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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他的阴影覆在我脸上,我反问。
“一张名叫「森林」的画。”
“哎?”我疑惑,那是千岁走进自己世界的第一张画,而那时的自己,则用它与千岁交换了那张肃然的「古樱」。
“千岁寄给了我。”他说道,“我想我,早就因为那张画而想见你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人对另一人的欣赏与钦佩,原来从最开始,我们的会面便是命中注定的。
因为他也想见我,因为那张画……
“……以及这样的你,却能画出那样的画。”他柔和的目光中洒落朦胧的光点,却让我想起那日昏黑的美术室,千岁也说过相似的话。
可这样一句话从一位初次见面的人嘴里说出,多少有些刺耳。就像父亲所说的,生命从一开始便是平等的,为何要将现在的自己称作「这样的你」?我从不因为这场意外,而将自己的艺术格调降低分毫。所以到底还是弱弱反驳:
“幸村君……”
但刚想说话,却被他先于打断:
“我能体会你。”他诚恳的目光,让我一瞬便失语。少年的美好被染进一片白光,当一切重又回归理智,才发现他残余的掌温尚且留于额心。
像是一块印记,一块刻在眉宇间的热,想要揉开我深藏于内心的悲戚。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他与我也许会系上一条深刻的关系。
就像是彼此从身体里延伸出千丝万缕,然后紧紧缠上对方。
幸村精市,是相似的人,不止于千岁的同类,是犹如从身体里派生出的另一个自己。
只因为那句毫无缘由的「我能体会你」,便没有理由地相信他。相信他能体会从璀璨跌入深渊、从光明跌入黑暗的可怕与惊恐,相信那种刀刃抹过心脏的感觉,他也清楚无比。
虽然理由未知,但我却如此坚信。
所以不久,当他离开美术室准备那场预定的练习赛时,我听见窗外远方有网球砸落的清晰声响。
说是为避开骄阳,才选择这时候开始比赛,但于我却没有半点意义。
我只是静静坐在美术教室,阳光终究还是染上淡橙色,微醺的暮色中,湿润的笔触画下最后一朵紫阳时,这张巨大的画板上,那穷尽繁华的六月花开终于落下帷幕。
与他约定,不必等待,他会在比赛结束来取。
说是画板即便巨大,同行的部员们多少可以分担一点。
还是被他的执着所感动,不觉便比最初更专心地画完了这张画。
直到太阳偏西,我才操作着轮椅坐于门前,望着在红云中安静盛开的紫阳,望着那些延续的生命在自己脑后留下一片绚丽的光影。
心满意足地阖上门。驶出画室时,耳边只剩下网球砸击地面的单调声音。
不久之前,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目睹着两位少年飞奔在球场上慢慢成长,目睹他们的分崩与和好,目睹那位被称作「天才」的少年,创造出无与伦比的「三重回击」。
而今天,我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只因为自己无法将那位平和的少年,与两年前那场生死战斗中,立于世界顶端的「神之子」完全重合。
只因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一切,在今天都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色彩。
直到轮椅在球场远处停下,我隐于铁丝外的树丛里,看到少年微微扬起下巴、在夕阳下君临于世的目光时,才吃惊地咬紧了唇。
一切都没有改变,包括两年前对他那不近人情的记忆,也不差分毫。
唯一改变的只是自己,是时光展现给我的真相。
那位少年的真相。
38Chapter 38。你好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心累,周末两天都要加班,除了睡觉外已经没有其他意识,害怕会影响写文啊混蛋!(幸好这次榜单一万……)
于是不二又来刷存在感……
六月末,我认识了那位想见很久的少年。
六月末,我收到了不二的第二封来信。
虽然信的降临依然突然过分——没有预兆,在我渐渐淡忘遥远四月那封迟到信件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但在捏到信封时,已然没有之前那种震惊。
身边是被太阳烤得油亮的绿叶,在这个蝉鸣渐起的季节,褐色的信封也带着高于体温的热度,虽然它曾静静躺在封闭的邮箱里,于这轮渐渐接近北回归线的太阳而言,也无济于事。
可即便没有太多震惊,却在看到相片时,依然会在胸口划过一阵悸然。
我始终都在猜测,猜测他为何要寄来我们年幼时、第一次所拍摄的相片。直到取出这张照片,我才多少明白他的用意。
是那年花火,他秘密将我圈进相片的作品。
即便时间越过四五年,当纸片出现在眼前时,那年微凉的空气依然像是可以被触到一样。我与他们走散,坐在石阶上,脑海里满是关于母亲的遐想。即便耳边是祭典上鼎沸的叫卖与欢笑声,即便不远处树林下萤火纷飞,即便山崖上扎着的大片灯笼是那么通亮,却都没能打动我。
直到身后腾起第一簇花火时,心才被动摇。转身,抬头,映亮我瞳孔的色彩,是绝对无法替代的青蓝。
不久后才知道,那被烟火所镀亮的背影竟被他收入手中小小的相机。
不二从远方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早已记不清。却还能依稀想起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人海中,朝我微笑的美好样子。直到那簇越于天际的青蓝烟火逼我转身,他才拾起手边的相机,记录下那年我尚还矮小的背影。
……
即便现在与那时长如光年,因为手中这张相片也能瞬间到达。
脚下是星星,鼻腔里则是满满的硫磺味。那夜的寻常之事,当被现在的我所忆起时,也会感到由衷的不寻常。
关于过去的所有,都还在闪闪发光,只不过是现在的自己在极力掩埋它们罢了。
闭上眼睛,想象天那边的少年,也许此刻正拿着球拍飞驰于球场,却依然心思细腻地想要挪开我极力掩藏过去的手掌。
依然在等我「转身」。
遥远烟火的「轰鹿声渐渐高上几度,等我意识到时,俨然变为嘈杂的虫鸣。睁开双眼后不久,信箱被锁上的声音单调地划过这条宁静的小巷。
我简单地将那张相片放入信封。
即便相片背面写着「1997年花火祭的回忆。」,即便落款依然是那个熟悉不过的名字,即便我知道,他只是想用这些相片为我搭建一座回忆的城堡。
但城堡不过是我回忆的囚笼。
所以不二,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抹杀你的期待、我的回忆。
……
高中的第一个暑假在波澜不惊中开始。
没有想象中的兴奋,甚至有些不舍,毕竟要与学校的画室分开那么久。于是带着一丝不甘,我还是向青木学姐提出了自己的小小想法:
“暑假回来…借用教室可以么?”
“当然……”她微微拖了下调子,在我满心期待的时候,居然还是狠狠接下去,“不可以!”
“……”
“嘛嘛,暑假就好好度过吧!阿蜜也该换换心情了嘛!”
看着青木学姐一脸笑容的模样,虽然表面不得不弯起嘴角,但事实上,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
要知道现在,我的生命已经只剩下这样一个骄傲,即便还会被上田老师教训说素描画得很差劲,但沉浸在五颜六色的世界里总会让我意想不到地快乐起来。
得到这个答案到底还是没法开心起来,直到千岁背开青木学姐,在逆光的阴影里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时,我才惊诧地看着他,连眼角也攀上了笑意。
“长假的时候,钥匙一直都是我在保管。”少年深蓝的眸子带着淡淡的笑,让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就像是在诞生日收获礼物的孩子一样。
可他却很快将钥匙重又捏进掌心,即便那些金属碰撞出一个突兀响动。心感不妙,连看向他的表情都被吃惊侵占:
“但青木学姐的话也是对的。”他直起腰,原本偏深的肤色,因为网球部临近全国大赛愈加紧凑的训练而更为黝黑。
“诶?”我相信他明白我的心思,所以对他的这句话感到由衷的疑惑。
“总在这间小教室里,有一天会什么都画不出来的。”少年将钥匙收进了口袋,当他转眼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时,玻璃上有淡淡的云影飘过。
彼此间是长久的沉默。部友们正一边收拾着各自形形□的绘画工具,一边快乐地交谈着暑假计划,即便这样喧哗,也没法抹去我此刻心中的小小忧虑。
他在提醒我视野狭小么?提醒我再这样下去,我那蓬勃的彩色世界很可能会死去?
可……
视线落在了自己腿上,要知道很多时候,我正被这些强迫戴上的枷锁困住手脚。而他那句好心的提醒,对于我这个将生命日渐单调化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根刺、一只能扯住我心脏的手。梦想已经被那些漆黑的鸟儿埋葬过一次,若要再让我体会一次「陨落」的感觉,恐怕再柔软的安慰都将无济于事。
“千岁……”我抬头看向他时,脸上是少有的焦灼。
“现在一脸恍惚的你,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个我喜欢的阿蜜了。”千岁打断了我的争辩。
“诶?”
“你的脚已经可以用拐杖了吧?”依然是直白地询问,使我不得不抿起唇,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蜜,你在害怕。”他深蓝的瞳孔望着我,连目光都带着说不清的绝然。
“……”说不出话。
“因为害怕,才会一心躲在自己的世界。”
“……”说不出话。
“但要知道,这样下去,你的世界会越来越远离真相,越来越虚幻,越来越缺少生命。”
“……”依然,说不出话。
或许他是对的,并不是不能拄着拐杖缓慢前行在大街小巷,甚至在失眠的午夜,曾偷偷开门在院子里尝试着用拐杖行走。但总不愿被太阳烧炙着后背,用一种丑陋、虚弱、异类的姿势,借着两根不得不使用木棍一瘸一拐地行走。仿佛世上只有一个可怜的我在光明下投上黑影,一团黑到於不开的影子,在光明下踽踽独行,在光明下不见光明。
可他说:「你简直就是在葬送梦想。」
我惶恐,不愿将那好不容易建构起来的梦再推向悬崖,它尚还脆弱,它还在摇摆中。
已经没有争辩的可能,我不是任性的人,而他也确实站在客观的立场,替我考量着所有,替我筹划着许多。
所以半晌,我才出声:
“好。”一个简单的字,却异常诚恳地击中了夏风,飘入彼此耳中。
是该找回那个勇敢的自己了么?
……
但无论结局如何,约定定下后的第二天,千岁他们便离开了大阪。
接下来的夏季,总觉得大阪忽然安静许多。
相识的那些少年们都奔赴东京,为他们的青春放手一搏。
也许是天性,人类从很早前便有着旺盛的征服欲。即便之前亲如好友,每每走上球场,那件覆于身体的队服都像是一条界限分明的河,成为打败球网那边对手的全部理由。
连友香里都为哥哥去东京加油助威,兰也说自己必须要跟着谦也去东京见一个久没见面的好友,而千岁、谦也、幸村……所有人都站在那片我曾经熟悉不过的土地上,有九年生活历程的土地上,甚至连一片叶子的气味,也足以唤起我对那座城市的眷恋。但此刻,我却深深害怕着「眷恋」二字。
另一边,我在努力挣脱自己单调的生活。与父亲行走在傍晚蓝白的天幕下,虽然必须借由拐杖,甚至后程需要父亲搀扶,但我一直在努力,不想输给所谓的胆怯,不想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让绘画死亡。
要知道,下一次的颓败,必将扼杀我的所有希望。
父亲在我身边,他最近肠胃总不好,咳嗽也显得有些多。恐怕是忙于奔走大阪,做着本地摄影。但他总愿陪在我身边,即便我并未强于要求。
他一直都是个好父亲,一直都是,只不过是不会像普通父亲那样表现而已。
恐怕早就想让我戒掉轮椅,却从不说破,直到我被千岁点醒,自发做起训练,他才用满脸的惊喜表露自己的心迹。
他依然是那个从容的父亲,依然是那个从不替我决定全部事务的父亲。
所以每一次「行走」,我都挂着笑。
毕竟,那是我的决定,也是必须要走的路。
只不过这个寂寞的夏,在炎热中变得愈加冗长,仿佛耳边那虫鸣将时光拉长许多,在我的世界以迟缓无比的速度前行。
「不晓得他们比得怎样?」
「千岁现在在干什么?」
「兰在东京见到那个朋友了么?」
我靠在街边的矮墙,墙上挂下藤萝的枝叶。虽然花舱早已谢去,但绿叶正浓,紧紧攀于墙顶。
父亲离开我去便利店买速冻食物,我站在树枝的阴影下,异想天开地思索着这些无解地问题。
直到不久后,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从口袋里掏出,当屏幕被摁亮时,一张庆祝的照片赫然出现在眼前。站在奖杯边的正是那位鸢蓝发丝的少年,他的队友们,此刻正亲吻着奖杯。
「这次我们战胜青学,获得了全国冠军!非常想告诉你,虽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笑」
没等我细想,第二条消息便接踵而至:
「对了,下面暑假,我会来大阪见你的。」
这第二条短信多少有些奇怪的突兀感,虽然思索不出缘由,但我还是回复了「恭喜以及欢迎!」这几个字。可不久,我还是翻到了前一条短信。
或许是图片的直观总会引起人类更多的注意,但不知为何,那张照片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让我挪不开视线的魔力。
直到它第二次跌入我的视线,才发现晴朗的天空下,欢呼雀跃的人群后,那一抹温柔的身影。是正欲转身前的四分之一个侧脸。
落寞的侧脸,却写满了熟悉与回忆。
蝉鸣还是耳鸣,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呐不二,这算是我们两年来的第一次见面吧?」
39Chapter 39。互舐伤口
幸村精市一定不会想到,这张对他来说单纯意着味胜利的照片,在我眼里却只剩下少年的一个转身。
「许久不见,从意外到现在要多久了呢,不二?」
夜风从我头顶藤蔓的缝隙穿过,吹乱我头发的同时,也驱散了白天燥热的温度。
手机屏幕渐渐暗淡下去,远处的便利店,父亲尚未出来。月光明亮,对面昏黄的路灯下,飞虫正围着光打着转。直到不久后,身边有汽车呼啸而过,我才微眯起眼睛。
什么东西打在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反光,却完全淹没在车灯刺眼的光束里。
「但无论多久,我们的距离从那时起就必须用光年计算。」
——心的距离。
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我抬头看向深蓝天际的那轮满月。
当我淹没在大阪密如潮水的人群中时,你便被我抛在了东京熟悉的街道,或许孤独寂寞,或许一如往常,开始你的高中生活。
总想达到那种「永不相见,永不惦念」的状态,但现在看来,这想法确实幼稚得可笑。
或许应该责问「巧合」,为何你总有意无意出现在我的世界?
毕竟你看,人们总说:时间能冲淡一切。
但又为何,看到两年后你磨尖的下巴,看到你那要比初中时瘦削一点的体态,看到你当年输给白石时也出现过的「落寞」表情时,心脏就像是被捏住一样?
在这之前,我是多么信仰时间的力量!
相信它能听到我的祈祷,祈祷它能划开我们的距离,祈祷它能让彼此放手,祈祷它能模糊我们的容貌。
可现在看来,所有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夜,自己仿佛睡在一片虚无的黑空之中,急速下坠,渐渐远离光明,却始终都有那么一个白点在眼睛可及的地方,从未消失。
——顽固得让我痛苦。
……
八月前的暑假,真正意义上的画,我只完成了两张。
我在克制自己,除了必要的素描和色彩训练外,我时刻都克制自己的冲动。
不希望画出千岁嘴里那「没有生命」的画。
一张是纪念。
看到遥远东京赛场上,少年那个落寞又不甘的转身,总能想象出他碧蓝的瞳孔里,也一定蒙上了疼痛的灰意。
不过是想将这个风中的转身记录下来,在一片混沌的橙黄中将他那失落的四分之一张侧脸记录在纸上,并永远珍藏在壁橱的角落。
另一张则要归功于灵感。
夜里去见上田老师,恰逢父亲与她丈夫要短途出差。她留我住夜,晚餐过后,她上楼替我去拿睡衣。
听着二楼的木地板被她踩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时,我缓缓抬头,用一种几乎探求的目光盯着上面漏下的昏暗灯光。
直到看见她从昏昧走向光明,被光影切割成的二分之一张脸时,我终于慌忙收回目光。女人一眼便洞穿了我的想法,所以不久后,她才会俏皮地问道:
“蜜,要上来看看吗?”
“诶?”不可思议,要知道两年来,我从未走过楼梯。
“我扶你。”她扬起嘴角,干练的黑边眼镜后面,那双眯起的眼睛却十分温柔。
于是那一晚,我终于扶着二楼阳台的栏杆。沐浴夜风的同时,绿叶的香也会混进空气,飘进鼻腔。
很久没有站在高的地方看一看这个世界了。
脑海里的回忆像是吉光片羽,闪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年樱花肆虐时,教学楼天台,学长潇洒的背影。
天是瓦蓝色的蓝,地是樱粉色的粉。
手心滚烫的纽扣,少年飘扬的衣袂,替他延续梦想的约定,一齐涌来时,发丝终于被雷雨后潮湿的风吹乱。
「回忆对我来说,真不是一样好东西。」
自嘲地弯起嘴角,抬眼才发现对面四层的公寓里,楼梯休息平台的窗户隐隐辐散出的灯光,在雨后的空气里像是几团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