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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年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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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她反复地放着那四十秒的录音,除了她的两句“打扰一下”,“你可以在校运会上报几个项目吗?”就是那单调的,重复的“嘣嘣”的闷响,仿佛这就是他的语言,与人交流的惟一方式。

他为什么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哪怕是一个单字的发音……她做了这么多,看了他这么久,不要说一句完整的话,就连一个字,一个发音都听不到。

眼泪流下来,咸咸的,凉凉的,没等落到地面,她又一次承接了所有的委屈。

擦掉腮上的眼泪,她取掉耳机,算了,至少有这“嘣嘣”的声……就当这是他说的话吧,也许,这比真的听他说话要好得多,她可不想听见课堂上那样的公鸭嗓子啊。

第三年、流年

题记:

贺崇愚又笑了,是非常会心的那种笑。她回过头去继续看小说,身后十分安静,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回过头,看到他果然睡着了,呼吸十分均匀,手臂弯曲挡在脸上,遮住眼睛,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翘在那条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在他们俩共处的画面里,总是有阳光。细腻的阳光,轻轻柔柔地吻着这个少年和总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敛起强烈得足以灼伤人皮肤的热度。

贺崇愚把书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站起来,揉揉发麻的腿脚。

曾经有一个上午,十五岁的她是那么专注地蹲在十五岁的他的身边,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观察过他……

到了第三年,他们又面临着一次升学。联考之后,学生会向学校发起了一个提案,邀请一些家长来和学生们一同参加联谊会,算是紧张之余的放松。学校同意之后,列出了惟一的一个条件——由学校方面来决定家长代表的人选。

联考的试卷正在紧张的批阅中,每个人都很关心自己的名次,于是这段时间频繁出入阅卷室,帮助老师审批试卷的学生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每回午自修一结束回到教室里,总是被打听消息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幸运的是贺崇愚也是被围的人之一,之所以说她幸运是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成绩单,糟糕透顶,自从三年级以来她的总分就没有进入过前十名,除了一些单科得到比较前的名次。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大概对她很不满意,但是一直压抑。直到她爆出一个大冷门——把数学考成刚刚及格的分数,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她知道一场谈话无可避免,但是不清楚用什么形式。老师应该看出她心不在焉,也明白任何形式的谈话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联谊会的前一天,学校已经和所有被邀请的家长通过电话,确定了出席名单。每个班里都有两到三名学生的父亲或者母亲被邀,自然那些学生就成为荣誉的焦点。

班主任也有所动作,她为家长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自修课上,她给每个人发下一张白纸,“现在我们做个画图的游戏。”她说,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打从幼稚园出来就没怎么玩过画图,说不定水平都降低到幼稚园以下去了,还不如婴幼儿。“用我教你们的函数坐标画这样一副画。”班主任在黑板上一边示范着,一边解说。

“横坐标代表你们入学三年以来联考的次数,以一厘米为单位。半年考两次,三年十二次。”

学生们画了十二个单位的横坐标。

“而纵坐标代表你们每回联考的名次,我们有三十六人,以两毫米为一个单位。”

学生们画了七十二个小格。

贺崇愚已经知道了她要干什么,停下笔盯着桌面发呆,班主任的话仍响在她的耳边:“现在我来按照学号报出你们每个人、每回联考总分的名次,你们记下来后,将点标在相应的坐标上。”

她开始报第一个,某某,16、25、21、17……

贺崇愚虽然低着头,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周围每个人的表情,他们兴奋而紧张,手里的笔沉甸甸的,却飞快地记录着,然后迫不及待地在那个机械的坐标轴上寻找自己三年来的位置。有人沮丧有人乐不可支,班主任很快报到了她的名次:“贺崇愚,”她的声音顿了顿,而贺崇愚知道她在往这边看,“12、21、34、24、42……”

她的笔条件反射地记录,她都有些愤怒地看着它们。

她还听见周围的人惊讶地瞪着眼睛。

“然后你们可以把这些点连起来,看看你们的走势是进步,还是退步,抑或原地不动。画完以后交给我。”班主任说完,就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教室,贺崇愚旁边的一个家伙开始忙不迭地“复制”自己的那张表,以留下一份存根。

“嘿,我的是个等边三角形!多么巧!”一个家伙兴奋地叫道。

“你怎么说也算是进步了啊,看看我的,尾巴朝下栽,哎!”一个家伙安慰另一个家伙。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哭得稀里哗啦,“只有前十名的人才能继续留在这里念高中,一切都完了……”

她捂着耳朵,还是盯着桌面。她还没有把那些点连起来,但是她知道它们必然是一条下垂的曲线。

“让我看看你的。”一个家伙拿走她桌上的纸,“搞什么呀还没连,我帮你连起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刷”地一下夺了回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用脚踩住。

那个家伙嗤笑一声,转身又去拿别人的。

“全部交给我!”班长拉开嗓子吼道。

……

放学以后她朝足球场走去,靠着球框坐在黄昏的太阳光里,也不知道是在缅怀着什么逝去的东西——她好像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什么,不是吗。她打开书包,拿出那份《月亮宝石》,细细地翻看着。已经很久没有重温过的东西,再看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每个字好像都在嘲笑她,这不过是个连童话都算不上的东西而已。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都在控诉着那个世界的黑暗,而你的文字又能说明什么?

是啊……她想自己也许会像那个女孩,用一根根小小的火柴,一个个小小的方块字,去实现心中的希望,去描绘心底的思念。人们都同情她,可是她,终究还是幸福的吧。

她打开书包把小说放入,然后起身向校门外走去。

联谊会过去后,在挂满了装饰物的教室里,学生们继续经历新的模拟考试。但是同时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缓,各大学校周围文具店里所卖的毕业纪念簿开始大批量地进货,仍然导致供不应求。就算再怎么苛刻的学校,再怎么紧张的生活也好,三年过去了,需要留下一个纪念总是无可厚非的吧。

就算不是为了纪念青春,纪念回忆总可以吧。

一天第三节课下了的时候,任课老师刚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忽然走了进来,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不要出去,坐下来,把书包放在桌子上面。”

大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老师很严肃的样子,都乖乖地通通坐好。

班主任说:“现在学习紧张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搞什么签名留念,上课的老师反映说,一下课本子满天飞,上课都收不回来,影响听课情绪不说,你们还要不要毕业?”

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贺崇愚旁边那个机灵的女生,偷偷地拿出一卷透明胶带,轻轻地撕了几条,把纪念簿贴到了桌子底下。

班主任继续说:“要留纪念,毕业以后我专门抽一天时间让你们写,到我家里去写,我请客吃饭。现在忙,忙什么,以后都不要见面啦?我现在报名字,报到名字的人把书包拿上来给我检查,我看到底有多少人在搞这个东西——太不像话了。”

机灵女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坐好。

贺崇愚刚抬起头,就对上班主任的目光。

“贺崇愚,把你的书包拿上来。”

班主任淡淡地说。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第一个中招的居然会是自己。

她确实没有那种纪念册,因为她不知道谁值得她记住和想念。值得她记住的人,连话都不肯说,何况是写上自己的星座,爱好,偶像,生日,血型,赠言……

可是书包里有那篇小说……她还没有来得及拿出来。

“来来来,不要磨蹭,快点儿拿上来。”班主任用指关节敲着讲台桌面催促着说。

她把书包交了上去,班主任慢条斯理地从大口袋翻到小口袋,她站在一边,低着头等待结果。

班主任翻到了那本文件夹,随便翻看了下,见是不属于应该出现在学校学习范围内的东西,但也不是她目标中的留言纪念册,犹豫了一下还是塞了回去,对其他睁大眼睛的学生宣布说:“确实没有发现,好了,下一个。”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她也松了一口气。

拎起书包,她往回走,无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他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遮住额头的刘海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色泽。她头一次发现,他的下颌是那么尖细,鼻梁是那么挺直。从讲台到座位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她走了如此漫长的时间,直到第二个被检查过的人越过她的肩膀,她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在她坐下来的时候,那熟悉的“得得得”的转笔声音又响了起来……她竖尖耳朵听着,觉得这样单调的声音又何尝不是他一种安慰人的方式。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本小说又一次牵惹出风波。

!@#%%@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收拾书包的她被一个同学叫去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流金楼,她一边想着会发生的事,一边推开门。使她惊讶的是她的妈妈也在,而且坐在班主任老师的对面。

她坐下后,目光无意中扫到放在她面前的那个文件夹,封面是非常熟悉的棕色。今天忘记收拾书包了,她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可是空空如也的腰上提醒她,书包在教室里面。班主任平静地看着她,指着那本东西说:“这个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她分明没有说谎,但是班主任和妈妈都不相信,“小学?”

班主任拿过去看,先用质疑的口吻说:“这怎么可能是小学写的?”然后又用坚定的口吻说,“绝对不可能。”

妈妈也说:“如果是你小学写的,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小学的时候哪有空写这个,还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她只好不说话,心里默默地想着,是不是大人一旦发觉无法掌握自己的小孩,就会产生这样惊慌的反应?

“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你怎么还有空分心出来写这样的东西?”班主任说,“就算是你小学时写的好了,那时候就对男女之事那么清楚啦,里面有些地方我看得都有一点儿害臊。”

她不相信,班主任是有孩子的,这样的女人,不正是旺盛地制造着爱情的年龄吗?

班主任继续对她妈妈说:“贺崇愚是个很害羞的女孩,总是不怎么讲话,恐怕就是消失一个礼拜,班里可能都没人会注意到。”

妈妈说:“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她平时一个人在书房里,我们都以为她在看书做功课……”

“现在十四五岁的女孩,是一个青春期,会特别叛逆,什么早恋啦,胡思乱想啦,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啦,做父母的要特别注意观察她们的举动。”

“她一直很乖,我们也没有往那些方面想,不过最近我也发现她有很多心事,不跟我们说……”

走出办公室后,她没有和妈妈一起回家,坚持说还要打扫卫生。妈妈没说什么就先走了,她一个人则在足球场一直坐到六点半。

隔天她就逃学了,那天正好公布数学成绩,她的卷子放在空空的桌子上面,鲜红的笔在成绩那一栏写着“56”。同一时间,她爬上了高高的城墙,埋葬了那里一只死去的小猫,虽然她不知道它为何会死在这里,这个城墙,又高又冷,连一点儿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它会跑到这里来呢?

而她,贺崇愚,她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这城墙,并不是这个城市里最高的地方,当然更不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这里五十层以上的建筑,少说也有三十座,她趴在古老的石砖上,任凭风将她吹得摇摇欲坠。想起昨天的社会课上,说有一个青年男子从“银百”顶层跳了下来,砸在美食广场正中央,吓得在那里悠闲用餐的有钱人四散逃窜。她听老师这么说的时候,很奇怪的是,她觉得好笑。

她说:“这个人根本不是有心想寻死,他一定是站在顶层,看着下面的人,吃着生猛海鲜喝着人头马XO,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跳了下来,他跳了一半才想起来,自己这么做是会死的,可是他转念一想,我吃不成你们也别吃!于是就‘砰’的一声,发生了报纸上报导的那种事。”

“你居然笑得出来,你这人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一边的班长奇怪万分地看着她说道。

贺崇愚耸耸肩:“早死早投胎,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看着灰色的天空,城墙上的风好大,寂寞的青草,在她手边肆意地生长着,这里是它们惟一的乐园,不管是城市的哪一个角落,都是造出来的极乐世界,它们所面对的只有被铲除的命运,她不明白,同样是植物,为什么人类是如此的不公平,赐予它们温室和野外不同的待遇?

贺崇愚俯下身,闻了闻这些青草,那只死去的猫,墓前同样长着这种青翠欲滴的植物,繁茂一片。她情不自禁地对它说:“但愿我死后,可以像你一样地被野草包围,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水泥包里。”

下了城墙后,她就回了家,妈妈拿着话筒看着她进了门,吃惊得不得了,“你去哪里鬼混了?老师和同学都从学校赶回来找你了。”

好奇怪,她不去学校,顶多是被当做生病了,为什么大家要找她呢?

后来才知道,是班长看她没去,火急火燎地去老师办公室,说:“老师,贺崇愚可能会出事,因为昨天放学时,她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说什么男人跳楼,还笑了笑。”

老师吓得面无人色,连忙往章家打电话,家里人也是一头雾水,说她准时出的门,这样一来更是炸了锅。据班长仔细回忆说,贺崇愚的确讲过一个男人跳楼,还说了早死早超生的话,班长那个家伙无意识中的添油加醋令全校师生轰动,满大街地找一个叫做贺崇愚的人,虽然他们连她长什么样都一无所知,却还是卖命地跑着,上演着一幕似乎很感人的同学友谊剧。

得知她平安回到家中一根毛发未少,学生们似乎有点儿失望。班主任留下来对她苦口婆心地进行教育,说人生可以有很多的路,考不上好的大学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无论如何都不要选择死这样懦弱的路……她感到可笑极了,她什么时候想过死亡?她又凭什么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学?

好不容易赶走了班主任,她趴在窗口看着黑下来的世界,妈妈推门进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文件夹还给了她。

“告诉妈妈,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吗,他是谁?”

母亲的直觉真是敏锐得令人无可挑剔,可是贺崇愚礼貌地笑了一下。

“不,没有的,妈妈,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那么这个是什么?”

妈妈手里拿着一个WALKMAN,那正是贺崇愚每晚都听的那卷带子,短得就只有几句话。她看了妈妈一眼,“啊,那个听的卡带呀。”

“那开头的几句话呢?”

她故意板起脸,“里面有男生说话吗?”

妈妈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

“早点儿睡,别忘了喝牛奶。”

不知道妈妈发觉没有,可是,他对她来说不就是一个虚幻的人吗,苏依,她的苏依,或许根本不存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她的月亮宝石……谁也不是!

贺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后,踏上流金楼的二层。那里有一块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咨询课。

“就是这里。”班主任说,“进去吧,我打过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这个梳着两个整齐的麻花辫、干净整洁的女学生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时候出现心理问题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时纠正就来得及。”

贺崇愚走进了那间屋子。

人,常常要为自己的快乐和失落找个理由。后来她知道,心理学上管那个叫做归因行为,归因的意义,是为了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一样,有的放矢地解决问题,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能为自己任性的行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里的心理医生说:“你这可以算是一种报复性心理反弹麻痹症,就是说小时候被忽略得太多,长大后才会做一些歇斯底里令人费解的行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贺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么歇斯底里令人费解的事情了?又怎么引起别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对医生的话点头,大概他们是指自己让学校大部分人出动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关她的事啊!她又没有叫他们出来找。而且她只是找个地方散散心,这也不可以吗?

走出青春期心理咨询课教室,下楼的时候,贺崇愚看到走廊另一头的出口处,依然洒满了昔日的阳光。她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那片阳光下,大概因为这里靠近教职工材料领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笔头,又有一个花坛,里头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摆蹲下来,捡起粉笔画了几个框框,又捡了些石头,玩起当日看到他玩的游戏……太阳晒得肩头有些发烫,可是她的心里还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贺崇愚总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归因行为,她之所以感觉不到温度,乃是因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泪早在那次莫凌被迫转学的时候就都被冰冻起来,在心底的最深处等待永远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来。

勉骅的百年校庆到来了,这可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于阳光不错,所以地点就定在大操场上,全校三千傻冒,搬着靠背的凳子从班里拖到操场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师说全部让男生搬,女生去派发零食。那样的凳子,两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才能搬动一张,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来回跑两趟,这还不算,完了还要搬回来加上打扫卫生。

可是老师并没有指定是哪个男生帮哪个女生搬,所以人缘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帮忙搬,而人缘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人缘不好的,比如贺崇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实际,要等闲下来的男生来帮忙,说不定演出都已经开始半天了。

她弓着腰,抓着凳子的腿朝楼梯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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