的脸，他觉得母亲的脸还是温暖的，只是离得他很远。他问父亲：我妈没死吧？
薛老师喊：周青，你醒醒，儿子看你来了。
周老师脸上好像有种笑意，好像在说，你不是跟我生气吗？你不是要离婚吗？
周青，你还没跟我说到底跟不跟我走呢，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回来。我再也不在外面打工了，你一个人在家太累了，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么劳累呀。周青，你睁睁眼吧。
半分钟前她曾经睁开过眼睛，但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她只是看到了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她希望跟薛老师说一声对不起，她看不到薛老师，后来她看到了俞丽，看到俞丽被人勒着脖子，眼睛鼓得老大，她说：俞丽，你怎么成了这样？你为什么不到校，你去了哪儿？
俞丽不理她。
她说：俞丽你为什么不理我，老师是爱你们的呵！
俞丽眼睛瞪着她，突然转身离开了。
接着她看见了薛老师，看见薛老师在她的身边，拍着她的身体喊她：周青，周青，你醒醒吧！我没想跟你真离婚，我那是吓唬你的。咱们过了半辈子了，我怎么能跟你离婚呀。我就是想让你跟我走。你怎么一生气就撇下我走了呀！
邝校长走到他跟前，拉起他：薛老师，节哀吧！
薛老师转过身，紧紧拉住邝校长的手：邝校长，她是要强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呀！她觉得自己是强者，觉得自己比别人有精力，她这是再也承受不了了。她走了也好，总算能歇一歇了。
是。是。
她得了多少荣誉？先进工作者，优秀教师，劳动模范，家里的奖状厚厚的一摞。现在呢？死了。邝校长，这就是她的命，看着强大，实际上是最脆弱的人。咱们这个学校里没有强者。
邝校长说：薛老师，对不起。
邝校长，我希望咱们学校别再有这样的老师了，老师不应该这样，这对学生的影响不好，我希望咱们学校出去的学生，大了都别像周青一样。再不能把周青的一套灌输给孩子们，他们应该有健康的一生。
他这是想说什么？不愿意学校再像以前那样抓教学了吗？让一中的排名不要第一？让孩子们不要拼命学习，能考成什么样就什么样？能考上什么学校就上什么学校？考不上就在社会上流浪？看来，他跟佟校长的观点倒一样。
邝校长看了看佟校长。
佟校长避开了他的视线，但是话却说出来了：薛老师，我们明白你的意思。邝校长，我觉得，薛老师的话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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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如羊 第二十四章（1）
周老师不论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她的学校，惦记着她的学生。她死了，灵魂仍然不肯散去，长时间在校园里徘徊。
这是她工作了二十八年的校园，她的青春，她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这里，这么轻易离开她不甘心。她一寸一寸地看着这里的土地，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用目光抚摸着。清晨，她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走进校园，傍晚，又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
她也回到家里过，看见了儿子、丈夫，看见父子两个在餐桌上相对而坐，薛老师不太会做饭，他们的午饭简单得让她痛心。她不该这时候死，哪怕孩子再大一点儿也好。
晚上，她看见薛老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搬到了儿子屋里，他们在同一张大床上睡着，两个人好像都不习惯，彼此离得很远。
薛老师已经决定，不再去南方打工，因为一中缺老师，他被临时聘到一中担任数学老师，准备接替周老师担任242班的班主任。
学校再一次提出，让儿子转到一中上学，儿子拒绝了。他觉得现在的学校适合自己，不想到重点中学去。
只是以后呢？以后他能不能考上大学？儿子说他不在乎。他将来只要有一技之长，不见得非走高考这一座独木桥。薛老师不能说服儿子，只好在家里天天辅导儿子。做家长的，还是想让儿子考上大学。
她又去了王立业家。这是她最不放心的学生，虽然脱离了险境，她仍然日夜惦记着。
王立业早已经出了院，到底人年轻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睡着了。陈冰溪还在屋里忙碌着，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给王立业准备第二天的早饭。周老师活着时，每天备完课也做同样的事。她理解陈冰溪。
陈冰溪不时地到王立业屋里看一看，她从衣柜里拿出丈夫的遗像，把那张像抱在脸前，用脸贴了又贴，吻了又吻。墙上原来挂着遗像的地方还空着，是李凡强迫她把遗像摘下来的，现在她又把像挂了上去。
她在流泪。
面对丈夫的遗像她是愧悔的，很难说清自己做错了什么。是她对李凡太轻信了，还是对李凡太刻薄了？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全心全意地爱着李凡，事情当然不是这个结果，如果她压根儿就不相信李凡，也不是这个结果。
那五十多万元的事，她至今没有跟公司里说，公司里也没有察觉，但早晚会有发现的一天，她只是希望这一天推迟到来。她盼着公安人员尽快抓到李凡，同时又害怕真的抓到，一抓到，这五十多万元的事就再也包不住了。
深夜里，王立业突然大声喊：来人呵！救命呵！
陈冰溪光着身子奔跑过去，王立业已经惊醒了，额上全是冷汗。陈冰溪抱着他喊：儿子，别怕，别怕。
王立业慢慢平静下来。对陈冰溪说：妈，你过去吧，我没事儿了。
你刚才怎么了？
没事儿，我做了个噩梦。
这次绑架会给王立业带来一生的伤痛，即使他将来上了大学，回想起这一段也会惊悚不已。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这是个刑事案件，社会上对一中的非议正在平息下来，但是周老师不这么看，她也不相信柴小彤的事仅仅因为这个学生过分自尊，失去了理智。她相信以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避免。
柴小彤已经宣判了，死刑。这曾经是周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他把自己推上了绝路。周老师到了监狱上空看着她的学生。柴小彤已经提起上诉，请求更轻的量刑，周老师看到他每天都在读书，学习法律知识。可是已经晚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狠如羊 第二十四章（2）
她看着这个最喜欢的学生，不断地回想着，以前对他的教育缺少了什么，把全部教育都指向高考，甚至德育教育也是如此，最终结果是什么？在别人眼里大学就是天堂，他上了天堂，灵魂却下了地狱。
黑暗中，周老师对柴小彤说：小彤，老师看你来了。
她看见柴小彤笑了，是那种凄楚的笑。她懂得他的笑容。那是苦笑，是一种无奈，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她在班里一次次地对学生们说，要扼住命运的喉咙，扼住命运的唯一办法是学习，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个人可能生在条件好的家庭，也可能生在条件差的家庭，可能有一个当企业家的父亲，也可能有一个下岗的父亲，母亲可能是知识分子，也可能是工人，这就是命运，你不能自己决定。
高考却是公平的，高考不会青睐一个领导干部的子女，也不会蔑视老百姓的孩子，只要你认真学习了，只要你上了分数线，就能改变自己的一生。你的父母辛勤了一辈子没有改变，你改变了，你为家里赢来了崭新的一页。这是多么自豪的事！
她这么讲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在专注地看着她，他们认可她说的道理。她鼓动起了他们内心的热情。
现在柴小彤告诉她，他的命运没有改变，唯一的改变是别人活着，自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人怎么可能光凭一次高考就改变命运呢，这不合理。人对命运的把握应该是终生的，一步都不能走错，走错任何一步都要付出代价。
她在监狱上方朝四周观望，她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她在陈冰溪家里看到过这个人，有些猥琐。有些狡黠。现在他正在另外一个省的小城市里生活着，那是一个相对贫困的地区，比这里还要贫困。
他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着，最后流浪到了那里，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跟他经常在一起的是一个以拾破烂为生的男人。李凡和他一样，平时也穿着破旧的衣服，他们把这叫做工作服。他们在垃圾场上指挥着几十个跟他们一样穿着破旧的汉子，李凡现在是那个男人的副手，那些捡垃圾的人叫那个男人大哥，叫李凡二哥。
每天天一黑，他们换掉破衣服，穿上笔挺的西装、发亮的皮鞋，或者到娱乐场所，或者到按摩室里，没有人看出来他们是捡破烂的。他们有时还召集一些女人，在中档饭馆里欢宴到深夜，以此来证明自己成功。
看得出来，李凡是快乐的，这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跟在陈冰溪身后跑来跑去的猥琐男人，他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开始吆五喝六，有时训斥着垃圾场上的某个男人，有时在按摩厅里跟按摩女们调笑着。他以成功者的姿态出入于娱乐场所，接受着周围人们的恭维。
可是，周老师看见他深夜里突然醒来，坐在那里哭，开始只是抽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
他的哭声把大哥弄醒了：你他妈深更半夜不睡觉，在那儿呼哧啥呢？
他说：大哥，我想家。
你不是说家没了吗？媳妇不是跟人跑了吗？孩子不是让媳妇拐走了吗？
就是因为没了，我才想呀，大哥。
今天跟咱们吃饭的女人，你看上哪个了，我给你介绍介绍。
那些女人我一个也看不上，我还是想我老家的女人。
人家看不上你，你还想什么。你有病呵。
大哥，也怪了，我就是忘不了她。你说这叫有病，那就真是有病了。
我不想听你这些了，快睡觉吧，明天还得去厂里干活呢。
狠如羊 第二十四章（3）
大哥把垃圾场叫做厂里。在他看来，那就是他的工厂。据说，大哥在老家有两个工厂，都由他的妻子经营着，他自己却始终不愿离开捡垃圾这一行。他说：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我的本就是这个垃圾场。当初就是这个垃圾场救了我，也是这个垃圾场让我发了财，没有垃圾就没有我的今天。
李凡不知道他的本是什么，肯定不是星光木器厂，也不是药材公司。他做过许多行业，没有一个行业真正干下来过。他想发财，最后结果是犯了罪。
现在他跟着大哥干，大哥每月给他两千块钱，这在当地已经不少了。可是他觉得，这仍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眼前的一切离心中所想的不是近了，而是越来越远了。他该怎么办？难道就在垃圾堆里过自己余下的一生吗？
陈冰溪是有本的，她是公司里的财务处副处长，她心里还有儿子，还有王宗昌，每天活得心里满满的。王立业的老师们也是有本的，她们的本是一个班一个班的学生，那个校长也是有本的，他的本是学校。李凡没有本，他自始至终都在飘着。
学校正在开大会。教育局领导在教职工大会上宣布，邝校长不再担任一中校长。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这成了爆炸性新闻。老师们议论纷纷，有人说邝校长要到另一个新建的学校当校长，也有人说，邝校长将担任教育局的第一副局长。这好像是高升了，但邝校长的情绪明显低落。
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