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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夜,所有一切的东西她都觉得烦闷,那自己一点小小的艺术也不足以安慰她,她看来这些东西不值一文,老早就可以丢开了。
在这时候,小君达——不,从此以后不称他小君达,因为大家都说他可以结婚了——那个破败的房子里倒有了些转机。窗外面两棵树上薄薄地罩上一层嫩绿的叶子,早晨太阳从东南角上升起来,温和的光线透过那些树叶射到房里来也带了些绿的意味,因而那些被他视为呆头呆脑的东西也日见活泼了。在他的经验上,在他的记忆中,他每年的日子总可以分为一苦一乐两个时期。那上半年是快乐的时期,那下半年却是愁苦的时期。这是历来都是这样的,但逢他的日子进了春天的境界,他的心里就快乐了。一到秋雨秋风飘来的时候,他的日子就艰难起来了。所以最近那恶劣的事情,那风潮以及写悔过书给校长的事情都是在那枯寂的冬天打得来的。现在春天到了,他便自然而然地把这事情忘记了,好像在梦中遇见的一般。
他近来找到一个绝妙的消遣方法,这个消遣的方法人家一点也不知道。然而他几乎每天要这样做一次的。
在他住的这宿舍的前面的那一座大房子的楼上,一并肩排着四只课堂。那东尽头一只课堂的隔壁,有一间教员游艺室。这游艺室自从被称为游艺室以来却是冷静的时候多。那右边墙壁上有—个门本来和隔壁的房子相通的,因为那边改了课堂以后这门就被钉起来了。但是虽则钉了起来,那门上却留着一条大缝,从这缝里可以看见那边的一小部分。没有一定的时候,若有一个人伏在这个房子里就能够看见君达悄悄地走了进来,随后在这房子里轻轻走了一圈,又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随后便走到那个关着的门的前面,随后弯了腰,随后把面孔凑到那条缝上,于是眼睛大睁着,是在那里望着什么东西的样子,一直望着,一点也不休息,直等有一片钟声叫起来,他才肯直起他的身子,于是,便悄悄地走去了。
假使有一个人也到那缝里来望着的时候,斜斜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女学生的面孔,这面孔在有心人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美丽,最美丽的是她的眉毛。她有的时候沉静地看着书,有的时候抬起头来朝讲台上望,这时候又看见她那灵动的眼睛,有时候她又打着呵欠,就可以看见她的嘴巴,这嘴巴里有洁白的牙齿,还有一片小小的舌头在动着,这是极可爱的,君达所望着的一定是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灵珊。
君达发明这消遣方法的前一天,上午九点钟他慌慌张张到课堂里去的时候,在那花园的转角之处,在一个门的前面,他正要走进去时,不意灵珊为了什么缘故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两个人就撞了一个满怀,君达要往右边去,灵珊避到右边去,君达改向左边去,灵珊又避到左边去,这很难为情的时间维持了十几秒钟,君达的面孔涨红了,灵珊的面孔也弄得绯红,随后她朝他笑了一笑,从他右肩下挤过去了。
灵珊这样一笑之后,他就恍惚了一天,糊涂了一天,他的心被她带着走了,她那朝他笑着的面孔来补足了他胸中的空虚地方,他一天到晚只看见她这笑着的面孔,看不见别的东西,但这面孔也终于不大清楚,他要更清楚一点去看到她,就发明了那个绝妙的方法,于是那个游艺室里的空气,每天总有一个时候带着爱情的清芬。
接着他把各种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在他存在的所有的时间里他只想着她,只想看见她。他知道她是个通学生,猜想她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乘电车的,从他房里前面一个窗里望出去可以望见那个停电车的地方,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把个面孔搁到那窗口来注视那停电车的地点。有一次果然望见了她。她穿着洁白的衣服,洁白的裙子,当风飘着妩媚得像一个仙女。他就目不转睛地看,眼睛里发出闪光来看,把全身的精力聚到两只眼睛上来看,看了一会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他又打算走下去立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乘电车,让电车随便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
当晚他睡不着觉,一直支持到一两点钟的时候重新起来点了蜡烛写日记。这日记他荒废已久了。他把她当做自己的情人,将心底里所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写上去好比和她当面谈着的一般。他又走到窗前去。外面月色很佳,天空像蓝缎子似的深深垂着,八分圆的皓月挂在西边,银光遍洒在高高矮矮的房子上以及马路上,不大冷的微风在暗地里悄悄地吹着,吹到人的身上像鬼的手摸着似的。他注目在一根电线木杆的附近,仿佛她还立在那里。再看看月亮,月亮也变成了她的面孔,有一丝轻云渐渐地移过来盖没了她的面孔,她的光稀微地透过那丝云射出来,他想象她正披着轻纱,像新妇披着轻纱的一样。他把手举起来如同将要去拥抱她的一般。没有多少时候月亮又明亮了,他也有点疲乏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有些眼泪润湿着他的睫毛,他回到床上去哭了。
但是对方面的她自从那一次朝他笑了一笑之后就再没有朝他笑过。她非但好像忘怀了那天早上的一段趣剧,并且好像不认得他。君达为的想引起她对于自己的注意,遇见她的时候常特地大着胆子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但她的视线永远不来射在他身上,犹如她的前面飞过一个蚊子毫不足以惊动她似的。
未亡人
未亡人(8)
八
小姑母已经放弃了一切被她往日去游乐的地方,她再不愿意做诗再不愿意画画,也不愿意到校长太太那里去,也不到君达家里去,她的态度变得庄重起来,许多人全说她不及往日可爱了。至于那陈妈,简直有点怕见她。
有一天是放了春假的一天,学生们大概都出去踏青,宿舍里几乎剩下她一个人。从午饭时候起,她的力气差不多向看不见的地方消散了。软洋洋地躺在那张藤椅上,就睡了过去,不到一点钟光景她又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在那半醒的状态中她的手无意触着毯子上的柔软的绒毛,她全身的筋肉就不知不觉地软绵绵地酥麻。房子里的空气暗暗地在流动,别一个房间里有人在奏着钢琴,琴声像深山中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散布在各处。她呆呆地听了一会,又听见叽叽喳喳的清脆的小声音。她偏过头去看看原来窗槛上有两只小麻雀在互相叫唤。她慢慢地立了起来,到镜子前面去撩了一撩头发,就走到花园里去。
时间怕有三点钟光景了。半偏的太阳只照着半个园子。两三条小路微尘不扬地躺在那里。树木都不动,像醉后的人贪眠的一般。各种杂花点缀在各处受着些微风略略地点一点头。她拣一条清洁的石凳坐了下去。凝视着一根小草,那小草上正有一只不知名的虫正在爬走。她的一点灵魂仿佛飞到那小斑虫的头上,她感到了的生命也如同这小东西一样渺小而不能叫人注意……
有一种碎草的声音惊觉了她。她向左边看去,方始看见君达正在几株盛茂的冬青树底下小步走着,很有些忧愁的神气。她想道:“他也遇见什么事了吧?”便轻轻地喊将起来:
“君达!你怎么不到这里来呢?你好几天不到我这边来了。”
君达也方始知道她坐在这里,他有点吃惊,慢慢走来带着一副害羞的面孔。
“你这两天怎么过去的呀?我很想你陪我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呢。”这一个这样说。
“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清静些的地方简直没有。”那一个这样回答。他的心里转着一个和这句话毫无关系的念头道:“请她介绍吧。”但是他说不出口。
于是小姑母很想和他来谈一会天,像年假中天天谈着天的时候一样。但是她那谈天的才能也失去了,她近来倒反好像和君达生疏了一些,有许多话不容易从她的嘴里传到他的耳朵里去。
这一位年轻的人也对于她减少了一点感情,在这时候他以为多说一句话不如少说一句话。
于是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就分开了。
她回到房里的时候,外面已经在摇吃晚饭的铃,她不想吃饭,讨嫌这个铃声。铃声到处摇了一遍,空气受了一次震动之后又重归静穆。她忽然听见窗外面有悄悄的私语声音。她轻轻地走到窗口来看,刚才那半园太阳已经移到屋顶上去了,树木显得苍翠而阴郁。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那种声音却是从墙脚边发出来的。于是她看见底下有一个男学生和一个女学生站在那里,他们把头顶朝着她,看不出面孔,但是仿佛有点像张慧民和灵珊的样子。
“……我真爱得你厉害!”那男的低低说着。
“……”女的声音听不清楚。
“那么怎样才妥当呢?”男的颤颤巍巍地说。
“你去想法子吧……”女的说。
“我把你怎样办呢,你把我心都拿去了。”
楼上这位太太不愿意多看他们,但是她看了之后却走不开了。她一直立在那里用眼睛把他们送走了,然后回到床上去躺了下来。
这天君达疲乏得很,连日来多费了心力把他的身体弄弱了。他从花园里回去的时候,经过那一座大房子和他这宿舍的间隔之处来了一阵风,他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身上有点发烧起来。他回到房里,很早就睡了。
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在那里,只觉得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帐子底垂着,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房里的东西半明不暗的很有点儿模糊,他记得上一次当这美丽的月夜一个人立在窗口的那副情景,想爬起身来。但是他的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身体沉重得像死了一样。忽然那扇门有点儿开开来,就有一条白的东西像人的样子幽幽地走了进来。他吃了一大惊,心里剧烈地跳,但他的喉咙好像已经哑了。那白的东西慢慢地移到他的床面前,受了一点月光,看得出是一个人了。那人又进了一步,月光照在他的后面他就清清楚楚地黑地显出一个人的模样立定在那里。从那头部以及胸部的轮廓上看起来君达认出这是个女人。那女人立了片时,随即举起手来要掀开那帐子,但是忽然那手臂又垂下去。因而那乳防上的轮廓线震动了一下,随后又走动起来,倏忽之间便不见。
明天,他正正式式病了。
但他倒也不以病为苦,他对于上课怕极了,这样病了之后便可以借此休息几天。然而小姑母听说他有了病第二天就来了。她异常关心,异常体贴,问他要吃什么东西斟酌要吃什么药,忧愁着面孔坐在他的床边上和他缓缓地谈话,时时刻刻注意他的体温,好像君达的病就是她自己的一样。那加倍的慈爱就是在他生身母之前也没有得到过,因而君达在一个有了感触的时候竟感激得流出一粒泪珠,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虽不十分宽展,但有这么—个好看而且慈悲的小姑母也可以说是他生命中的一滴甘泉了。
病了一个多礼拜光景,待他体气复原的时候,那窗外的两棵树上的绿叶已经日见稠密了。
当他的病完全痊愈的时候,小姑母说愿意和他到外面去走走,这是对于病后的人很有益处的。
这是天色澄明,温风送暖的一个礼拜日,君达吃过昼饭就往小姑母那边来,几天没有到这花园,那些花已经开足了,葱翠的树叶拂在各个窗前,玻璃上反射出暗绿的颜色。女学生都已出去,宿舍里静得非凡,一间屋子里的钢琴声犹在叮咚响着,是一种日长昼静的情景。
小姑母正躺在藤椅子上,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比从前凌乱了,窗槛上瓶子里的几朵花垂着头,有几片花瓣落在地板上,两只野蜜蜂嗡嗡地环绕着房子飞,像不知道这房里有个人睡在那里。
他进来时她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望望他,他的面孔清减了一些了。
“啊!你瘦了!你也觉得这春天容易闹病吗?”她说。
“春天是可爱的,生了几天病。把这几天白送过去了。花园里的花已经开足了,你看,你那瓶里的花都在凋谢了,这春天不知道还有几天呢?”他说。
“生命是何等短促呀!犹如花儿一般开不到几时就谢了,一生能遇到几个春天,春天又快要过去了!”她叹息着说。
“那么我们今天又到哪里去呢?”
“听说今天的电影片子不差,演《茶花女》呢。”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电影院立在冷静地方,不过到了礼拜日,这地方就闹热了,不久工夫,有两部黄包车把他们拉到这电影院来。
他们来时那电影已经开始了。这《茶花女》自然是小仲马作的《茶花女》,那戏中的马格丽脱和阿盟演得好生有情,看者都被感动了。在他们座位的前两排,有个少年和一个女子不住地在嚼着咖啡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见他们松松的头发显得出十二分时髦的神气,小姑母一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那女子的头部的轮廓是她看来很熟悉的。有一个时候剧场里的光线更暗了一些,她就看见两个时髦的头凑到一处去了。同时她又听得后面咳出一声奇怪的嗽来,前面那个黑脑袋就分开了。
银幕上的马格丽脱病了,剧场里的空气一动也不动地静止着,只让音乐的声音幽幽扬扬飘起来,小姑母看到这个地方,竟止不住有些唏嘘。
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小姑母忧忧愁愁地对君达说道:
“我们换一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我心里闷得很呢。”
“上公园去吧。”君达回答小姑母。
时候已经到了傍晚,那条直东直西的路被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照得通红,清洁的地皮反射出耀目的光像用玻璃铺起来的一般;小姑母和君达朝着落日走着,觉得空气很温和。眼睛面前正辉耀着一片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就到了公园里面。园子里的树影子已经很长了,草地被落日照成橘子皮的颜色。许多人从工作的压迫中逃出来,都在这里吸换空气,也有成双作对的,也有独自一个人的,有的走着,有的占据了四处的椅子。
一棵大树的外面有一圈环形的椅子,君达和小姑母在这里坐了下来。上面的树叶骚动着,脚下的小草应着这声音,风从后面吹过他们的面孔,这风若在冬天吹过来一定像刀一般, 这时候非常之温热,人一被它的拂拭就觉得这是到了一个什么时节。
有一点小小的重量着在君达的肩头上。他回过头去一看,就看见了一位朋友——这就是那位从前和他一样穷,讨了有钱的妻子以后就阔绰起来的当医生的朋友,那个应天承运送幸福给他的妻子正在他的旁边。
那个朋友穿着正当这时令的一套漂亮衣服,戴着两只戒指的手中转动一根棍子,方才君达肩头上的一点重量就是这一根东西弄出来的。
“你们不是从电影院里出来吗?”他说,“这是我的妻子。”他又把他妻子的肩胛轻轻拍一下,那女子含笑朝君达鞠了半个躬。
“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
“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
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
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
“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
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
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
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
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
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
“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
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
“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
“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
“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
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
“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
“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
“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
“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
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
未亡人
未亡人(9)
九
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