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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１ 谁把暗流潜藏
凌晨，站在酒店的11楼对着城市鸟瞰，很不明白秋天在哪儿？这里一直分辨不出秋天和冬天，因而冬天的肆虐从夏天一过后就虎视眈眈。纵使不断等待，秋天都是小心地出现，然后迅速地被冬天给吞噬，不过它还是存在着，并没有完全消失，所以我在凌晨的时候居然还能看见城市的某个方向有一片枫叶林，在夜色中我依然认得出那一片已经殷红的枫叶林，但是似乎那又不是。因为天色很暗，我只能看见灯火阑珊一片，这个城市很小的片段部分。心里突然有了点小失望，但是却又希望天明能看见一小片火红的希望。
开始能感觉到冷风侵袭，披上西装外套，领口竖立。
我还是回到了N城，这个我曾经待了21年的城市。这个城市还是安静地成长，没有地铁，没有大型的超市，没有嘈杂的夜生活。差不多在凌晨，很多的角落都是黑的一片，极少能看到光，所以关于枫叶林是我的幻想，我其实并不敢确定，但是却又害怕自己失望，所以固守在阳台上。点了烟，吸了一口，然后吞下一半，呼出一些，鼻子辣辣的味道已经不存在了。
还记得第一次抽烟，是因为看见她抽烟，我一把夺下了，然后我开始骂她为什么堕落，为什么要这样。我记得我甚至有点带着哭腔，我那时候还是个少年，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不堕落，竟然自己把那根烟吸掉，而且第一次为她流泪，因为烟的味道直呛鼻梢泪腺。她的名字就这样一点点雕刻在我的心里某一处开满粉色烟花的地方，骄傲并且倔强地生长。
第二天，其实并没睡，我直接穿上登山衣就一人按着记忆回去。
路途不是很远，沿着公路转车两次，依然坐全城最长的公交，看见穿着好看校服的男生女生，有些暧昧地或者严肃地站着。他们面对面相对着，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看着、感叹着，年轻的感觉真是好，甚至可以闻到他们生命里的气息，笼罩在整辆早班车上，因而心情突然舒畅起来，有点好奇地看着改短校裙的女生和正慌乱弄着头发的男生。我也曾经和他们一样，只是我们那时候没他们这么地心思细密于外表。我们的内心总是完整而饱满的，所以饱含着很多很多的爱。
最近我爱吃甜蜜并且高热量的食物，所以人未到中年却已经开始发胖，人横一下地变宽阔了，心也变得豁达，所以我鼓励自己回来。因为我看见有什么在招手，希望一步步踏回来。
好长一段时间，我不喜欢这个城市，觉得它冷漠地只被钢筋水泥覆盖，显得平庸而不富裕。而我也冲动地以为，只要有了物质，或许结果也就不一样。但是我现在清楚地明了，很多东西是注定的，比如爱与不爱，强求与妥协，根深蒂固一样地埋入各自的骨髓。错过并不是错，只是没有到达目的地的信心。
我喜欢公交，这是城市里最基本的交通工具，便宜而且拥挤，一堆人像罐头一样拥挤在其中。我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一直拥挤，然后躲避，然后忍耐和等待。
这条路无比熟悉，我能背出它的每一站。只是现在我发现它变了，我刚才恍惚地没有看新的站点介绍，而是直接坐上11路，现在才猛然发现路途开始变得陌生，原来连路线都变了。匆忙下车，找站台，问路人，和等待的小姑娘玩翻绳的游戏。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像极了我喜欢的女孩的小时候。那时候我们也会趴在窗台上一起翻绳，虽然长辈们说翻绳是会下大雨的，但是我们不顾及。
小时候真好，不用管，不用顾及，连冲动也变得可爱。
终于坐上新的公交，原来是205，绿色外皮的新车，两层。我选了上面一层的最前面的位置。前面是大块的玻璃，我张开双脚，双手靠在扶手上，整个人似乎就悬挂在空中一样。
我突然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欢欣鼓舞。我看着面前的大片大片白杨树从我的身边掠过，看见不远处或许是我家的地方，我的心都怦怦地兴奋着。或许是因为快到家了吧！
我和姐姐从来不回我们以前住的地方，每次回来都只是去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安葬在藏青山上，两人合葬在一起。他们是勇敢的人，曾经那么地相互爱恋，甚至死都要在一起安息，我能想象他们当时是如何不顾别人的反对而在一起的。我能理解，我甚至是感动，但是我却没有做到。我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再强硬一点，再包容、豁达一点，再狠狠地爱一点也不会丢失了许多。
下车，雾气笼了起来。散落在身上的雾气不多，但是还是凉飕飕的一片。毛衣上清晰可见一些湿润的痕迹。
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儿？这里完全不是我认识的样子。没有老旧的房子了，没有崎岖的石头小路，而是平旷的草地，黄色的草一直从脚跟处延伸到望不到边界的地方。而我们的房子早已经灰飞湮灭。那个巷子有我还有那些人，我们握在小手心里的糖果与爱蓬勃而生，而现在真的全部都没了。
我呆立了，突然被一个小女孩扯了扯衣角，思绪回返。她甜蜜地笑着，嘴里是黑色的巧克力，嘴边是黑糊糊的一圈。她说，叔叔你怎么不走啊！我们一起看摩天轮。
她手指的方向似乎看得见一个巨大的圈，离得很近，却是在步行20分钟后才看到。规矩地转着圈子，还有灯笼一样的小盒子里装满了人，一点点向上升起，转了一圈又一圈，轮回一次，停止，下来。
原来这里已经变得如此不一样。本来是一片荒芜的废墟，我小时候曾在这里玩耍，和一个叫倪缨的女孩子一起染指甲，用一些红色花瓣压出水汁。她的名字真好听……倪缨，倪缨，带着不能拒绝的味道。
很快我坐在一个摩天轮的灯笼样式的盒子里，在到达最上空的位置时突然开始又是回忆，虽然现在眼睛里看到的已经不是我原本待过的样子。这个城市变了，我看不见那些熟悉的气息以及路途，但是却还是依然看见四季分明、安静、沉稳、平庸的风景。
我仿佛是站在笔直的记忆路途上，前面是一扇大门，一点点撬开缝隙，一点点的阳光洒进来，洒在身上，泛起蓝色的斑朵，整个人都开始活跃地疼痛起来。我也清楚地知道记忆只是代表我们的曾经、我们的以前、我们生命的记录。它存在，它提示，但是它没有错。
和小女孩道别，她送我好吃的巧克力，一点点能甜到心里的食物，她叫我叔叔，脸蛋美丽得如瓷器娃娃一样。我谢过，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的眸子真的美得如倪缨。我甚至错以为她或许就是倪缨，但是我知道这完全不可能。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和我握手，说要我和她玩一次翻绳。她赢了，笑了，然后离开，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知道以后也不会见面了，虽然她让我觉得如糖果一样地可爱。
下午终于落下了大雨，我找不到车，一个人跑啊跑啊，躲在桥下。上面是新建的铁路。轰隆隆的声音不停止。雨水顺着桥壁一直流淌下来，落地，生出一摊水。旁边有一对和我一样避雨的少年，很登对的样子，男生给女生遮着雨水，用一件黑色的小外套。两个人脸蛋洋溢着笑，并不咒骂这该死的天气，而天空也在瞬时出现一道彩虹。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的彩虹，虽然挂在天边只是一瞬间。
我还是决定去看看嘉伟、温健还有缨子。他们被安放在一起，看起来既安静又可人，所以我给他们带了艳丽的花，我似乎能听见他们在我耳边窃窃地说着什么。
漫山枫叶。果然还是有这么一块地方满是枫树，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幻想，而是他们的召唤，我们必定是几年就要聚会一次，在小小的N城里积蓄着我们的故事，存着，酿着，甜美且略带着酸涩。
我告诉缨子，一切都很好，我会照顾自己，和姐姐的孩子在一起玩的时候会热烈地像个孩子。我爱那些孩子，我也在想有一天我也会有我的孩子，我会好好爱他，让他知道生命是多么的可贵。而在一旁的嘉伟，你依然是我心里最最阳光的人，你所处的地方都会有阳光，你看这片山也是阳光满片，似乎是你洒下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在篮球场上一起躺着看天空的样子。那是明媚的晚上，虽然没有星星，却能看清楚一点点的幸福和方向。我的姐姐有时候也会想起你，她会偶尔来看你的，带着她的孩子。而温健，你一定要保护好缨子，不管在哪儿，我相信你永远都会是她的守护神。那天我去看了你的奶奶，他依然还是喊着你的名字，她把我当成了你，她会摸摸我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然后问我，在外面有没有吃苦。她是辛苦的人，我没有告诉她任何事情。我决定给她一个梦境，我是她的温健，所以你要相信，我会帮你好好照顾她，那你也应该帮我好好照顾缨子吧！
我给自己两天的时间，从N城的南到北，东到西，希望看清楚它的每个角落。我发现自己不再惧怕，果然是长成一个大人了，而不再是以前的懦弱小男生了。我开始给自己加油，勇敢面对，哪怕是再看见以前，再想起以往，而那些遗留下来的回忆，我再也不会去遗弃它，那是我们少年时期的印记，是财富，里面装着好多人……缨子、嘉伟、幼微以及温健。
我们都不寂寞，因为我们都遗留下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以前。
飞机始终是要呼啸而过的，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周而复始。下一站，不管我在哪儿我都依然会记得我在N城的青春岁月，而那些人的名字一直都摆在我的手心，沿着我的掌纹一直延续到我的内心深处，埋下种子，安静地长住在那儿，我留好了位置，谁都会在。
此刻，我微笑了，因为你们都在对我微笑。我们的故事，从N城开始，但没有结束。我将我们的故事一直延续下去，没有结束，我们还是紧紧在一起。你们还记得我吧？我是你们永远无法摆脱而舍弃的小凡。而我们的故事，渐渐重新开始，绕过大半个地球，绕过所有。因为它的确存在着。
一字排开。
Chapter 2 我们的以前
我记忆开始的地方，是在一个小村落，它在我的记忆最深处。我依稀能拼凑出那个地方的样貌，但是抱歉，我无法用几个词概括它，其实它对我来说有一点遥远。
我是5月生的，父亲给我取名……周凡。我出生的地方在地图上看不到，他们都叫它周庄。父亲也是在那儿出生，他参军后在城市就很少回来。我的降生对他来说是一个突然，他的确是想要个儿子，特别是在第一胎是女儿的时候。
但是他也为难，退伍军人的牛脾气，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当时的计划生育，所以他只好把我安置在乡下，让我和奶奶一起生活。
我们生活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田野，绿油油的，等到收获的时候，就变成白花花的一片。那是棉花，雪白的植物。奶奶总是带着我在田里劳作，她很勤劳并且朴实，我总是坐在田埂上，双脚浸在泥泞里。
奶奶牵着牛，伴随着饿着肚皮的青蛙的叫唤声一步步地走。牛尾巴上面总是积蓄着很多的粪便，苍蝇绕着，奶奶赶着，他们的斗争一直持续，直到牛耕种完那一亩田地。
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离开周庄，尽管我和她过得很清苦。
她有时候会翻出相片簿子给我看，告诉我谁是我的父亲，谁是我的爷爷。那是两个有着同样长相的男人，有些朴实，但是又透着少许叛逆在其中。每次她翻看照片的时候，眼泪就会掉下来，因为她想念，想念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她答应过爷爷要好好守住这块田地，所以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这里。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爱情。
我记忆里，在破旧的红棕色的大桌子上有一尊白玉的雕像。那是奶奶每天必去的地方，她总是很早地起来，起煤球炉子、做饭，然后站在菩萨面前说些话，再然后出来招呼我吃饭。那是她必修的功课。直到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才想到她或许在祈求我们……爸爸、妈妈、周周和我的平安。
但是我知道，她最希望的恐怕是父亲的到来，他们最终都没有见上一面。
奶奶告诉我，母亲生我的那天是五·四青年节，母亲和几个农妇去看皮影戏，外面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而我就在那时候跑了出来。雨水打在她的身上，所以注定了我的身子弱，一段时间很多人以为我活不了了，只有我的奶奶倔强并且努力地照看我。在她看来，我是能活的，而且会比一般人活得好。
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从来都没来看过我，因为路途遥远。他几乎是把我丢弃在这里。我常常想，是不是他并不爱我。奶奶说父亲挣钱不容易，来回要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所以他不能来看我。可是我固执地不去懂。
虽然有时候会写信过来。每次收到信笺，奶奶总是牵着我的手，从村尾走到村头，找寻村长。奶奶总是很小心地把信笺打开，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然后交给村长，自己站在一旁揉着信封，等待只言片语。
奶奶究竟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楚，只是记得她干净利落，没有一般农妇的俗。但是我不喜欢她的手，她的手指干枯得看不见一点儿白，如同枯树枝一样的灰黑，血管一根根独立地挺立开来，在手背上组成脉络连在指头上。她的手掌我没有仔细看过，但是我不让她牵手，因为她的手粗糙得让我的手掌极其地不舒服，所以我多半是跟在她的后面，低着头。她不爱说话，多数时间是干农活，守着祖先留下来的一亩田地，或许是受她的影响，我也是不爱说话的孩子，从小就是。我不出大门，大多待在院子里看那棵有点干瘪的栀子花树，自己一个人。
我很不喜欢周边的小孩子，他们野，爬上爬下，每次都脏得一塌糊涂。我总是觉得他们俗不可耐，鼻涕流在嘴巴边上，还用手指擦。他们的手指脏得看得见黑色的泥巴塞在指甲里，所以我从来都不和他们玩，他们也不叫我。
奶奶偶尔和我说话，也是谈及我在城市里的姐姐和爸爸，看得出来，她很想念他们。她念叨他们名字的时候，眼睛就会闪亮，在月光下格外耀眼。她说我的姐姐是个漂亮的人儿，有明亮的眼睛、漂亮的鼻子，还有讨巧的声音，她叫我的姐姐……周周。看得出来她是奶奶的骄傲，她漂亮聪明，但是我不。
奶奶有时候带我去烧香，顺便算命，算命的都说我命硬，不停摇头。奶奶也看了看我，摇着头，牵着我走。奶奶说我笨，都五岁了还不会简单的加法，她告诉我，我的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会乘法了。边说的时候，嘴角边是自豪的纹路。她还告诉我，爸爸信里写，我的姐姐又考全校第一了。我默然，双脚不停地互蹭，鞋子的内侧起了很多的毛边。
周周的名字突然一下子占据了我和奶奶所有的话题，我没有见过她。这个大我八岁的女孩是我的姐姐，但是从奶奶的嘴里已经可以知道她的一切。父母的来信里必然会有她的消息，她是明亮的孩子，而我不是，我干瘪瘦小，都已经五岁了，但是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矮了许多：眼睛小，鼻子塌，黑黑的，脑子笨。
奶奶总是看着我叹气，她告诉我天上的每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如果你看见天上落下了星星，那么你身边就会有人死去。我问她，什么叫死，她只是告诉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姐姐的？
大概是从奶奶告诉我她是个漂亮的人儿的时候。我恨，为什么我在乡下，她却在城市里，我们都是一样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我们却一点都不一样。我有好多的疑问，难道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为什么他们不来看我？不来找我？我一直待在那儿。难道奶奶全都是骗我的，或许我是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奶奶开始把掉下的栀子花浸泡在水里，闷上十天，然后拿来擦腿。她说这是土方子，而且很自信、肯定地说，只要坚持用，什么病都会好的，我信以为真。
梅雨袭击，奶奶的脚红肿起来。关节时常疼痛，每到晚上打更的时候，她都要起身好几回。我被惊醒了好几次，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苍老满是纹路的手捏着小腿和关节不放，脸上痛苦的表情像牙印在肉上一样。我知道她的关节炎又犯了，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只是看着她。这样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她出人意料地没有半夜起来，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我想梅雨季节可能已经过去了。可是早上，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早起，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喊“饿”，她都不动，还是那样躺着。我端来了栀子花水给她擦，一遍遍地擦，大声喊她的名字，但是都没有用，她不理我。送信的大伯进来看过后，就来了好多的人，他们用席子把奶奶捆着带走了，他们告诉我，奶奶死了。可是那天晚上似乎没有星星落下来。
白色的花圈放满了整个屋子，我的头上戴着麻绳子，桌子上放着几盘果品。热闹得和结婚一样，有人吹唢呐，还有鞭炮的声音，热烈地震动着我的耳朵。
爸爸和妈妈终于都赶来了，村长指着那个平额大脸的男人说那是我的爸爸，他旁边的女人，一个温和，一个年小。年小的那个就是我的姐姐，她高出我好多，我要仰视着看她。她的确是漂亮的人儿，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漂亮。母亲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她的身上有很陌生的香味。她把我的手交给周周，对周周说，这是你唯一的弟弟，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她点点头，抓着我的手，一直到手心出汗都没有舍得放开。我回过头，小心地打量着我的父亲和母亲。
火葬那天，父亲哭了，眼睛肿肿的。但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哭不出来，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而周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