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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之远-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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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与哈姆雷特(1)
上海。

  阳光不算很明朗,微醺一些,如芒色的深海,遥不见底。星巴克的招牌美人鱼飘着一头犹如美杜莎的长发,眯眼笑容泛着傻乎乎的满足感。

  这间位于上海第一私家医院对面的星巴克咖啡厅不乏顾客。妙仁医院的外国主顾很多,连带着这里的侍应生也火星人起来,难得见到一个不是医院员工的中国女孩进门,便如老乡见老乡一般的殷勤。

  何况这女孩还挺漂亮,皮肤白皙的几乎透明,直发披肩,大眼睛是深琥珀色的,虽然眼神阴沉,但五官都很秀气。

  “三杯特浓拿铁,大杯,冰的。”

  “小姐加鲜奶吗?”

  她摇头,不等他报价就给钱,数目刚好。

  “小姐cheese蛋糕需要一块吗?”

  “不需要,谢谢。”

  这一句低的他没听清,再问一遍,她就拉上钱包拉链,站到一边饮品出口去了。他无趣,这时有人在前台不耐烦的催,于是迅速为她打好咖啡,继续自己的工作。再回过眼来,女孩如猫般安静的缩在角落里,一只杯子已经空了。她在吞咽第二杯,一双手在象牙色的纸杯上白的耀眼,攥的紧紧的。

  年轻的侍应生咽了口口水,隐约觉得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什么,只好盯着看了半晌,直到一个低沉但好听的男中音在前台响起。

  今天他接待的第二个中国人,是妙仁的副院长。他忙不迭的跑了过来,陪笑:“梁医生下午好。美式,中杯?”

  梁以铮嗯了一声。侍应生一边打咖啡,一边察觉到咖啡厅里的气氛起了变化,人们开始用各种语言窃窃私语,交换着艳羡的眼神。梁副院长的确是到哪里都会引起骚动的人物,即使在他天天都来的咖啡厅。

  一个白人从角落里走了过来,握住了梁以铮的手,很感激。“,I h*e to thank you for receiving my José。Your people is definitely the best trained medical team I’ve ever met…。”

  这人的英语带着点口音,简短致意之后,梁副院长委婉的表达了需要回办公室去继续工作的意思。老外马上摊开双手,放行,退回自己的座位,一不留神碰翻了邻桌的纸杯。

  幸好是空的,但他还是一惊,马上转身将它扶起来,跟女孩道歉。

  “I’m sorry,miss……”

  女孩没有抬头,依旧攥着那已经要见底的第2杯拿铁,但答了一句:“No se preocupe(西班牙语:没关系)。”

  侍应生没听懂,但梁以铮显然听懂了,颇好奇的看着这边。三个排排站的大得吓人的杯子,她几乎消失在那后面,看不见人。原来老外是个西班牙人,在这异国的都市猝不及防的听到了自己的母语,大是惊喜。

  “Pérdon; senorita?”

  女孩推开第2个空纸杯,掀开了第3个,显然后悔和他说话了,决定马上将对话结束,于是不耐烦的说响了几分,声音却软绵绵的,力不从心。

  “No pasa nada!(我说了,没关系)”

  这次整个咖啡厅的人都听清了。女孩看了看手表,拿着那第三杯站起身来,有些摇晃,但走的还算快。

  梁以铮依旧看着她,片刻之后,眼神似乎凝住了,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瞪着她的背影。他低头,双眉之间现出了一道耸然的“川”字,似乎在确定自己的猜想。在她伸手去推玻璃门时,他肯定了般的跟上去,不由分说拿走了她手里的咖啡杯,掼在一边桌上。

  “咖啡喝的太多会伤身体。”

  她一心想逃走,甚至没计较这个忽然插进来的陌生人。模糊的几个字飘过,她用松出来的右手紧捂胸口,左手想去推那扇玻璃门,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

  她抬头的一刻让他彻底僵在了原地。

  居然真的是她。

  她颊上已经失却了一切血色,嘴唇更是惨白,好像镀上了一层珍珠粉。细黑的眉毛是这张脸上唯一还剩的浓郁,因为痛苦而紧紧扭在一起。

  然而,相比于他的惊诧,一瞥之下,她并没显出认识他的样子。

  这一分神的功夫,她已经走到了街心,伸出手要叫出租车。他不顾身后留下的一片哗然,几乎是跑到了她身边。

  “如果你是想自杀,下次试试喝的再快一些,至少你可以死在当场。”他将手置于她的颈窝上,食指和中指轻微摩挲。

  这个看似非礼的动作其实是在快速测量她的心跳。试过她的心跳,他眉头皱的更深了些。妙仁医院就在转角,但她目前的状况不可能走路过去。他转身,那辆银白色的BMW在夕阳下赫赫发亮。

猴子与哈姆雷特(2)
庄柔抿唇,忍下胸口的疼痛,她不知这个突兀冒出的男人是谁,有何目的,但她绝不会上陌生人的车。心要跳出胸腔了,痉挛如浪潮涌来,剧烈的将她吞没。

  以铮见她执拗,不再坚持。

  “那我们打车。”

  他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一辆出租车。

  “妙仁医院。”

  司机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五十步可以到的地方也要打车?

  “是的,我知道就在转角,麻烦你快些。”

  这可是要救命。

  庄柔很平静的打断他。“我没事,真的。”

  以铮看也不看她一眼。这女孩子在呼吸都困难的情况下,说话居然还清晰的让人能听出逗号句号来。

  
  妙仁医院出现在面前时,庄柔畏缩了一下。

  她的意识还清醒,这得益于无数次的实验。数到15秒,心窝会一跳一跳的疼,就像有人在用斧子劈她的胸骨。数到30秒,手背会布满毛细血管隆起的红痕,看上去毛骨悚然。

  为了计划完美实施,今天她数了45秒才起身。不过多等了15秒钟而已,手背上不只有弯曲的红痕,还多了一个男人的手。

  他是谁?

  庄柔努力抬眼看他,记忆中的一轮侧脸若隐若现,被刺眼的白光晕着,辨不出轮廓。她不认得他,她的手却认得。被他修长五指拢住,莫名熟悉的温暖直达心底。

  “千惠,30秒内把601收拾出来,Jackson呢?……告诉他下午茶时间结束了,马上回来准备急救。”

  身边男子半拉半拽的把她从车里弄了出来,他一路上都在打电话,空出的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

  好像是为了填补这尴尬的沉默,他扣上手机盖的一瞬,她的手机也响了。这时两人已到一楼大厅,几个护士冲了过来。她眼睁睁看着手机和包包被他拿走。

  
  与此同时,几公里之外,T大。

  瑞安楼的报告厅垂着蛋白石色的华美窗帘,灯光音响技术人员都已就位,在做最后的调试。部长陆年羽情绪不好,手下不少人因为小事挨了他的骂。

  然而没有人知道真正原因。

  “她不来?她不来是什么意思?”

  主持人苏黎披着梳了一半的发髻,把陆年羽拉进后台。他是急脾气的人,着火点比纸还低。更何况,庄柔这鸽子放的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我靠!还有两个小时要开始的时候她说不来?她现在在哪?我绑也把她绑来。”

  “你别急着生气啊!”苏黎恼火的捶了他一记,身后发型师战战兢兢为她继续绾着长发,“你先听我说,刚才电话里我听着她声音不对。我告诉你,小柔心肌炎的病史都快十年了,你没注意她从来不上体育课吗?这回是她身体的原因,你现在去校医院看看,这儿有我撑着。”

  陆年羽火冒三丈,一脚把塑料椅子踢到了一边。“你撑什么?撑个屁啊!总不能你自问自答把她的部分都说了吧?”

  苏黎勉强笑了笑。“把学术部还有手有脚有脑的人都叫来,我要在两个小时内把文案中小柔的部分全部换掉。”

  部长和主持人试图让一切有条不紊的修复。陆年羽迅速地把所有新资料整合起来,翻着文案,用记号笔划去一些,添上的部分他做了清晰可辨的索引。

  苏黎此刻在进行化妆的最后一道工序。大约五十页的新文本,她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准备。

  “苏黎,这已经不是背背开场词那么简单了,谈话节目,临阵换人换稿,不定因素实在太多,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宣布论坛延期。”

  陆年羽递上了划的花花绿绿的文稿。

  苏黎鄙夷的瞟他一眼,对镜自照,自信而坚定。“开玩笑。”

  主持人不只是读稿子的鹦鹉,面对忽如其来的无序和混乱,她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责任感和果敢力。再过45分钟,她要面临的是完全未知,完全凭借个人能力和发挥的主持工作,这是她从未迎接过的挑战。

  “不可以延期,我能做到,我们能做到!”

  这时一个女生凑到陆年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神色更是焦虑。

  “董老师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估计得找个人骂骂,我先去应付他。”顿了顿,他拍拍苏黎的肩膀,“加油,如果决定不延期,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就让他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喂,陆年羽!”苏黎叫住了他,“小柔回来你别发脾气,行不行?好好说话一次,又不会要你命。”

  她隐隐有些担心,陆年羽和庄柔这一对儿本来就有点磕碰,她真怕这次事故会让两人的关系彻底告吹。两个都是她的好朋友,手心手背的,吵翻了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猴子与哈姆雷特(3)
庄柔醒来时身处一个优雅舒适的病房中。一双大大的杏眼在她面前眨着,如星般粲然。

  “你醒了,我去找护士。”

  那是个跟她同龄的女孩子,白底浅蓝花的睡衣,黑发柔柔梳成一个马尾辫,笑容纯美。看着旁边那张床,她坐起身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妙仁医院的双人病房里。她将长发顺到耳后,穿鞋下床,披上风衣,扣子一粒粒扣好。

  “庄小姐请躺下,Dr。 Jackson等下会来帮你检查。”

  这里的护士都着浅粉色套裙,长度过膝,说话声音轻柔亲和,不知不觉间就让人安下心来。

  “谢谢,不过不需要。”她很清楚自己没事。

  “需不需要,还是要由医生来告诉庄小姐吧。”这个护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像个大姐姐,语气温柔又威严,“既然进了妙仁医院,我们就要对患者的身体负责任,请庄小姐配合。”

  庄柔不再反驳,双眼四下寻找着自己的包包。“对不起,我的东西在哪里?”

  “哦,对的,副院长说他暂时代为保管,以防万一。”

  副院长?以防万一?

  手机不在,钱包不在,这下她彻底没办法走了。

  “请把手机还给我,我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

  护士温软的手将她引回了床上,出言宽慰。“当然会还给你,只要做完检查。”主治医师来了之后,护士退出病房,穿过长廊,有些疑惑的走出住院部,前往行政区。

  
  三十六楼,妙仁医院行政区的顶层,梁以铮的办公室俯瞰一片繁华的上海夜景。

  万家灯火,似锦年华,东方明珠飞澜流光。

  背后响起叩门声,他收起了一瞬挥洒的思绪,转身与自己的助理对视。

  “她怎么样了?”

  杨千惠摊开双手。“Jackson已经给她检查过了,暂时稳定,当然还要留院观察48小时。”

  “心电图?”

  “做过了。静止心跳就有150,最高时几乎冲220,这可是一般人发烧时的心跳,她却不发烧,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伴有相当明显的期外收缩。Jackson正在出初步诊断报告,还要再进一步检查。”

  以铮嗯了一声,踱回宽大书桌后,落座,神色凝重。

  “千惠,这48小时你来看,别忘了我刚才嘱咐你的话,每隔两个小时来跟我汇报一次。”

  千惠方才接过那套粉色制服时还在拼命掩饰疑惑,这时再也忍不下去了。不错,她曾经是护士,但现在是副院长的高级助理,怎么一夕再次做回了护士?

  “可是,为什么?”

  以铮给了她信任的眼神。“原因跟我当初让你做我助理时说的一样——你能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事。”

  千惠咬唇,退出办公室之前,不甘心的又问了一句。对于他的反常,她需要一个理由。“以铮,你是不是认识她?”

  以铮重重往椅背上一靠,似笑非笑。“她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杨助理,请问你审问完了吗?”

  
  回到601病房,美国医生Jackson见千惠愁眉不展,含笑相劝。“梁是看出她需要心理治疗才让你帮他留意的,除了你,他还有谁可以这么放心呢?”

  千惠还是没好气。“这么几分钟,他就看出她需要心理治疗了?”

  Jackson耸耸肩。“理论上来说,任何一个试图自杀的人都需要事后心理治疗,除非他自杀成功了。”

  半晌,千惠才想到手里还提着庄柔的包。以铮吩咐过原物奉还,但他扣下了她的手机。

  “不管怎么说,这次他太奇怪了,”千惠摇摇头,“Jack,要是你刚才听到了他的话就会明白……什么‘老朋友的女儿’,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看就是假装出来的!一般人说‘前女友’时才会这么拙劣的掩饰。我才多问一句他就翻脸,分明是心虚的很。” 。。

猴子与哈姆雷特(4)
庄柔再次睁眼,拿回包包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药物作用让她有点头晕,但就是怎么也睡不着。

  同房的女孩已经睡熟,被子一半垂在地上。她无声的翻了翻包,手机不见了。她摇摇头,想起了那只手,抢过了她的咖啡杯,拦下了她的出租车,又拿走了她的手机。

  紧紧攥着她的手,紧的好像一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是谁?

  短时记忆仿佛一个蹩脚的灯光师,让那张脸总是漾着刺眼的白光,与布景脱离,声音却时刻清晰而熟悉。

  心理学证明,那些生命中最悲伤的事,如果努力督促自己忘记,往往可以成功,就如同一种间歇性的失忆症。

  她不停回忆着那熟悉的掌心温度,随即蹑手蹑脚下床,溜出了门。

  在她背后,千惠提紧了一口气,按照以铮的吩咐小心跟随着。

  
  从住院部到行政区,摸到副院长的办公室时,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后。庄柔敲门,没人来应。里面的确没开灯,身为副院长,估计他也不需要像医生似的彻夜值班,大概早回家去了。

  她没办法,站在门口,盯着印有他名字的plaque。

  梁以铮——

  ——她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不可思议的呆住了。

  她熟悉这个名字,从14岁开始。

  绞尽脑汁的回忆着5年前的梁以铮,与那个把她从星巴克带回妙仁医院的男人去比对,却无论如何对不上。

  医生?

  那样的一个刽子手,怎么会成为医生?

  再次敲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一种感觉——他在里面,只是不作声响,任由她怀疑、猜测、焦急、无助。

  就像他离开的这些年,把她的生活毁于一旦后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她的亲情,友情,以及因为惧怕而不去接受的爱情,都是他留给她的烂摊子。

  敲门,敲门,声音越来越高,走廊里阴暗的灯光随之摇晃,她几乎想把门捶碎。一直到手几乎断了,关节一跳一跳的疼,依旧没人应答。

  五年后,这样意外的重逢,她由女孩变成少女,他由一抹模糊的侧影变成一扇沉默的门,只允许她对着虚无的空气质疑,责问,走投无路。

  
  千惠在一旁的暗处看着这一幕。她知道以铮在里面,他扣下庄柔的手机就是为了让她找来。

  她忽然很同情庄柔,想去安慰这个现在停止了拍门,平静的站在原地凝视“梁以铮”三个字的少女,想去骗她,副院长已经回家去了。但她不能,因为以铮命令过,不能让“老朋友的女儿”知道他派了助理跟踪她。

  于是屏住呼吸,等着庄柔离开。

  大概十分钟之后,千惠放心的走出了阴影,在感应器上按了几个数字,推门进去。年轻的副院长仍在黑暗中坐着,手攥成拳头放在唇前。黑暗中,他的轮廓依旧是亮眼的帅气,裹在了一种漂浮的忧郁之中。

  “以铮,她走了……可以开灯了。”

  “别开灯。”他厉声阻止了她。

  千惠无言,不能自主的被他的情绪波动所感染。她忽然没来由的觉得,门里的这一个比刚才门外的那一个要伤心千百倍。

  “她看到我的名字了?”

  “嗯,看了好久。”

  “……她有没有哭?”

  “没有。即使是捶门最用力那时,她脸上也没有表情。她走的时候,我觉得她在笑,是一种自嘲式的笑。只是走进电梯时有些摇晃,电梯门关上的时候……她嘴角在抽动,还拼命眨眼睛。”

  窗外传来外滩摆渡船的汽笛声。行政区大楼临江,身处繁华之地,不免吵闹。但整个妙仁医院的建筑结构很合理,住院部被保护在中间,隔音很好,患者绝不会被打扰。

  “我明白了。”以铮又在沉默中栖身片刻才按下桌上开关。

  宽敞的办公室顷刻光明四溢,堵塞着他的心胸,几乎让他窒息。

  千惠知道自己该离开。以铮再次下命令时,声音柔软的让她对那个女孩起了嫉妒。

  “去,让她睡个好觉。”

  千惠有种感觉,以铮还想问更多的事,但任何让他焚心的消息都不及让她睡个好觉重要。

  
  第二次观察报告,已经过了午夜12点。千惠照料庄柔睡下才上了36楼。以铮依旧在办公室等她。她又是郁闷,看来他真不打算回家了。一阵紧张的震颤,她仿佛回到了进妙仁医院的面试时,木桌后那个英俊倜傥同时咄咄逼人的年轻医生从第一面接触,就让她有绯色的紧张。

  “刚才她从病房出来是几点?”

  “大概9点05分。”

  以铮想了想。“那么说,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我的办公室。从住院部6楼到行政区36楼,乘电梯的话怎么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

  千惠全神贯注的描述。“因为她一路都是自己找,自己去看指示牌,自己去找电梯。尽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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