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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是个很漂亮很聪明的女人哩。”邻居钟大伯有时看到他会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对他说。“你的亲爹也是个长得很像样的后生，他刚来时，腰里别着一把木壳枪，很神气的哩。你妈妈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大姑娘，你亲爹那阵子常来找你舅舅说事情。你舅舅当时是个民兵，是个骨干民兵，背着一支长枪。他还带着渔民民兵在海上和逃到岛上的国民党兵打过仗。”
“那我亲爹现在在哪呀？”刘望海会推开那只一直摸着他的脑袋的手，一本正经地问。
“后来，他受到了组织的批评，被撤职了，再后来就去了外地。”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和你妈的那档子事。”
“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呀。”钟大伯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
“还为什么！不就是有了你呗。”钟大伯还是笑嘻嘻的样子。
“为什么！”刘望海大声吼叫。
“嘿－－我说你这个小鬼头，还真会发火的。”钟大伯伸出手又想摸他的小脑袋。
刘望海用手重重地推开了那只结实的手。“别动我的头！”
“这个小鬼头，我不动谁动。想当初我想让你妈嫁给我，她却看不上我，说我是个卖草药的。如果她嫁了我，那你不就又有爹，又有妈了吗？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大伯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亲生的呢。一想到你是我亲生的，我就会想到你妈。你妈是这一带最好看的大姑娘。你这小子长得还真像你妈。看到你我就要想到你妈。”他又要伸手来摸刘望海的头。
刘望海气呼呼地走了。他不想听这个邻居唠叨。从此他知道了他有个亲爹，只是他被组织批评了，后来去了外地。这以后，只要有人说他是个没爹的野种，他就会争辩说自己有亲爹，他在外地，他是个工作同志，腰上还别着一把木壳枪。谁再说他没爹，那他今后要告诉他爹，让他回来后，用木壳枪把乱说的人毙了。他这一招还真管用。不久，那些顽皮的孩子就不大敢叫他没爹的野种了。
可他还想知道自己的亲爹在哪里。他好几次缠着外婆，让她告诉他。可每次外婆一听到他问这事，就对他瞪起一双大眼，恶狠狠地说，“你那个遭雷劈的亲爹把你妈给害苦啦，你别在我面前提你那个遭雷劈的。”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舅舅。”一次，他见无法从外婆嘴里知道亲爹的事，便气呼呼地说。
“去问你舅舅？啊，你知道吗，你舅舅也被你那个遭雷劈的害苦了！要不是你那个遭雷劈的，你舅舅老早就是生产大队长了，还用得着现在给大队管鱼网，当那个没出息的仓库员啊！都是你那个遭雷劈的害的。”
“我亲爹没害人，也没遭雷劈。”他气呼呼地吼叫。
“你这个小遭雷劈的还敢顶嘴，看我不打你。”外婆做出要寻找那把可用来打孩子屁股的苍蝇拍的样子。
刘望海一蹿出了家门。
后来，还是他的舅舅无意中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
那是在他上学后不久，一天他跟着舅舅在礁石上挖牡蛎，舅舅坐在一块石头上憩着，点燃了烟斗，看着坐在身旁的刘望海说：“阿海呀，这一晃都过去七八年啦。”
刘望海不解地瞧着舅舅。舅舅两眼望着远方的海面，若有所思地说，“望海，啊，想当初，你妈两眼都要望穿，可海面上只有蓝蓝的海水。”
“我妈在望我呀？”
“你妈哪是在望你，她是在望你那个没良心的亲爹。”
“我亲爹？”刘望海两眼一亮。
“是呀。当初，哎－－”他欲言又止，接着摇了摇头，低头瞧着身旁的外甥。
刘望海也默默地瞧着舅舅，看到舅舅的眼中交织着一种伤感和无奈。
“你外婆说你长得像你妈，可我觉得你越长越像你爸。你长大了可别像你爸那样来害人家大姑娘。”
刘望海不快地翘起了嘴，扭开了头，两眼看着波浪起伏的海面。
“要不是那次我一定要让你爹来咱家喝一碗米粥，他也就不会认识你妈，后来也就不会跟你妈偷偷来往。”舅舅自言自语地说，一边用手上的小铁铲轻轻敲打着身旁的岩石。“那阵子你爸一人住在镇东头的旧村公所的一间房里，他是县里派来管渔区工作的。他让你妈去帮他做些事，就是帮着叫渔民的家属出来开会什么的。当初你妈老往他那跑，我也没怎么在意。后来，你妈妈的肚子大了。开始我们都不知道，等你外婆发现时，她已有五个月了。”
刘望海听得似懂非懂，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当时，我们就催着你爸和你妈快点结婚。”舅舅出神地望着远方的海面，嘴上继续说，“可是，你爸说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一生下来，他就犯了纪律。他要你妈去外地的医院把孩子打了。就是把你打了。你妈，她很听他的话，就同意去温州做那事。你妈的姨就嫁在温州的郊区。当时，还是我用渔船把她送去的。可是，你妈却在那一住就是几个月。回来后，还带回了一个娃娃，那就是你。那几个月里，你爸回到了县城工作，我也一直没见到他。想不到他在那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你妈回来后，找到了他，与他大闹了一场。”
“后来呢？”
“后来，我也去和你爸吵了一架，还把他凑了几下，害得我也被管民兵的武装部长狠批了一顿，还把我的枪给缴了。”
“后来呢？”
“后来，你爸就被组织处理了。”
“后来呢？”
“后来，他就离开了环山县。”
“他去哪啦？”刘望海迫切地问。
“他可能回了老家，据说他的老家在洞头。那是个比这里更远的海岛县。”
“他现在还在那里吗？”
“谁知道。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人，不会死呆在一个地方，一有机会，他肯定会出去找事做的。你别想去找那个人，他不会见你的。他的老婆也不会要你的。”
“可我妈为什么也不要我？”
“你妈怎么不会要你？你妈把你当成她宝贝。当时，你妈天天抱着你站在海边，望着大海，希望看到你爸回来。可是，你爸是不会回来的，他已有了自己的老婆，这个县他已丢尽了面子，他怎么会回来呢！你妈就是不相信，要抱着你在海边望呀，望呀。你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那她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和她住在一起？”
“她后来，又嫁了人。你的新爹不想有别人的孩子。你妈就只好把你留给了你外婆，留给了我。”舅舅无奈地摇了摇头。
刘望海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刘望海哭了。他一个人蒙在被里伤心地哭着。他已认识到自己是个没爹的孩子。他的亲爹是不会要他了，那个腰间别着木壳枪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更不会拿着枪把那些说他是没爹的野种的坏孩子毙了。他还伤心他妈只知道听他后爹的话，他后爹说不想要别人的孩子，她就不把他带在身边。他真的是一个没爹的野种了，不单单是没爹，现在看来，连妈也保不住了。他妈也不会把他带走的，永远都不会的，只要那个后爹在她身旁，她就会听他的。
他伊鸣伊鸣在被里哭着。黑暗中，一个人掀开了他的被头。他停住了哭泣，对着黑暗中的人说，“我长大后一定不去害人家大姑娘的。”
那人拍了一下他的头，把被盖了回去。
他觉得那只拍他的手似乎不是舅舅的手。那是外婆的手！他不哭了。他在肚里暗暗使劲。他想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像舅舅说的那样，不能害别人家的大姑娘。还有，长大后当个工作同志。这样他就能像亲爹那样，住在村公所里，在那办公。最重要的是，他能像他亲爹那样腰间别着一把木壳枪。他要自己有把木壳枪，因为他知道他亲爹再也不会回来，亲爹的那把木壳枪已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几天后，邮递员把一封信送到了他家。那是他母亲从温州寄来的。他舅舅看过信后对他说：“你妈在信里问你书念得好不好，还问你听不听话。”
刘望海拿过信看了看，可那些潦草的字，他没几个能认识的。他失望地把信还给了舅舅。他又肚里暗暗使劲：他一定要好好念书，要让她妈知道，他能比别人做得好。
舅舅说让他给他妈写个回信，写好后，可以和他的信放在一起，寄给他妈。于是，他用做作业的铅笔给妈妈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妈妈，我要把书念好，听大人的话。
十天后，妈妈的回信到了。舅舅把信读给他听。妈妈在信里说，看到儿子能给她写信了，心里很高兴。她希望他今后能读大学，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为祖国，为人民做大事。今后他读好书后，就可以来温州工作，就可以和她住在一起。他们就可以天天见面。用不着像现在这样隔着一片大海，只能每天望着大海思念。
刘望海听了妈妈的信后，心里激动了好大一阵子。他知道妈妈每天都在大海的那边在望着他，他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了！他又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这次写得长了些。他在信里说，自己一定会好好读书，长大后要像妈妈说的那样去温州工作，不在旧村公所工作。他要到妈妈身边，这样妈妈不用每天站大海边望海了。末了，他还用铅笔大大地写了几个字：我长大后，一定不会害别人家的大姑娘。
从那以后，他确实用功学习。凭着他聪明的脑子他的学习成绩很快就从班里的中等变成了中上，又从中上变成了前五位。小学毕业时，他以全年级第八的成绩考入了县城中学。从此成了一个住校生。
小时候的许多经历都成了往事，但他自己的身世，以及他给母亲的承诺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五
县城中学新学期开学比往年晚了半个多月。*的进程明显地影响了学校的教学工作。到了十月，这场运动的斗争目标开始转向，或者说，斗争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红卫兵虽然还是这场运动的急先锋，但广大的工人和职员也开始投身到这股革命的潮流之中。县政府民政局的几个办事员联名贴出了一张大字报，矛头直指县委和县政府。街道上还贴出了一幅幅“炮打资产阶级黑司令部”和“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大标语。
随着运动的深入，一个个群众造反组织也都冒了出来。那些大字报和标语的末尾都署上了各种各样的组织的名称。像什么“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战斗队”啦，“造反战线”啦，“人民革命队”啦，“无产阶级敢死队”啦。这一支支造反队还都制成了自己的队旗和袖章。街上常常会出现举着红旗，戴着袖章的队伍或人群。这倒也成了入秋末县城的一道风景线。
县城中学的红卫兵们当然不会落后，他们早早就成立了一个个革命组织。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定个名称就产生了一个响当当的造反队。不过，这些组织要想生存下去却不容易。学生们不像工人和机关的职员，首先他们没有任何收入，靠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几个零花钱是根本干不了什么大事的。他们连买写大字报的墨水、毛笔和纸张的资金都无法解决。于是，他们只得到教师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去拿这些东西。可那些地方很快也断了来源。于是，他们就决定向校长索要革命活动经费。
“朱祖礼，我们革命造反派要你给我们提供*的经费。”戴娟娟带着一帮同学来到校长室，对着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的校长大声发话。
朱祖礼连忙站了起来，冷冷地瞧着眼前那一帮气势汹汹的学生。
“我们没有钱买东西，就无法开展革命。”戴娟娟说，与他对视着。
“毛主席说要节约闹革命嘛。”朱祖礼冷冰冰地说。
“老师为什么可以有钱买这样买那样，我们学生为什么就没钱？”刘望海禁不住也嚷了一声。
“对，对，为什么给老师钱，就不给我们学生钱？”其他的学生七嘴八舌地冲着校长嚷道。
“学生人数太多，组织也太多，给了这个造反队，那个想要，给了那个造反队，另一个也想要。学校哪来这么多钱，你们看看，这个学期学校连买教材的钱都没了。”朱祖礼说，对着面前的学生摇了摇头。
“你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别想来糊弄我们。”张中民说，两个大鼻孔对着校长喷气。
朱祖礼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戴娟娟走向前，拍着桌子说：“你想破坏*。你就不想把钱给我们，怕我们有钱买来了纸和墨水后，会写你的大字，会揭发你跟着走修正主义道路的罪行。老实告诉你，今天你不把钱给我们，我们是坚决不答应的。大家说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众人的吼叫声震耳欲聋。
刘望海看到朱祖礼只是冷静地扫视了一圈，并没流露出丝毫退让的神情。
“你们要革命是对的，但学校也有困难。”朱祖礼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知道，学校一年就那么点经费。这一年来，学校为*的运动几乎把所有的拨款都用进去了。现在我们也在向县教育局打报告，希望能给学校拨点运动经费。等拨下运动的专款后，我们一定为你们提供充足的钱，好让你们多买些纸和笔。好让我们学校的*顺利地进行下去。你们说行吗？”
学生们一时无语，互相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晌。
朱祖礼脸上露出了笑意。
“你别说的好听！”戴娟娟一声喝斥。
朱校长的脸上刚绽开的笑容又收了回去。刘望海也为之一震。
“你还想糊弄我们！”戴娟娟厉声说，“老实告诉你，我们都是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红卫兵。我们可不会轻易上你的当。你说学校没钱，好吧，就算学校没钱，那你朱祖礼总该有钱吧，嗯？你不是校长吗？你这个当校长的总该有钱的吧。”
“对，对，你当校长的应该有钱。把你的钱拿出来－－”刘望海大声嚷嚷道。
一片沉默。
突然，朱祖礼“哼”了一声，说道：“要说有钱，应该县长更有钱。你什么不让你爸拿出钱来？他还是我们县的县长呢。”
戴娟娟一时语塞。李金山和几个站在后面的初一学生还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你－－”戴娟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打倒顽固分子朱祖礼！”刘望海灵机一动，喊起了口号。
“打倒顽固分子朱祖礼－－”众人的吼叫把窗玻璃都震出响声。
刘望海终于看到朱祖礼的脸色发生了变化。虽然这只是一种微弱的变化，但从他那游移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已经感到害怕了。这个一直在学生面前充当最高权威的校长，今天在这片口号声中也露出了胆怯的神色。刘望海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满足。他又振臂高呼：“朱祖礼不交钱就是破坏*！”
这次他的口号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的响应。
“这样吧，学校现在没钱，我们也不能从你的口袋里强掏。我们现在先要解决闹革命的办公室的问题。我们决定把校体育工具保管室隔壁的空房间作为我们红卫兵革命战斗的地方。这一点你还有理由不答应吗？”赵丰逸说。
“不管你答不答应，我们都已决定了。”戴娟娟涨红着脸说。
“好，好，我答应。整个学校都是红卫兵闹革命的场所。”朱祖礼说，口气已不像刚才那样冷冰冰。
这个顽固不化的朱祖礼，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批批他。”出了校长办公室后，戴娟娟愤愤然地说。
“是要好好批批他，不然他不知道我们红卫兵的厉害。”赵丰逸附和道。
大多数同学已散去。戴娟娟带着高中的几个骨干分子向他们决定作为革命工作室的那个房间走去。刘望海和张中民也跟了上去。
“我们明天把他抓出去游街。现在连县城小学的学生都把他们的校长拉出去游街。我们中学生都落后小学生了。”刘望海大声说，今天能让那么多高中的大同学都跟着他唤口号，他信心足了不小。
戴娟娟收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身后这个比他矮的初中生，说道：“你这个想法很对，我一直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把朱祖礼拉出去游街，可是，项老师说这事得等一段时间再说。这样吧，明天你找些初中的同学，把朱祖礼拉出去游一圈。”
项老师是县中学教师革命战斗队的头儿。戴娟娟采取什么行动，常和他协调。
“那我－－那我－－”刘望海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戴娟娟竟然给他下达了革命任务！
“你是初中生吧，是哪个班的？”戴娟娟问他。
“二班的，他是我班上的。”张中民接口说。
“你们是一个班的？”戴娟娟问，“你长得这么高，他比你矮了半个头。”
“他是我们班最高的。”刘望海连忙说，他不希望戴娟娟把注意力转到张中民身上。“我们班大多数同学都和我差不多高。”
“革命不在高矮。”戴娟娟说，“走，到我们的新工作室去合计合计。”她拍了一下刘望海的肩，转身朝前走去。
刘望海心里又是一阵激动。戴娟娟拍了他的肩膀了！他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张中民推了他一下，他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这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面摆着几张办公桌，桌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地上还有些废弃的纸团和破书。桌旁围着几张长条凳子，其中的一条还少了一只脚。墙上布满了蜘蛛网，天花板上挂下了一条条变成了黑色的蛛丝。
“这么脏的地方，怎么能用？”赵丰逸皱着眉头说。
戴娟娟从墙角拿起了一把扫帚，重重一扫，房间里顿时尘土四扬。众人纷纷退出了房间。“留几个人在这里打扫卫生，其余的人可以回去了。”戴娟娟用手捂着鼻子说。
刘望海看着戴娟娟扫地，不知自己做什么好。张中民拉着刘望海的手来到室外，问道：“你还想留在这里吃灰尘呀？”
“嗯，嗯－－”刘望海嘴里应道，脚却不愿移动。他看到戴娟娟在灰尘中忙碌，很想为她做点什么。而且，戴娟娟说过，要与他“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