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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币明明硬、脏、冷冷,带着人世的腥气,几千人的指纹。可是本地人形容有钱:荷包暖和。钱在发热;北方人形容乱花钱:烧包。钱在燃烧。
可道从来不认得上帝的脸,而钱是唯一的神,度一切苦厄,真实无虚。
炽天懂了,年轻眼睛暗一暗,像起了雾,忧愁灰色。他默默接过“瓦伦铁诺”。
便在一递一接之间,可道炽天,竟成莫逆。
自此如兄如弟。
临睡前,他问炽天:“这街,叫什么名字?”
炽天似睡非睡:“饮马长街。”
日子只在一条叫做饮马长街的街,傍晚时分,霓虹一朵朵燃起,是地狱花开在黑暗深渊里,光之外只黑不见底。
人的脸,因而变成七彩,血红,惨绿,艳紫,辣黄,在烟气人气弥漫的店里,像《水浒传》里洪太尉误开石碣,一声响亮,走出来的妖魔。
他的另一个可道说:“你还不是妖魔,甚至无名无姓,是‘大卫城’里的大卫王。”
他沉默良久:“我不是。”
仅仅是生命的片段,寄居之地。如父亲寄居于火葬场的骨灰室里,终将入土为安。而他将离开,进入大学的象牙塔,生活稳定正常,鹏程万里。
“大卫城”是驿站,不是他的宿命。
可道只调酒,从不知道周围发生些什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的来来去去,与他无关。
高凳上坐满三教九流,扰攘,调侃,玩笑话渐形而下。谁不想讨个顺嘴便宜。炽天偶尔帮他解个围,大多时候,可道只低头不语,光影停在他睫毛上,死去蝴蝶一般。
他的静,发自深心。
光,音乐,话语,以及人的欲望,汇成澎湃大海,他任海潮撞击,是海面上孤立的灯塔船,摇摇荡荡,却是唯一不变的方位。
炽天有时会哂笑:“你以为你行?”
独自地,在红尘里呼吸新鲜空气?
炽天一仰头,灌掉半瓶啤酒。
有时可道会说:“回去喝啦。”这里的酒是外边十几倍价钱,员工价也不过打个九折。
炽天蓬蓬鬈发一甩:“没事,我有钱。”上台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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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麒麟夜(14)
旁边人就嚷:“大卫你还怕Angel没钱……”一传十,十传百,星星点点的笑,迅速燎原。
那里头的暧昧,可道确信自己不懂。
一曲终了,有人捧了花篮上台,与炽天附耳低语。自灯火流影的舞台上,炽天看向黑暗角落里某一张脸孔。
一扬发,扬出一身挑逗意味。
提起话筒:“下面,我将为王小姐清唱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问一问,你去想一想……”男人的哀怨,分外楚楚,烈酒一般直激人心。
炽天的眼光不离不弃那角落。
空中漫了千丝万缕,便是两个人,远远地,隔着千山万水,兀自眉来眼去。黑白眼光,交织成绳,拴住两端的人。
光极朦胧,酒吧里人头攒动,只听得嘈嘈切切,大珠小珠,都是语笑人声。可道根本看不出哪一位是王小姐。
三首歌唱罢,炽天便不知所踪。
快打烊时,又出现,隔吧台把钥匙丢给可道:“我晚一点回去。不用等我。”
他与她,相偕而去。
是夜极热,醒的时候,可道周身流汗酥软,某一处却无比刚硬。以为是听到什么:“炽天,是你吗?”
寂静的重量,压下来。
黑暗中,徒劳地睁大眼睛,可道再也不能入睡。
炽天天亮之后方回,砰砰敲门,大叫:“开门哪。”兴高采烈,扬一扬手里的饭盒,“我买了早点,糯米鸡、欢喜砣和牛肉面,等我洗完澡,我们一起吃。”一步踏进卫生间。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与眉打成一片,异常茂密,炽天便有种初生婴儿般的憨态。
可道有点失神,只是站着。
卫生间的门开着,可道看见炽天从袋中掏出一叠汗湿的纸,随手一丢,跌了一地暗蓝钞票,也看不出是多少。哗一下扭开水龙头,冷水急冲而下。
炽天背对他,站在水流里面,慢慢脱衣,肩背一点一点呈出来,朝气强健,小白杨似的腰身,散发着清新气息。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
“可道,”他没回头,哑了声音,“我其实,出来也才三个月。”口气平常,“开始就是,我中专毕业,找不到工作,我又喜欢唱歌。后来……”
少年与妖魅,不过三个月之隔。
在这繁华炼狱里,成长坠落,学尽人生的本领。
转头,炽天仰起他依然极其年轻的额极其年轻的颊,“而且,我以后,”咬咬唇才说出来,“想做歌星。可我又没钱又不认得人……”
垂了头,湿湿黑发覆着像一朵做错事的黑菊花,炽天低低唱:“也许我不同,也许我要的比别人多。”
可道缄口不言。
忽然明了,何以他与炽天,都从不曾问过对方身世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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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麒麟夜(15)
人的不幸与梦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城里,太过乏味雷同至不堪提起。见多了,心自然就硬,泪水不过像,泼一盆水在大太阳底下,片刻蒸干,痕迹不留。
可道只去清桌子,准备碗筷,与炽天对面坐下,吃。
吃的快乐,大于一切。
人人一样,人人要的都不比别人少。
所遭遇的,也泰半相似。
有一个男人,似乎是喜欢上可道了。
他姓甄。像这里绝大多数人,没有名字,只有身份,他是甄老板。一个领舞男孩的“干爹”。
甄老板并没生得一副老板相,他中年,微秃,挺胸叠肚都在分寸之内。常穿一件灰格衬衫,棉质长裤,黑布鞋;总是独来独往,不喜前呼后拥;不用手机或者商务通。
有人问起时,他笑说:“我不是天塌下来时,必须第一个被找到的人。”
——天塌下来之前,他已飞到火星,继续经营甄氏企业。
他自己开车,一辆“雷克萨斯”。
却确凿无疑是个大富人,因为没有哪个小生意人敢于低调到这种程度。
故而每次来“大卫城”,人人争先,个个上前,斟茶倒酒,前呼后拥。
领舞男孩更是寸步不离,丝一般软滑柔顺地,缠着他,在他怀里挨挨蹭蹭,作势听他的心跳,身姿黏腻而狭邪。口口声声,干爹长干爹短。
背后有人低声刻薄:“干什么干,都干到床上去了。”
本能地,可道回避异类的人,异类的感情。
甄老板却在吧凳上坐下,叫两份加冰威士忌。眼光毫不收敛,咄咄逼人直扑可道,良久也不收回。
他的想要几乎可以嗅出来。
突然说:“你的唇形真好看,像薄荷花。”
他的另一个可道想破口大骂。
但可道不敢言,亦不敢怒。
甄老板也不多话,走开。打烊之后,请所有人同去吃宵夜。
可道只低头:“我累了。”一味躲。
众人七嘴八舌:“大卫,别扫兴。”“就是,甄老板难得请一次客。”话带双关地,“别冷了甄老板的心。”
彼此会心一笑,相互传递,相互印证。
炽天也说:“去吧。”
甄老板只遥遥站着,游刃有余。
可道明白,这终究是个钱的天下,今日不去,恐怕此后“大卫城”立足不得。想一想,再捱七八天,就好去学校报到了。
热热闹闹一大桌子人,多么千奇百怪的食物都有人叫,一盘菜上来,圆桌转过一圈,就空了。甄老板吃吃停停,忽而掷筷感叹:“真是年轻啊,这么好的胃口。”
马上就有人反驳:“甄老板,您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才是好胃口呢。”
顿时哄堂大笑。
左边坐了领舞男孩,右边是可道,甄老板微微一笑,不答腔,却有点左牵黄、右擎苍的志得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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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麒麟夜(16)
也不知可道听见没有,只据案大嚼,不说任何,啤酒杯挡了他的脸。
川菜馆子,空气都是麻辣的,穿透可道的胃与皮肤,不由分说,占据所有感官,血管都辣得痛起来。
辣椒是多么横扈的事物,主宰所有菜肴,其余一切滋味都只能在它手下偷生。
像甄老板。
更叫可道嫌恶的是,甄老板分明不是同性恋者,他看女人的眼光与常人无异。
不过最正常的男人类型。有钱就变坏,征服世界之后征服女人,征服女人之后便征服男人。金钱权力使他散铜臭,如豆腐的本来滋味,被麻辣侵占。
此刻领舞男孩突然站起,歪歪斜斜走到可道身边,已经喝得眼睛都红。
“咚”,玻璃杯撂在桌上,大半杯无色透明白酒。“大卫,你厉害,我敬你……一杯,一口干。”他捧了另一杯,有点口齿不清,冷笑却是清楚的。
五十多度白酒,可道岂敢接招:“谢谢,我不会喝酒。”
他劈手抓住可道领子:“不给……面子?是不是?看不起人……是不是?”醉得脸都歪了。
他的样子,让可道想起继父的儿子。不到一个月,他已从可道生活里抹去,只留一点暗红污迹,可道甚至不大记得他的名字。
甄老板叱他:“你醉了,回去坐好。”
可道方道:“对不……”
眼前一花,早被泼了一脸酒。
整个人轰天黑地被擂到地板上,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全是那男孩的嫉恨眼光。
尖叫、椅声、脚步声哄然一团,人的窜动。炽天扑过来:“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几个人七手八脚,拉他起来。
可道能有什么事,脸上有点磕痛罢了。
甄老板却说:“我送你上医院检查一下吧,看有没有内伤。”
突然就安静,所有人一哄而散。炽天溜的时候,还比个V字与他。
车门一关,车厢里便是一个小小世界,世内桃源,与车外众生无涉。可道在前座上正襟危坐,甄老板只全神开车,然而……他的热。
车行如箭,空气比路途更穿梭不休,车窗外,一天星光待谢。甄老板突然伸手,环住了可道的腰。仅止那么,轻轻地一环,隐隐约约。可道没有挣开,可是也没有反应。
车无声停住。
甄老板的手一路向下,在他臀上大腿间来回摩挲,缓缓地,猫也似爬搔。可道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知觉,连每一寸肌肉都是沉静的,钢板一般冰冷无情,坚不可摧。
过了一会儿,甄老板自己收回了手。
可道静静说:“甄老板,我觉得不用去医院也行。”
第二天老板传见他的时候,可道已经知道是什么事。
果然。
递过一个瘦长织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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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麒麟夜(17)
可道半晌不肯打开。老板便催他:“看一看哪。”
何需看得,可道想起炽天的“瓦伦铁诺”,还有其他。
还是打开盒子。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表:不规则的四边形,左宽右窄,四角左右支绌,有点“玲珑四犯”的味道。表背是一带圆弧,配合人手腕的曲度,想来戴在手腕上会无限熨贴。清净钢色,朴素无华。
老板说:“这款表,叫‘一九七二’。甄老板说,见你没有手表,不大方便。”
钢白的表,闪着微光,它的不规整,多弧多边多角,正像人生。他的。
这样明码标价,只差没立字据:《回鹘文女子买卖文书》。
老板吩咐:“戴一下试试?”
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戴上就生入肉里去,越束越紧,自此终身受缚,卖掉自由。
可道把盒盖复原,推回:“对不起。”
老板三分意外:“你不要?回去翻几本时尚刊物,这表多贵你知不知道?”
嘘一口气,有点怅怅:“价格倒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戴的。甄老板,倒也不是个俗人。”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可道半日不做声。
老板倒直截了当:“甄老板黑白两道,又是个爽快人,他肯照顾你,穿金戴银香车宝马,一点问题都没有。无非他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又怎么样?又不叫你跟他一辈子。”
可道觉得脏,不是沉沦欲火,而是赤裸裸的买卖。怪不得爱滋病萌生流行,真有所谓天谴一说。
他站起身:“没事我先出去了。”
炽天怂恿他:“咦,我还没见过这种表呢,收下来收下来。怕什么,榨干了他,毛也没让他碰到一根,才算本事呢。”
也可能是他,被人家榨干,钱也没摸到一毛呢。可道自认没这本事,也不想有。
原来老板不过是经理,大老板是另一个人,召见可道:“那你要怎么样呢?”
斯文男人,神色温和。
“这世界到底是男人的,可是要论青春职业,男人的机会绝对比女人少。要赚钱,就别顾那么多,何况,男人是没有贞操可言的。”
大老板修长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拍几下,意味深长。无名指上一只钢戒指,可道知道,那是加拿大工学院的毕业戒指。
可道仍然:“对不起。”
表在他们之间,像楚河汉界。一线之隔,救赎或者堕落。
大老板把表丢过来:“留着玩吧。甄老板说,叫你想想,他反正也不急。”
他自然不急。
人为刀俎,可道只为鱼肉,世界是沸腾的鼎,以明蓝文火缓缓烧灼。当可道被欲望、诱惑、人生的艰难不得已炖得烂熟,滋味可口,甄老板才会一筷搛起,吞入肚里。
◇。◇欢◇迎访◇问◇
第18节:麒麟夜(18)
这年头,还有什么逼良为娼,都是自卖自身。
到月底,可道领完工资就走了。
渐行渐远,回头,饮马长街的路牌,在城市之灰里已经看不见了。
握紧通知书,可道想,他的美丽新世界即将开始。
却没想过,美丽新世界的入场券是这样昂贵。
学校在山间,鸟鸣啁啾,各部门分得很开,可道觉得自己是漫山遍野到处送钱上门。
学费三千六,学生公寓一年一千二,另外,学生证工本费五十元、借书证押金二百元、体检费一百五十元,保险费二百元……
像一杯被吸吮着的可乐,积蓄迅速耗尽,他的口袋瘪下来。
还是掏出母亲的存单。
多么奇怪,也许是贴身搁着的原因,已经沾了一丝暖意。
最后只剩得两百来块钱。
他对他的另一个可道说 :“不,我不觉得。求助固然羞耻,贫穷却是所有羞耻的起点。我哪里是个君子,凭什么食不得嗟来之食。”
填完特困生补助表,才被告知这是给灾区学生的。
又去申请学生贷款,看完章程便不言不语:若有物可抵押,他何不直接卖房卖地;若有人肯担保,他直接借钱不就得了。
布告栏上贴了招聘广告,挤了一教室的人,原来是推销餐巾纸,先交五百块钱押金。
好容易找到一个清扫楼道的工作。一天扫两次,两天拖一次,九十元钱。才干到第三天,一个黑瘦乡下女生找到他,“我,我,我……”了半天,就坐在台阶上大哭。“你是城里的,你又是男生……
他让了她。
炽天来找他玩的时候,吓了一跳。把身上所有钱都摸出来给他。
他明说是借,只取五百块,炽天没提还,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你哪里够?”硬塞给他。
他又塞回去:“我省一省。”
已经省得不能再省。
天天吃食堂的水煮萝卜,脸便像萝卜,惨白消瘦。午夜醒来,觉得一团饿在体内燃烧。
他挨过打,可是没挨过饿,因而更加难捱,饿的火球迅捷扩散,烧到四肢百骸去。
只觉万念俱灰,身体成烬,
转脸只见窗外,一天好星好月,玉兰花楚楚放香,有虫声欢快叫着。
如此美丽新世界,他竟然无福消受。
饮马长街是异色之地,却可以选择,走或者不走,旁门左道;大学里只有一条康庄大道,反而有理无钱莫进来。
傍晚时分,从食堂打水回来,影影绰绰觉得有个老人不远不近跟着。他站住,那人便向前,自我介绍,他是美术系的教授。
惊叹时有孩子的幼稚语调:“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人体写作是美术系的必修课;身体是美好的;为艺术献身是神圣的;大学生应该带头冲破封建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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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麒麟夜(19)
暮色如对街紫藤,模糊粉紫,他问:“多少钱?”
一小时十五元至三十五元不等,老教授为他争取到四十。
在屏风后延挨许久,终于出去。
开始只觉得凉,空气模糊安静,飕飕有风,掠痛他赤裸的身体。
他们着他,侧身相对,跪坐于地,双手合抱在胸前,头沉沉垂着,如睡去,只以姿态传递哀伤的信息。
肉光澄澄,顾自流盼。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
周围都是眼睛,白石子黑石子,漾在清明空气里,剔透而沉重。此刻吸血蝙蝠一般扑上来,栖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獠牙穿透他的皮肤、直入血管。
眼睛,四合八方,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是眼睛。
他不安地动一下,老师立刻阻止:“这位同学,请你不要动。”
他的形骸任人阅读品评,却无从抵挡。
有挪椅子的声音,吱吱地擦过地面,像冰山浮出水面,一个女生正把画架和椅子向前拖。
眼神须臾不离可道左右。
方坐定,没两分钟,女生又起身,不辞劳苦地往前移。
窃窃笑声,浮起。
她一直拖到教室的最前方,与可道只三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