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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把问题的难度减了些。他没有设想自己是威森塔尔,而是设想自己是*年代中被青年狂热分子*得家破人亡的幸存者。据后来的某些回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某个地方的一群中学生把自己的老师“揪出来”,“从腰上解开牛皮武装带”,用以对老师“劈头盖脸地抽上去”,“打得半死后”,然后又将老师扔进“学校莲花喷泉池里”。他设想自己是这位老师的后人,当初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带着遍体鳞伤,在“污泥中挣扎着”,又看到“全校红卫兵与师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围着池边狂喜地笑着,一边叫嚷着‘造反有理’‘痛打落水狗’,一边扔着石块”,看到亲人“死在围观的人群心满意足的目光下,死在一片欢乐的狂呼声中”,假如他是这样的身份,他会不会宽恕那些如今已经在茫茫人海中过上“正常生活”的人呢?
如果那些狂热分子后来公开忏悔了,并用实际行动来补偿当年受害者的后人,那么要宽恕他们也不会很难。但是如果这些狂热分子不仅不忏悔,反倒矢口否认或掩盖自己当初的罪行,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得到宽恕,而要得到永远的谴责!
他又想起乔教授和徐怀乐写文章批判过的当代文化散文大师张文含。平心而论,单从后果来看,张文含在*年代所写的那些随大流的评判性文章,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可弥补的现实后果。如果他为他当年的言论表示忏悔的话,他不仅应该得到宽恕,还应该得到尊重。但是,张文含对自己当初言论的实际态度却很令人失望。他认为自己也是时代的牺牲品,那些揪住他的小错误不放的人是别用有心的跟他过不去。余乔不由得想,如果那真是一个小错误的话,一个连“小错误”都不敢面对,不敢为之承担责任,不敢为之忏悔的人,又如何与他那在公众心中的文化大师的正面形象相配呢?他想,一个公众人物的正面形象不是一个从来没有错误的形象,而是一个敢于承认错误,并为之承担责任的形象。
回到威森塔尔的问题上来。卡尔犯的是更加深重的反人道罪行,但是他又在临终前真诚地忏悔了。若从一个旁观者的冷静“理性”来看,应该对一个真诚忏悔的临死之人表示宽恕!若从威森塔尔本人的角度来看,只怕沉默着离开那间房子,才是最正常,也最让人理解的选择。
卡尔那样罪孽深重的人有得到宽恕的可能吗?如果他害死的只是一个人,他临终前的真诚忏悔要换得这个受害者亲人的宽恕,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害死的一群人,他又凭什么去得到受害者族人的宽恕呢?
余乔在反复思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寝室电话的铃声惊醒了他。汪昭宇去接了电话,然后走过来把话筒递给余乔,说:“找你的,是个女生!”
余乔不安地接过电话,听到对方说自己是乔震南的女儿,已经在他们宿舍楼下面等着见他。
他下楼的时候,没有看到其他人,只看到一个长相清纯的女生站在他们宿舍楼前的坝子上等人。他疑惑地望了望这个女生。对方也疑惑地望了望他,最终开口问他:“请问,你是余乔大哥吗?”
“我是余乔……”女生开口客气地叫他“大哥”,让他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看起来他之前对她的想象真是过于离谱。
“你好,余乔大哥!我是乔震南的女儿乔莹,在C市一中念高二。今天我找你是因为……”女生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怯意。
“我知道。是因为《C大青年》上的那篇文章……”他一开口就有些窘迫。要是对方是一个比他大甚至跟她同龄的人,他都好为自己力争道理。但是对方竟然还只是一个高二的学生,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她交谈了。
“余乔大哥,请允许我这样叫你!”乔莹眼里掠过忧虑之色。“我是自作主张来找你的,跟我爸爸完全没有关系,希望我的出现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哪里……”他有些语塞。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虽然与你那篇文章有一点点关系,但也不是完全是因为这个……我来是想请你去医院看看我爸爸……”
“乔教授怎么了?”他惊讶地问。
“他高血压……这段时间他一直心情不大好……C大的两个师兄拿着他们办的刊物到我们学校做宣传,我们班也留下几本来传看,所以我看到你写的文章。其实是其他人先看到才拿给我看的,我把它拿回家让我爸爸也看了。自从他看了之后脸色就一直很不好……他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好……”
乔莹的话让余乔有些紧张。他想,自己那篇文章其实早就写好了的,那天在清水湖边遇到乔教授的时候,乔教授都没有向他提起这事。看起来,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写过这篇文章。他当时就说过一些让他面红耳赤的话。他后来可能还因为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的话生了很久的气,不料后来自己的女儿又拿回一本登载有指名道姓评判他污蔑徐怀乐抄袭的文章的《C大青年》,这一下子,可能更是火上浇油了。
“乔教授在哪个医院?”他问乔莹。
“在西南医院……”乔莹眼里泪花闪烁。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吗?”他问。
乔莹点头。余乔便跟她一块走出了C大,然后上车往西南医院赶去。一路上,他不知自己见到乔教授应该说些什么。上车之前,乔莹一直沉默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写的那些文字可能直白了些,但是我不会无原则地收回我的立场……”
余乔在车上首先开口。
“我知道……”乔莹皱着眉,却点头。“其实我也知道我爸爸和散文家张文含,还有和徐怀乐的纠纷……他们的书我都看过一些,我还尤其喜欢张文含的散文,我们班里人大多数都喜欢……我们语文老师还极力推荐徐怀乐的文字,说他的文字很有风骨……”
乔莹的话让余乔很感意外。
“其实,看到我爸爸与他们的纠纷,我真是很难过……有时候,我就有点恨他,他老是写批判文章,得罪人,人家又批判他,他看到别人批判他的文字,又会很生气……我以前就劝他说,你那么容易生气,你就不要写文章批判人了……我对他说,人家张文含好歹为我们写出了那么优美的文化散文,你管人家年轻的时候写了些什么文字呢?人家的历史,你干吗非要去挖掘不可呢?我说,你不惹人家,人家就不会攻击你……但是我爸爸说,他是为了‘道义’,为了‘是非’……我还不理解他的‘道义’,‘是非’……我不在乎他的什么‘道义’,‘是非’,我只在乎他快乐不快乐,他身体好不好……”乔莹一边说一边掉泪。
“乔教授的病情很严重吗?”他担忧地问。
“今天上午,他在家,突然头痛得厉害……后来送他去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他的血压需要住院控制……余乔大哥……”乔莹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待会儿,你见到我爸爸,能不能不要跟他提你的立场?”
“这个我知道……”他点头,心里却茫然。“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父亲看到我,会很难过,很生气吗?或许,我去看他会加重他的病……”
“不会!你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你能够去看他,至少可以说明你是尊重他的……他不会因为看到一个尊重他的人而感到不高兴……”
“但愿如此吧……我想问你,你找到我们团支书郑清,通过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他问。
“我……”乔莹有些为难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当初就是想问你,我爸爸和徐怀乐之间的纠纷,你干吗要管呢?你干吗要写文章批判我爸爸呢?就算我爸爸污蔑了谁,又关你什么事呢?更何况,我爸爸有没有污蔑徐怀乐,真不是你那一篇短文能说清楚的……你说我爸爸重声名,没有真正的正义感,这与我爸爸对他自己的评价恰恰相反,让他很生气,很伤心……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啊……他在C大有很多老朋友,难免会被他们笑话……”
“对不起,我不得不说,我也有自己的道义和是非观。我是本着分辨是非的心来看待一件事情,我的文字表达也是为了分辨是非……”他难为地说着:“不过,《C大青年》只是校刊,发行量很小,几乎就是在学生中传看,基本上不会有老师对这个刊物感兴趣,更不会有其他人感兴趣……”
“但是我同学却看到了……假如你是我爸爸的儿子,同样的事情,你会写文章批判自己的父亲吗?你会为那些批判你父亲的文章叫好吗?面对你自己的父亲,你也会乐于去‘分辨是非’,去责难他的‘非’吗?”
“我……”他一时语塞。
“余乔大哥……”乔莹还是客气地这样称呼他。“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我来找你真是打扰你,麻烦你了。但是希望你理解一下我,我是乔震南的女儿……”
至此,他点头,却是无言,直到他走到西南医院乔教授的病房。在医院下面,他还是买了些东西提在手上,虽然乔莹百般阻拦。来到乔教授的病房,乔教授却是闭目沉睡着。乔莹的母亲在床边守着,乔莹就跟她母亲介绍他。看起来,她母亲也知道他。几句寒暄之后,乔教授就睁开眼看到了余乔。余乔尴尬地向乔教授问好,乔教授始终没怎么理余乔,只跟自己妻子说自己这里那里的需要。
余乔很快就尴尬地退出病房。乔莹跟了出去。
“余乔大哥,我爸爸可能还是身体不舒服……”在过道上,她有些歉意地说。
“其实,我来的意义不大……”他有些无奈。“你父亲也当然知道是你把我找来的。所以,他不会因为我来看他,就感到高兴……”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有些怯怯地说,脸上还有泪痕。
“我就先回去了啊……”他对她勉强笑笑,离开了医院。
“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3)
3
那天下午,余乔从医院回到C大的时候,还不到三点钟。一想起在风雨广场即将与何宛亦见面,他充满了期待,却又有点患得患失。风雨广场位于C大冷清的西南角落。从清水湖边的一条林荫路出来,再跨过右方一道铁门,就来到多级半圆形石阶的宽阔顶阶,这些顶阶的后方石壁就是一些校史浮雕。从石阶走下去,便是广场中心,广场中心有一个看起来破旧而即将被翻修的垒台。余乔走进铁门,来到这些半圆形石阶的顶阶上。他往下俯看广场中心,看到已经有三位男生很闲散地靠在垒台边上,似乎在等着谁。
他鼓足勇气走下石阶,往广场中心走去。下完石阶之后,他才看清楚了三个男生的相貌:其中一个高大挺秀,却有些神情冷漠;另外两个和余乔差不多的身高,但都要比他稍胖,其中一个还戴了一副大黑框眼镜。他望着他们,犹疑着是否要走上去打声招呼自我介绍一下。三位男生都冷冷地盯着他,似乎对他的不请自来不大欢迎。他们的冷淡神色让他不由得想要退回,但是他还是勉强自己带上不常有的微笑勇敢地向他们问了一声好。三个男生仍只是以疑惑的眼光打量他,却没有人回应他的问候。那个神色冷漠的高大男生瞟了他一眼,一副不想搭理请赶快离开的神情。
余乔愣住了:看起来,他之前应该给何宛亦一个电话。既然没有提前招呼,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她到来之前离开。不料,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那一刹那,他听到三位男生中一人在小声惊呼“她来了”,然后他也注意到了他前些天所看见的那个白色身影已经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余乔怔怔地立在原地,而那两位身形稍胖的男生却不约而同离开垒台,向那个白色身影迎去。那挺秀的高大男生虽然没有移步,却也变得精神起来,眼睛也仿佛放射出某种动人的光芒来。
“你终于来了,美丽的公主!”没有戴眼镜的男生竟然大胆拉住了她的手并抬起来,似乎要像一个西方绅士一样,把她的手拿到唇边一吻。
余乔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想他们和她好像很熟。何宛亦抽出手来在他胸口上推了一把,微嗔道:“去你的!想占我便宜?也不多照照镜子!”
“对呀,也不照照镜子!”大黑框眼镜也顺势把自己身边的人一推,然后也企图去拉何宛亦的手。这次何宛亦把手捏成拳头,在大黑框眼镜胸口上重重敲了一记。在推开两个男生之后,她径直向广场中心的垒台走来。余乔听到了自己的怦怦心跳,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招呼。他看到她先望了望那挺秀男生,神色有点茫然;然后也看了看他,神情有点冷淡,似乎没有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
“你是‘伊凡’?”何宛亦走到挺秀男生身旁,略有不满地说。“这里很冷,网上却很热……我实在搞不懂你们为什么把我约在这个地方来……”
“喂,‘卡婕琳娜’,‘伊凡’想见你都要想疯了……”大黑框眼镜走过来,插嘴说。
“就是啊,还不是老大要见你嘛?!我们也跟着沾光儿饱饱眼福。老大苦恼着呢,他喜欢上你了,所以一定要见你!他说只有你能救他了!”另一个稍胖男生笑着开口。“喂,老大,你亲爱的‘卡捷琳娜’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还在和身上的魔鬼争战吗?你亲爱的公主来了,来帮你驱赶魔鬼来了……”
挺秀男生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望着何宛亦,脸上也有了些笑意,却仍那么含蓄,隐现着那么一点淡淡的忧郁味。
一边的余乔看着这一幕,便觉察自己是一个多余人。他这个多余人应该识时务地早点离开。他颇有意味地再望了一眼何宛亦,就要离开。 何宛亦却在他起步时叫住他。她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感到被她那样奇怪地看着真是不小的折磨的时候,他才抛下一句:
“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余乔……”
她呼唤他,眼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的暧昧深意。他吃惊地发现,她竟然在“没有分寸”地靠近他。感受到她的呼吸气息之后,他有点“惶恐”起来。在他差点因站不稳而往后退之前,她及时拉住他的手。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全身有电流通过,整个人完全不能动弹。他像一只木偶,只能任由她拉起他的手。他脑子里蓦然变成一片空白,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就是一场戏而已……”
她细腻冰凉的手轻轻触在他潮热的手上,然后拉着他走到“伊凡”跟前。他在一片昏天黑地中看到了沮丧地低着头的“伊凡”。
“跟你们介绍,这是我朋友余乔……”她有意对三个男生说,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他是谁?”大黑框眼镜也有些沮丧地问。
“他是我的知音啊……”何宛亦暧昧又明媚地浅笑着
“你的知音难道不是‘伊凡’吗?你可知道‘伊凡’对你……你早就知道的!而且,我们打听过你的情况,你没有男朋友,你以前并没有接受过什么男生……”另一个稍胖男生神色严肃地说。
“呵,你们偷偷查我?难怪说呢,你们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们,你们的信息有很多是不准的,比如我身边有没有人,你们就查不准……”
“‘卡佳’……”挺秀男生终于又开口了,眼里闪过明显的狼狈和失落。“你这样,我们怎么进一步说话呢?”他指的是她一直抓住余乔的手不放。“你要我看着你们的‘甜蜜’去分担伊凡的苦恼,去想象西蒙的‘我生命中那段忧伤的故事’吗?……”他苦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受伤。
“在这个地方,我觉得冷……尤其是我的手,冬天,春天,都会很凉……” 她冷冷地回应“伊凡”。
“你的心是凉的,你的手怎么可能暖和呢?”大黑框眼镜插嘴说。
“你的手需要被合适的人温暖……”另一个稍胖男生也说。“我想,‘伊凡’比现在你身边这个人更合适来温暖你的手……”他不怀好意地看着余乔。
“好吧,‘卡佳’,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挺秀男生又说。“你带着一个男生来和我约会,我就宁肯自己完全被‘伊凡’身上的魔鬼俘获,我就宁肯彻底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是没有任何正义、道义可言……好吧,卡佳,我还是要把我的困惑再次说出来,即使你这个样子!”
“我相信,你对我不陌生……”他继续诉说,带着点悲凉味。“……我的思维陷入了死胡同,我找不到脱离这个罪恶世界的动力。我想,既然它本来就是一团糟,而人的努力是徒劳,人又不能永远活着,而别人又不能代替自己而活……卡佳,我想说,虽然德国士兵卡尔死了——如果那是因为他罪有应得,可是那些黑眼睛的孩子也死了,而且比他死得更早、更年轻、更悲惨……
“我就是想说,看起来忏悔和宽恕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孩子已经死了!是的,这个世界还会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孩子,他们可以在太平天下过好日子,即使这些都是因为忏悔和宽恕带来的,可是从前的孩子死去了,永远都活不过来了!是的,也许将来可以一切都好,可从前的人们悲惨地死去了,从前的人们没有机会生活在‘一切都好’的未来……卡佳,还是那个老问题,既然这个世界本来一团糟,我又怎么能不让自己去和它同流合污?”
“老大,不,老二‘伊凡’,别这么丧气!”黑框眼镜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要知道生活本身的确是没有意义,但你的态度可以创造意义!相信加缪吧,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即使这个世界有轮回!无辜血泪会伴随人类到永远,这是上帝的错误,但错已经犯下,人这种活物已经造成。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正确的态度。人可以反抗,在反抗中创造意义:我反抗,故我存在!‘卡捷琳娜’,你跟‘伊凡’说说吧,安慰安慰他吧……”
“对不起,我现在无话可说……”何宛亦冰冷地回应他。她看余乔的眼神却奇怪地温和。“请你表达自己的看法吧?余乔,你今天不要一直沉默。你要替我多说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