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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大学生（一）（45）
爸爸，离开您，离开故土，踏进大学的门槛，至今已经半载。这段时间，我是如何生活的？我学了什么？做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失落了什么？近些天，我一直在回忆、思索、反省。夜晚不能好好睡觉的原因也就在此。许多的往事，许多的疑问，像黑色的幽灵，在我的头脑里萦绕，回旋……
爸爸，对于您，我从不隐瞒什么，我尊敬您，信赖您，爱您，我可以向您坦露我的一切，也希望从您那里获得帮助。坦率地告诉您吧：我现在摔跤了，这一跤跌得还不轻，现在仍躺在地上没爬起来。当然，不是爬不起，而是想多躺一会儿，抚摸抚摸伤口，分析分析摔倒的原因。“中国文学史”期末考试，我得了个不及格。做学生的，考试不及格，这是多么大的耻辱啊！系里还要我写检查，说我旷课次数太多，违反了学校的纪律。爸爸，您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进了大学，拿到了铁饭碗，就满足了，就混日子的学生吧？您肯定不会这样想的。古人说“知子莫如父”，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要算您最了解我了。造成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我不想多说，您也不用多问。一言难尽啊！
我现在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人到底是应该顺应自己的天性，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按自己的意志行动，自己塑造自己，还是应该迎合传统与习俗，循规蹈矩，只是服从与执行？我想您一定是肯定前者，否定后者的。但是，真要那么去做，又是多么艰难啊！如果我只安于做一个中文系的学生，学几门死功课，那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成绩门门优秀的被人称道的“好学生”。可是，我不愿这样，也不能这样。我的青春，我的性格，我的神圣的使命不允许我这样平庸，这样安于现状……
人到底是应该真诚，还是应该虚伪？如果说真诚是人的美德，可为何真诚的人在生活中经常会吃亏呢？是这个世界还太落后，太软弱，容不下真诚，要用谎言才能维持其存在呢？还是越是文明就越虚伪呢？我不敢说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已经成熟定型，有时候，我几天之内就改变了对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看法。对许许多多的事物，我都持怀疑态度——怀疑世界，怀疑人，怀疑书本。当然，我不是一个怀疑论者，但我的的确确在怀疑一切。我现在读了一些经济学著作，也接触了不少的所谓主义，但这些主义却越发使我困惑。
爸爸，我对您谈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气馁了，被打败了。我的高傲的灵魂是打不倒的，我纵使被消灭，但决不会被打垮。躺在地上喘息一会儿之后，我将爬起来继续走我的路。伟大的人物都是在反抗环境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我还年轻，才十八岁，我自信有才华，有能力，也有毅力，只要坚持奋斗，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抱负。虽然我现在还不能高高地翱翔于蓝天之上，但我正在磨炼翅膀，积蓄力量。总有一天，我的翅膀会长硬，我的羽毛会丰满，那时，我就要展翅飞向云天。我要像太阳一样，在天空灿灿发光，普照尘寰。您不要以为这是大话，空话，这是我的抱负，我的理想。尽管我现在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但凌云壮志未消，济世怀抱仍在。
我现在最感缺乏的就是经验。希望父亲能对我谈谈您自己的经验教训，以免我走更多的弯路。
我不回去的原因，一是要复习功课，准备下学期开学补考；二是寒假时间太短，在家待不了几天；最主要的还是为了锻炼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尽快地做到自己处理自己的一切。
风流大学生（一）（46）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估计正是过年的日子，但愿我的信不会给家里的团圆带来不快。我在遥远的朔方给您、妈妈、姐姐拜年。祝父母双亲身体安泰，工作顺利！祝姐姐新年找个如意郎君！还有大哥和大嫂，也代我给他们拜年，问候新年好！
就此搁笔！
鹰云 月 日深夜于燕大
一个星期以后，鹰云收到了父亲的亲笔信——
鹰云，我心爱的儿子：
你好吗？
首先，我代表你妈妈、你姐姐，代表我们全家给你拜年。祝你新年身体健康，成绩优秀，更懂事，更成熟！
故乡过年的气氛非常热闹，杀鸡宰鸭，张灯结彩，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除旧布新的景象。我们家的年过得也满热闹，蛮红火。美中不足的是你没能回来，全家人都非常想念你。
从你的来信里，我看得出你对父亲是诚实的，坦白的，这使我感到高兴。对于你的“不及格”，要写检查，我虽然能够作某种程度的理解，但还是感到不满。这不仅仅是你的羞耻，也使做父亲的感到丢脸。中国有句古语，叫做“父望子成龙”，做父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有出息，而不想看到他们不及格，受挫折，睡不好觉。请记住，这是父亲的心愿。
你在信里与我谈的几个问题，不仅困惑过你，也困惑过我和其他许多人。有许多人带着这些未解的疑问告别了人间。我尽管在人世间沉浮了半辈子，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也不能很好地回答这些问题。你问我人到底是应该按自己的思想行动，走自己的路，还是应该迎合习俗，随波逐流？我自然肯定前者，但事实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完全自己主宰自己？就是那些有回天之力的旷世英雄，有时也难免忍气吞声，言行违心，更何况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于这个问题，我想你不必做过多的抽象思考，遇到什么问题，作什么样的处理。人关键要有过硬的本领，要有真才实学，这样，你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立稳脚跟。至于诚实与虚伪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忠诚老实是人的美德，但对于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物来说，有时却不得不耍手腕，搞权术，撒谎，军事家即如此。古人说“兵不厌诈”，也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作为生活在一个具体环境里的普通人，那一定要诚实，如果对同志、同学、朋友不诚实的话，就会失去人的信任，就会为人所不齿。
你要我谈我的经验，我觉得没啥可谈的。因为经验是不可替代的，时代变了，过去的经验已不能适用今天的形势。再说，别人的经验终究是别人的，重要的是自己要学会总结经验教训，吃一堑，长一智，这样才能不断地有长进。我只想提醒你两点：第一，尊重他人，谦虚为人。你性格里有比较严重的骄傲自大的成分，过去，我一直没说你，怕你接受不了，会影响你理想的树立，现在，你自己有体验了。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各方面都比别人强，其实，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你要虚心向周围的人学习，尊重他人，取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第二，谨慎沉稳，三思而行。今后你若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这是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无论在什么场合，说话做事，一定要考虑他人的存在，千万不能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因为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希望你在这两方面多注意！
鹰云，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疼爱你，器重你，你天赋比较高，现在的环境对你的发展也极为有利，要珍惜它，充分利用它——多学知识，多拜良师，多交益友。你有伟大的理想，我感到高兴。但一定要知道这只是理想，而非现实，要把理想变成现实还得作不屈不挠的奋斗。而在理想未实现之前，最好是少说多干。大凡那些成功的人都是埋头苦干的奋斗者，而不是夸夸其谈之徒。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对你信中有些话，我就很不以为然，比如什么“像太阳一样普照尘寰”，这类话只能贻笑大方。青年人受挫折，一则易气馁，一则易偏激，究其原因，乃少不更事。对于一个渴望有所成就的人来说，人生之旅，坦途少而坎坷多。你决不可稍遇挫折就走极端，要学会在逆境中求进取。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流大学生（一）（47）
我知道你没能转到经济系去，心中很苦恼，但切不可因此就置本专业于不顾。无论如何，你已是中文系的学生啦。成绩不一定要很突出，但一定要达到中等水平，决不能再出现不及格这样丢人的事。中文系的课程尽管像你说的那样乏味，没意思，但至少可以使你接受系统的中国文化教育。当然，在学好本系课程的同时，如果有时间和精力，还是要坚持学习经济学。你时时刻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目标！
你妈妈听说你睡不好，心里很着急，说睡不好会引起神经衰弱，甚至神经错乱，精神失常。因此，你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如果用意志实在不行，就到校医院开点药吃。你妈说有一种叫“归脾丸”的成药，治失眠极有效。如果你那儿没有，家里给你寄几瓶去，如何？
你姐姐仍像过去一样不懂事，她反正没什么出息了，以后成个家就算了事。
我和你妈身体都好，唯一的牵挂就在于你了，但愿你不会辜负父母的期望。这个月给你寄三十块钱，不够再来信要，穿戴寒酸一些没关系，不要在这方面与人比高低，但一定要吃饱吃好，读书体脑消耗都很大，你一定要注意营养与身体。
这封信就写到这里。
祝“三好”！
父亲 月 日亲笔于故乡
父亲的信虽然使鹰云受伤的心灵感到几分安慰，也在精神上得到一些鼓舞，但他觉得父亲用来教导他的思想主要是儒家思想，也就是“正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这种思想现在已无法让鹰云信服了。自进大学以来，由于西方文化和现代意识的冲击，他头脑里本来就不牢固的传统意识、价值观念便土崩瓦解。自我意识，个体意识，竞争与平等意识，民主与自由意识，这些西方文化的价值观念和现代意识，一股脑儿地充塞了他的精神世界。他曾经在精神和思想上对父亲很迷信，现在他突然发现父亲原来并没什么可迷信的。他甚至觉得父亲的那些思想已不能适应现代社会了。
二十一
由于不及格，由于要写检查，鹰云的心境一直非常不好，尽管如此，他并没有低头，并没有改变追求。假期，他忍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仍然按照自己制订的计划在学习，生活。他不想让外界的因素来影响和干扰自己的计划和目标。时间过得快，一晃，春节已经过去一周了，再过些天又要开学了。
系里通知鹰云开学后的第二周补考。他从素荫那里借来了课堂笔记，把每一章节的重点和要点都罗列出来，一条条、一点点地背，就像高考的时候背“政治”一样。他担心不这样的话，像焦老师这样气量狭小、毫无宽容之道的人还会让他不及格。
这天上午，鹰云正待在宿舍里复习。他对照着教材看笔记，翻了十几页，觉得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感到心情烦躁，记忆混乱，看着课本上的铅字，就像是一个个的小蚂蚁。他突然把课本甩到一边，站起身子，在宿舍里那块小小的空地上转圈子。满腔的无名火无处发泄，他就歇斯底里地大声朗诵起李太白的诗来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
“谁？”
“我！”
“你是谁？”
“我就是我……”
“哦，是你呀。”鹰云打开门，只见湘芷神采飞扬地站在门口。她穿着黑色的长呢大衣，围着一条蓝色的花条纹围巾，那神态活像操修床头墙壁上贴的那幅克拉姆斯科依的《陌生的女人》，只是湘芷没那女郎丰满，更苗条、更清秀一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流大学生（一）（48）
“这么冷的天，真没想到你大驾光临。”
“不欢迎吗？”
“哪里……”
“你在喊些啥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怎么不称意啦？”
“进来坐吧，屋里乱糟糟的。”
“假期过得还好吧？春节怎么过的？”湘芷说着便进到了屋里。
“别提啦，糟得很。一日兮三秋！”
“想家了？”
“不是的……”鹰云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请湘芷坐。
“那是怎么回事？”
“别提啦，真不好意思……”
“到底出了啥事？……”湘芷追问。
“你知道吗，中国文学史，我吃了个‘红牌’。”
“怎么会呢？”湘芷有些吃惊。
“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湘芷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温柔地看着鹰云说：“肯定是焦老师有意卡你，我看他那样，就知道他心眼小得很，你不要在乎，这有什么呀，以后吸取这次教训就是啦！”
“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从来就不知道不及格是啥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真是耻辱！”鹰云沉痛地说。
“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耻辱，我想以后比这更难堪、更屈辱的事还多着哩，尤其是你们这些想搞政治、做英雄的人。不要在乎这些，君子得之淡然，失之泰然，坦坦荡荡，磊磊落落。我以为你的不及格并不比那些得优的差，他们不就是会死记硬背嘛！”
鹰云听着湘芷的安慰话，想起那天考完“文学史”后，自己对她所说的大话，心里感到有些羞愧。
“这是谁的笔记？”
“陈素荫的。”
“唔，她的笔记记得真好哇！”
“是的，既清楚，又全面，要是我当初把她的笔记借来看看，也许就不会不及格了。焦老师这人大概只喜欢学生按他的观点答题，而不喜欢学生有自己的观点……”
“现在有了她的笔记，你就不愁补考再不及格了吧？”
“谁知道呢！”鹰云摊了摊手。
湘芷在操修的床上坐下，注视着墙壁上那张《陌生的女人》问道：“这是谁的床？”
“林操修的。”
“他人呢？”湘芷随手翻看着操修床头堆着的书籍，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心里有些紧张。湘芷今天来校的目的，除了看望一下没回家的外地同学，主要是想见见林操修。不知为什么，近些天，她心里老思念林操修，这种思念的感情几乎使她有些坐卧不宁了。因此，她弄了两张去中南海的参观券，想约操修出去玩玩。
“他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里。”
“噢……”湘芷大失所望，心里凉了许多，以为自己与操修无缘。
“你找他有事？”
“不，我随便问问——鹰云，我这有两张参观中南海的门票，你去不去？去吧，总坐在这屋子里多闷呀，出去玩玩？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心境也许会畅快一些的。”
“你去吗？”
“我也去。”
“那好……”鹰云显得有点激动。
公共汽车在北京城内纵横交错的大街上七转八折，经过长安街，路过新华门，向北拐进南长街，就到了中南海东门。
鹰云与湘芷随着参观的人群进了中南海。他俩边欣赏边交谈，手舞足蹈，意气昂扬，招来了不少游人的目光，他俩却毫不以此为意，仍旧指指点点，品评议论。
他俩先欣赏了流水音的九曲流水，然后又进了丰泽园西边的静谷。湘芷在一株名叫连理柏的树前停下来。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流大学生（一）（49）
“刘鹰云，真奇怪，我过去只听说过连理枝，这儿怎么又出现了‘连理柏’？”
“大概是这柏树长得像两棵树彼此连结在一起，才得了这个美名吧。”
“美名？我可不喜欢。什么‘连理枝’啦，‘比翼鸟’啦，‘齐飞燕’啦，我现在一看就烦，太俗了！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来比喻爱情的美好呢？难道两个人要像两根盘绕在一起的树枝一样过一辈子，才是伟大坚贞的爱情？我觉得爱情应该像流水，不断地运动，更新，发展，这样才会有生命力，才会常新，你说呢？”湘芷看着鹰云，心想，我怎么在他面前谈起话来毫无顾忌？
“我不知道……”鹰云笑着摊了摊手。
从静谷出来，他们踅回来进了丰泽园。从毛主席卧室的走廊经过的时候，鹰云很认真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仿佛要把这个印象永远留在记忆里。毛主席的卧室简朴素雅，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桌子，一盏台灯，没多少东西，没什么装饰，唯独书特别多，书柜里，床上，办公桌上摆的都是书，厚的，薄的，大本的，小本的，线装的，精装的，平装的。毛主席看的书真多啊！看来要想成为一个巨人，一定得博览群书。从毛主席故居出来，鹰云的情绪高涨了许多，变得兴致勃勃了。
“你知道毛主席第一次从我们湖南来到北京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寒酸相？—— 一个默默无闻的穷书生，住在湖南会馆里，穿一件灰布长衫，一双布鞋，天天来去匆匆，在北大图书馆当管理员。外表上，他够寒碜的，可他的心却是那样伟大……”鹰云对湘芷说。
“大凡那些伟大人物都有一段寒酸与苦难的时期，不然，他就不会伟大啦。”
“就是。‘三十一年还旧国’，当毛主席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那是怎样辉煌的场面——他站在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多么伟大，多么激动人心，每当我一看到那场景，就忍不住要流泪……”
“你这么崇拜毛泽东？”
“是的，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是我们中国的骄傲。可惜，我没有他那样伟岸的身躯与天才的头脑……”
“这有什么，我看伟人并不在于他的身材如何，拿破仑不才一米六几嘛，列宁、孙中山也都没多高。主要是要有那么一种气度，那么一种胸怀。至于天才嘛，当然会有那么点儿，但我看主要还是靠学习，靠不断地斗争和实践，是不是？我不相信谁生下来就是超人。”
“是的，勤奋出天才，时势造英雄！”鹰云觉得湘芷的话很鼓舞人心。
他俩沿着小径，踏过拱桥，朝瀛台走去。几只寒鸦在薄冰初融的湖面上盘旋，不时发出一两声哀鸣。鹰云仰头望了一眼天空的乌鸦，心想，中南海这么神圣的地方怎么会招来这东西？他们默默地欣赏着眼前的风景。湘芷偶尔用肩膀碰鹰云一下，使他有些紧张，又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