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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香云爱的东西他都愿意爱,一方面自己爱的东西也希望香云能够爱,他屡屡问香云爱什么东西,他可以买给她。他自己爱喝酒便问她爱不爱喝酒?假使她要喝什么酒,无论什么酒都能够办得来的。但是香云说她什么也不爱,反用命令的口吻叫他不要浪费钱。至于酒的一层,她确是爱喝的,但她又说她的娘不准她喝,自己也不愿意喝,并劝他也不要喝得太多了。
真的,香云还有一个亲娘哩!
香云是天津人,娘也是天津人。她是个五十几岁的强壮的妇人,身材很高,面目慈善,肩胛是削的,两条腿很长,小脚,裤脚管是常常扎着的,当她背光而立的时候,望过去恰像一只大圆规分开两足钉在地板上。
可怜得很!她把女儿的肉体朝朝暮暮供给许多兽性糟蹋,她还要含着笑去服侍那班糟蹋她女儿的人,一如这个人糟蹋她女儿的次数越多,对于这个人越要恭敬;反之,假使没有人来糟蹋她的女儿时,女儿就失其价值了,她就伤心起来了!梦仙是近来糟蹋她女儿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她奉承他格外周到。而梦仙的神性不能自制其兽性,却使兽性虐待了这个人又叫神性出来可怜她们,在香云的身上得到了满足时,却把同情心装到面孔上来对着她们。
香云的娘告诉他说:她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大概是她的命不好,生下地来她的父亲就害了病,到她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者没有一点东西剩下来,她们只好替人家洗洗衣服过日子,不想到她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害了病,因为要救命,就叫女儿走这条路。但是在天津地方做生意,怕被家乡人笑话,不到一年就到这关外来了。总算靠菩萨的保佑,小女孩儿倒是无灾无晦的,就只因为本地纸票发毛,生意不大好,又要服侍大兵,看来也是做不长久的。
这种不言可知的原因谁也能够猜想得出的,梦仙听了却为她们黯然神伤起来?竟如个老年人似的叹口气道:
“唉!可怜的小孩子呀!”
香云的娘听见梦仙叹了一声,也接着叹了一声,好像不是客人叹气,她是绝对不敢叹气的。
玉华馆的人,到一定的时候,除开意外的天气,没有一天不看见梦仙从那一架绘有天官赐福的屏风背后转进来于是打帘子的人认得他了,姑娘们认得他了,打手巾的认得他了,卖小吃的也认得他了,还有另外一班卖唱的姑娘们也认得他了。最后一班人就想靠香云姑娘身上沾些油水。
当灯火未来之际,屋子里显出一片黄昏的惨淡时,那里边已经挤满了客人,挤满了卖小吃的人,院子里就不时大喊着“没有屋子”!“没有屋子”!的声音,以免后来的客人的徒劳跋涉之怨;而里面呢,早就胡琴,三弦,鼓板的声音响彻着,卖唱的姑娘们正把嗓音调得很好的在京调,大鼓,梆子腔上趁工夫了。
而梦仙呢,为了香云的原故,也自然要破费几个正账外的消耗了。那班穿着长袍,拖着大辫,或是胸前一把银锁,或是腕上载几只金圈,或是耳边描一朵绒花的姑娘们先先后后手里拿着一个红折子跳到他身边来请他点戏时,简直叫他无可奈何起来。因为看了她们那副撒娇的样子,带嗔的声音,非常熟识的情态,很不容易说出“不要唱”的三个字来。尤其为难是她们一走进来总是未语先笑,跟到挨到他身边来握着他的手,又是一声亲亲昵昵地叫道:
“姐夫!”
亏得他有把握,亏得香云不会替她们吹嘘,所以他才得一个一个来谢绝;然而归根结底,到后来还免不掉承认了一个。这一个在他说起来是出于自愿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的打扮宛如《空城计》里面立在诸葛亮旁边的琴童,两条扎着红绳的发辫分开左右垂在胸前,头顶中间露出一条青白色的肉路,两只眼睛大而且明,小小的嘴巴有如一朵蔷薇,怒起来时会叫人魂消,笑起来时又叫人心软。
小姑娘能唱的戏不很多,连那个不到十二面的短折子也没有填得满,所能唱的又多半是已经过去了的不时髦的戏,如当时流行的《庆顶珠》《捉放住店》等都不会唱。她的琴师是一个六十几岁脱了头发,落了牙齿的老人。他拉胡琴是半途出家,他的技巧离圆熟还远得很。所以拉起来时每致琴声和嗓音不能调和,过门时也常要走板。在这些上全不能使梦仙乐意,那嗓音反而在他耳边纷乱起来。但是他却很情愿出这几个钱。这原因一半固然是那小姑娘小得可爱,一半也因为那老琴师老得离奇,是一种一老一幼,一孤一弱,相依为命的可悲境况中博得来的他的恤心肠。那老琴师用全身的精力,伸出松枝一般的老手拉着那枝硬弓,同时大张着口喘气,喉间一块骨头也高高突起一如古树上的一块节疤,令他想起一个人到了日暮途穷时可悲的状况。并推想起自己的将来。那小姑娘唱到最高处的颤动的声浪,涨得通红的面孔,他也异常为之不安而为之惋惜。所以他宁可今天听《武家坡》,明天听“阎瑞生”,有时还替那老琴师代劳而拉起胡琴,一边叫小姑娘多喝一些热茶,末了再多拿出一些钱来给她。他这心肠在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不晓得,然而这几个钱出得心里很舒服的。老琴师把胡琴套到布袋里去时总赔笑道:
“嗳呀!还要你老的赏钱呢!”
小姑娘也扑到他膝头上来抚摩着笑叫道:
“姐夫!谢谢姐夫!姐夫多坐一会儿去!姐夫明天来!”
这“姐夫”他便生受了。他是她的姐夫香云就是她的姐姐,他有这样的小阿姨很觉得光荣,香云有这样的妹妹他也替她幸福。于是他就一边拉着小姑娘一边指着香云道:
“叫她一声姐姐!”
香云就含羞带笑说道:
“不要她叫!”
姐夫
姐夫(6)
六
梦仙睡在芬芳馥郁的床上,香云伏在他的胸前低低说道:
“你随便哪晚上有工夫?来我这里住一宵吧。”
一边说,一边两只眼睛朦朦胧胧地传了不少的不能说的情意过来。接着,把粉颈伸长了送他一个吻,随后,她的头又滑到他的肩头上去急促地喘着气。
这是前一个礼拜日的事情,是他和香云来往得成了习惯以后的麻木状态中的一件新兴的事,因这原故,他自己和香云相处时的玩味得以延长下去。所以礼拜一的晚上,他便决定礼拜六一定到她那里去过夜。
有了这一个念头之后,那一礼拜的光阴尽在这玩味当中送过去。礼拜六快要到了。他简直看做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事前作了种种准备:几点钟起来,几点钟睡一忽中觉,几点钟换衣服,几点钟动身……到了那天的黄昏时候,他已上上下下打扮得极其清洁了,于是坐在那纸屋子里先定一定神。为的要使这件事的趣味养得更浓厚一点,故意迟迟地挨些时光,到最后才特地吩咐老九去叫了一乘新车子来。
到玉华书馆时怕有九点钟了。他走进胡同时,那几家门口的门灯都放出欢迎的光。他走到里面去,已经和平日一般充满了热闹。假使别一个人来,或者要回报你“没有屋子”的扫兴的话,但是为着他却早已预备了一间卧房。这间卧房比香云自己的又漂亮了一些,他朝四下里一看,只见地上的漆布、墙上的花纹纸、桌面上的线毯、床上的褥垫以及种种摆式都时新的,也犹之他今天的换衣服,洗澡一样,是把今天晚上的光阴看得特别重要,所以用这许多东西好好地烘托出来。
那个服侍香云的人名叫兔儿——他是个癞子,头上如洒着无数的鸟粪——把一把大茶壶端了进来,又送过一块香喷喷的热水巾。
“你老坐一会儿,香云姑娘只有两班客了,一忽儿就会来的。”
“好,你去吧。”他很体贴他们,一半想独自一个人闲散一点。接着又叫他回来,叫他去买了些水果和一包香烟来。
香云没有进来时先一个人坐在那里打量这屋子。他看到那簇新的陈设,始而觉喜欢,后来又感到了羞愧。他猜想这卧房是特地为他腾出来的,当然已经费过那一班粗脚粗手的人一番收拾的工夫,遇预备他今晚和香云两个人演戏来用的。那就等于许多人当着他和他的面说“一概都齐备了,你们俩好好儿干吧”一样,这是何等不爱脸而难堪呀!他想到这地方,就觉得有些无意味起来了。
香云今天竟软弱得好像一枝经风打过的海棠一般,进来时站足不稳,一扭身靠在门上抿着小嘴朝他笑。随后坐到床上去,朝他点点头道:
“来!”
来做什么呢?她自然说不出什么来的。
“剥橘子给我吃。”
他便把橘子剥了开来。
很不明白,他今晚也有些态度不自然起来,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觉得心底里暗暗地起了种惭愧和贪欢的情感,一如有些吃着臭鱼的人,既嫌他脏,然而舍不得不吃的样子。时间还早得很,在当时恰无异一个教员坐在预备室里静等上课的钟声一般,只能在心中暗自猜摹,嘴里是说不出什么来的。所以他就无精打采地倒在褥子上,毫无意义地用手指叩着床上的铜栏杆丁丁地响着,香云呢,像倦极了似的睡在他的身边,望着电灯喘气。
过了一会,他略略把身子转过来,去抚摸她的一只臂膊,那只清腻的臂膊就挑动了他的心,他的本能作用使他的一条大腿压到香云的肚皮上去。她的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肚皮上的热气从他的腿上直透逼来渗入了他的心房,他便全身奔腾起来了。索性把全身压了上去,贴着她的热辣辣的面庞,低低喊道:
“来亲一个嘴!来亲一个嘴!”
香云的面孔红了起来,悄悄骂道:
“着急做什么呢?过一会也等不得?”
说着就闭了眼睛,长睫毛齐齐地盖了下来。他玩味了一会,嘴巴就压了上去,只觉得一叶火一般烫的舌尖送了过来。
这一次吻怕有一分钟之久,当其间他几乎把要整个身体陷没进去。可是香云的身体忽然蠕动了一下,他心里突然来了一阵嫌恶,如有一样东西在他后脑上打了一下,他暗自想道:“她这舌头已经有多少人吮吸过的了,她这身体……”接着更有一片异常秽恶的情景在他脑里现了出来:他想起有一天看见两只狗的情景,那雄狗满嘴涎沫爬在雌狗的背上……他就立刻从她身上滚下来了。
这个打击可真太大了!把他的兴味立刻洗得荡然无存。他想到自己和香云再做下去……那丑恶的狗,那丑恶的姿势,何等可耻……然而他打不定主意,香云的身上还在发出磁性来吸引他,他的心一上一下不住地猛烈地跳。
“这样傻头傻脑做什么?”
香云看了他这个怪样子便笑将起来,一边用个指头来点他的鼻头。他听了这句话,受了这一指之点,又像受了她的侮辱,竟失了平日对于她的温柔性,一些也不原谅她,无端恨起她来。
又是傻头傻脑坐了一会,一般不过夜的客人早已走空了,院子里慢慢地静了起来。香云和他调笑了几句,见他不说话,自己也很疲倦了,早有些迷迷糊糊地睡在他的身边。听听隔壁房里,刚才也起了一阵男子的笑声,女子的悄骂,后来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了唧唧哝哝的私语声,忽然又是泼泼泊泊水的声音,又是拖鞋子的声音,钢丝床弹簧弹着的声音,帐子上的铜圈滑着的声音,最后又是一种什么东西打着铜栏杆的声音,很有节奏的或快或慢地响着。他一边听着一边他的脑里又画出一幅画来了。
“丑态!丑态!我难道就到了这个地步,就是要怎么样也应该另换一个日子!”
他就趁这时候硬着心肠把去意决定了,推一推身边的香云:
“我要回去了。”
香云的眼皮直张开来道:
“怎么?”
“我的病又发作了,浑身冷得很,只好回去了。”
香云用手摸摸他的额角,带着些疑心而又讥刺似的说道:
“什么病呀?有病么就好好的趁早睡呀!回去怎么的!”
他做得异常痛苦的样子说:
“对不起得很,我非回去不可,只好明天来吧。”
香云坐了起来,很着急地笑道:
“你这个人怎么恶恶腥腥的……我可要骂你了……睡呀!”
“那不行,非回去不可,反正还要来的,对不起得很。”
一边说,一边掏出钱来放在桌上,他以为香云忧心的是这东西。
香云大睁着眼望着他,他就匆匆地打好领结出来了。
走到门口,有一个打帘子的看见了他也奇怪起来:
“怎么的?你老怎么了?你老回去吗?”
他头也不回,一直就走。
回到学校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喘吁吁地走进房里,只见灯光明亮,陆海山,许卧云,方小痴三个人睡在被窝里,还在谈话。忽然见他深更半夜又踅了回来,都惊怪起来,把头直伸到被头外面问道:
“咦!你怎么回来了?”
梦仙把以往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海山便笑道:
“我们正在这里猜想你已经和香云干了起来呢。”又说。“真的,到那种地方去一点意思也没有。”又对卧云,小痴说,“老李已是觉悟了,我们以后都互相监视着吧。至于我呢,更对不起我家里的妻子,你们呢,也不用去了,总之,我们谁再去,就罚他。”
卧云听了笑将起来。
“算了,算了,你自己留意着些吧,最厉害的也是你,最正经的也是你,看你吧。”
“上次他也是这样说的,怎么又到花娟那里去了呢?”小痴也笑着骂海山。
海山听了又把嘴巴塞住了,只好用他惯常骂人的两个字来骂道:
“虚伪!”随后把一个头缩进了被头,叫道:
“关灯!不许吵!”
姐夫
姐夫(7)
七
梦仙自从那晚上回来之后,一连有七八天没有去了。但是虽然没有去,并没有一刻忘记香云。他很希望把以往之事忘掉,可是那晚上的印象,以及感受等等,反深深地镌在他的心上。一方面是香云的情爱和美好尚在他心里绵绵不断地诱引他,一方面那不彻底的性情使他精神上异常懊恼。
尤其是清晨梦醒时,首先蓦入他纷乱的心里来的,就是这一件事。他觉得万分对不起香云,不应该拒绝了她的好意,他推想那晚上的经过大概已经闹动了玉华书馆了,香云的娘一定会误会了他的意思痛责香云,香云一定为了他挨打受骂。他又推想香云一定因此怨恨他,轻视他,把数十天来的恩情全盘丢掉,当他是个薄情薄义的人。他又痛责自己,去的时候本来是什么主意,怎么又要洁身自爱起来?香云倒是一副本色对待自己,自己何以有这般残酷的忍心?他又把香云和自己比,自己也没有什么地方胜过她,香云倒依然是一片天真,并没有受了什么怪思想的感染。他又想到一向孤零无伴的境遇,遭过几多女性的白眼,既然有个香云看重他,怎么还要一味不知足地苛求,难道是受了别方面的虐待来向她去报复?他又想香云虽然为了自己的钱,但也不见得没有几分爱自己的真意,从前有一次自以为遇着一个有思想有学识的女子,想把精神交托她,结果被那女子利用了,替她出了多少钱的学费、装饰费,那女子又跑到比他还要肥,还要傻的人那里去了。香云拿了他的钱终究有相当的酬报,比起那些讲精神主义的白鸽子来究竟谁有良心,所谓思想和学识等等的美名称岂不是抹杀良心的毒药,岂不是成了商店里的招牌,药店里的发票!即如自己算是求精神上的安慰,怎么又要到肉体上去抚摸,那么就是再进一步,完全发着兽欲的狂,又有什么是卑污的,又有什么是下流的行为?……想来想去,竟想出些眼泪来了。
然而虽是这般想,想再到玉华馆去补足了那次遗恨,却是终究不愿意再去,因为他推想香云已快要由冷淡而忘怀他了,而且已经好像和玉华馆全部的人结下了误解的怨恨,再要去的时候就非要解释一遍不可,但是解释是很困难也很惭愧的。所以他是七八天不去了,他的不去不是不愿意去,实在是不敢去。
天气是逐渐暖和起来了,炙人肌肤的炉子早已撤去,坐在那纸屋里,朝外面望去,本来两棵几个月来冻僵了的杨树,已经像闷不过似的透出了些新芽,空气中也和南方一样带了些温和的湿气,这塞外的荒城,便也到处显露出些绿色,一般F城的人的面孔上,也受了些春风而含笑起来。海山发起到K城去做一次旅行,梦仙等全赞成了这个意思。
因为要去旅行,海山就要去买帽子,他把只大手一张,抓住梦仙一同出去。海山的头寸绝大,买帽子是他极烦心的事情,走了一下午,几乎把全城走遍了,每家帽子铺里的伙计,都用奇和佩服的眼光望着他的头送他出来,最后到了一家日本店里,亏得那贪做生意的店员用种种譬喻说给海山听,加之梦仙也实在疲乏了,因而背着良心吹嘘了几句,海山才买了一顶乌龟壳似的帽子,盖没了半个头顶走了出来。然而走了几步,他由头上的不舒服感到了不美观,终究拿下来拎在手里,路上的人见了一定猜想他是怯热,但是太阳还挂在西天,而且又是早春天气。
将从鼓楼脚下转过去的时候,海山忽然帽子扬起来喊道:
“看!香云!”
梦仙抬起头来顺着看去,远远地只见香云打着把红伞坐在车子上过去。在那夕阳光中,红伞的红光映在她的面孔上,成了种热烈的奇景,像火也似的来烧梦仙的心,他的心头又甜又酸地动起来了。
明天是出发的日期,梦仙觉得闷闷不乐,就独自一个人瞒着他们上外头去喝酒,喝了些酒,对于香云的热爱又汹涌起来,决计再往玉华书馆去和她告一告别。
香云看见了他就鼓起嘴来道:
“我以为你死了,怎么又到这里来显魂灵!”
他看了这娇羞的样子,只好苦笑起来:
“那晚上委实有病,很对你不起,今天特来给你赔罪的。”
“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