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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形象一样完美。但我并没有美化我头脑里的形象。那个形象原本就是美好的。在他弹奏的时候,我就看着手指在黑白键间灵活地跳跃。他的手掌薄而宽大,手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比女孩还要剔透漂亮,完美得像是艺术品。也只有那样的手才能弹出那样美妙的音乐。
除了音乐,那个夏天还有什么呢?
我时常觉得自己听到过一种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那种声音异常美丽。它清晰又模糊。清晰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住,模糊得却怎么抓都抓不住。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见它的。但当我清醒过来时,这个声音已经杳然消失了。
我记得那个傍晚的演奏。夕阳的光束从屋顶的窗口斜斜地射在阁楼东面的地板上。房间里有点安静。阿静已经练习了一下午的钢琴,这时正坐在琴前眺望窗外的暮色,几丝金色的光芒落在了他的眼睛里,他很久都没有动一下身体。我坐在椅子上阅读阿波利奈尔的诗集,一开始并没有留心到他的神情。直到琴声响起才注意到了异常。
他弹奏的是肖邦的降B小调奏鸣曲。这首奏鸣曲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在高中的三年时间里我曾听他弹过几次,但这个傍晚他弹奏的这首曲子,其完美程度要超过以前的任何一次。直到现在,听了许多著名钢琴家演奏的这首曲子后,我也觉得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弹得像我记忆中的这次演奏一样完美。就如同这个安静、悲伤和忧郁的傍晚,琴声也同样安静,悲伤而忧郁。弹到第三乐章的“葬礼进行曲”时,他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自从认识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静流泪,就算在葬礼上时他也没有流过眼泪。他把自己的一切情感都表达在了琴声里。此刻,只有听到这首曲子的我,才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悲痛。
黑夜降临了,琴声仍久久地回荡在这间阁楼的琴房里。然而我除了聆听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夏天过后,我们都进入了各自的大学。阿静在音乐学院里学钢琴,我则考入了国际贸易学院。不管从规格还是名声上来说,国际贸易学院都不是一所一流大学。从学校所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是一所普普通通的经济类专业院校。唯一出众的地方是外语教学。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不过说到底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关系。我本来就对学校无所谓,何况也只有这所大学录取了我。
这所大学位于虹桥开发区中心地带,出校门走十分钟就可以来到著名的友谊商城。商场大厅不停出入衣着时髦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喷水池里的水不住涌动,将白色泡沫推挤到水池边,轻松而空洞的背景乐一直响个不停,冷气打得人心生寒意。至于友谊商城为何著名,依我来看无非是那里的商品昂贵些装修气派些外国人多些罢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家里有钱。”大学同室说。如果我家里没钱而持同样观点,想必会听到另外一句话:“你这么说是因为家里没钱。”反正含义相差无几。
去大学报名时,我跟舅舅在商城的底楼大厅喝过咖啡。他对我学法语有些意外。因为我喜欢读小说,他一直以为我会选择上文科大学的文学专业。
“我并不喜欢像考古那样研究文学。”我跟他解释,“我喜欢的只是自由自在地读书。”
“所以你选修法语?”
“是啊。读原版小说方便。”
“你的理由听上去倒是很有趣。”他说,“不过,商业法语和法语文学是两回事,你怕是会失望的。”
我问舅舅是不是不赞成我学法语。他摇头一笑。
“我并不反对你学法语。这是你自己的兴趣,你自己的决定。”他说,“不管怎么说,世界上多一个会说法语的人不是什么坏事。我是这样认为的。”
开学不久我就发觉舅舅的话有些道理。商业法语和法语文学确实是两回事。而且学法语远比我想像要困难,看一看课程表就知道了,每天基本上都是法语课。什么基础法语、法语泛读、法语精读、法语口语等等。为了练习小舌音,寝室里整天都有人用水漱口在喉咙口发出咕噜声。
学校里教法语的有一半是外籍教师。在所有的法语课程里,口语课是大家最喜欢的。教授这门课的是法籍教师。他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为人风趣幽默,拉丁性情在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会说中文——只不过是卷着舌头的。别具风味的中国话。无论是不是法语系的学生都很喜欢来听他讲课。
据他说,他曾在巴黎的拉丁区捱过不少时光——“我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他们相识在萨特与加缪走过的林荫道上,在杜拉斯写作的窗掾下接吻,在毕加索享用午茶的地方喝咖啡。他们经过丹东殉难的房前,与罗伯斯比尔砍掉脑袋的地方争吵。最后他们在塞纳河左岸永远分手了。——一个听起来像小说那样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他追忆似水年华时,深情的双眸一一扫过坐在前排的女生们,女生们有的已经噙着泪花,眼睛蒙上了雾气。然后他叹口气,用最绅士的派头邀请其中某位女孩在课余空闲时,“陪不幸的人喝杯咖啡”。受到邀请的女生无不红晕上面,内心欢喜。仅这一条,所有的男生就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随意讲解巴黎的不朽风景。例如百货大楼顶端的天体露台——好家伙,整百人的教室寂静无声。大家都怕听漏了什么。他讲香榭里舍大道随意接吻的情侣,“隔着衣服做爱”,教室里的感慨声此起彼伏。他说巴黎是世界的心脏,艾非尔铁塔是世界的阳具。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
“所以,大家要好好学习法语啊。”他用特有的卷舌中国话引诱在座的学生。
许多人因此立志要学会法语。当然法语不是短短几天就能学会的。每天坚持背单词也要花不少的工夫。但为了随便接吻与天体夏令营来上课的男生和为了时装香水与浪漫爱情来上课的多情女孩一样大有人在。人的毅力往往是和欲望是成正比的。不久,在朗读优美的法语散文是时候,甚至在背不规则动词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确实已经喜欢上了法语。
我和阿静也保持着联系。我经常去音乐学院找他。时间一长,我也熟悉了音乐学院那座陈旧的铅色大门,那里绿树遮掩的教室,装着隔音板琴房,不乏亲切气息的木格窗户和空气中各种乐器的声音。
周末时我们常常回到复兴路的洋房里,继续两个人之间的弹奏和聆听。我们从音乐学院走回复兴路的花园洋房。汾阳路幽静的氛围如同被时光刻了下来。道旁的高大梧桐,春天掉落的桐花,秋天凋落的黄叶。偶尔经过的自行车洒下一路寂寞的铃声。头发花白的老人推着绿色的铁皮婴儿车缓缓而行。乐器商店的落地橱窗里陈列那些承载着人们梦想的乐器。两个人沿淮海路走到复兴公园,绕个圈子回到复兴路的洋房。他一边弹琴一边告诉我音乐学院各个系别之间有趣的琐事,新学的乐理知识和刚听过的琴曲版本。我也告诉他自己从学校听来的各种法国方面的好玩的消息,给他形容法语教师上课时的情形。
进入音乐学院以后,阿静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弹琴时的仪态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日常生活中的手足无措和神经紧张几乎见不到了。无论是否在弹琴,他都是一个性格沉静的清秀男孩。纵然衣着有些不太讲究(也无法讲究),他身上特有的音乐气质已经表露无疑。这让我相信他迟早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里出类拔萃的钢琴演奏家。
“你会成为出色的钢琴家的。”我对他说。
“也许吧。”
“你自己怎么想?”
“我只想弹奏钢琴。”
这个回答让我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单纯的男孩。那个单纯的男孩现在原封不动地待在已经长大了的身体里。
大学一年级上半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寒假时我随着舅舅一家去了外地,阿静则在放假后找了一份酒吧兼职的工作。之前他做过两份家教,但都不算成功。他木讷的性格并不适合教授别人钢琴。所以在酒吧当沉默的钢琴手看来是最适合他的兼职了。
新学期开学后我们才又见面。一个假期不见,他的模样似乎又有些不同了。可是哪里不对劲,我一时也说不出来。他穿一条黑色正装长裤,白衬衫,黑皮鞋。一身装扮说不上崭新笔挺,可是也显得舒适合身。头发还是一向的风格,说整齐其实不整齐,说不整齐其实颇整齐。我注意看他脸上的神气。神情一如既往的明晰。尽管他和我初认识他时的少年相比已经改变了许多,可还在最大程度上保持着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印象。
他感觉到我在打量他。
“我其实也不习惯自己这样穿的,可这是必须的。看上去还过得去吧?”
“过得去,至少和你演奏的音乐匹配。”
我问他打工的地方在哪里,他说是在使馆区的一间酒吧里,离音乐学院不远,走路半小时多一点。
“待遇怎么样?”
“基本上每天都要去,用来应付学费和生活费绰绰有余。”
“你在学校的学习不受影响吗?”
“不是弹钢琴吗?而且都是古典作品。我把它当成是每天的练习。”
阿静打工的酒吧在衡山宾馆附近的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里。外表看上去像是私人别墅,门口不像衡山路上一般的酒吧那样有显目标志,甚至连门牌号码都看不见。光秃秃的镂空铁门,饰着回旋花纹。因为路上无人走动,环境又过于僻静,整幢建筑物与其说是像酒吧,不如说更像是一座荒废了的花园。我随着阿静走入被高墙阻断的花园,花园尽头是座三层的西式别墅建筑。着背心马甲的侍者帮我们开门。走进别墅,眼前的光线柔和地暗淡下来。别墅内部显然经过改造,一楼和二楼连成个圆形的分层大厅。大厅中央是摆着一台三角钢琴。一位妙龄少女正在琴旁拉着小提琴。阿静带我到大厅的一个角落,替我要了姜汁汽水。
“你先坐在这里,我要去准备一下,马上就是我的演奏了。”
他撇下我走开了。我独自喝着姜汁汽水,一边打量这个酒吧。这个地方从地毯到天花板无一不精致。客人不怎么多,十成座位只坐了两成人,而且是以隆鼻深目的外籍人士居多。侍者招呼客人无一不用流利的英文。以我的英语水准而言,说不定连这里的服务生都当不上。台上拉奏小提琴的少女身着白裙。白色的裙摆随着身体的晃动轻轻擦拂着裸露的小腿,漆皮皮鞋上的白色脚踝纤细得有些可怜。我不太熟悉小提琴,不知道她正演奏的是何曲目。少女迅捷轻巧地拉锯琴弓,流泻出的音乐却相对缓慢自如,带有种慵懒的意味。
演奏完一曲后,小提琴少女朝我所处在的角落走来,然后默然坐在桌子对面。侍者随即给她端来一杯果汁。她喝了一口,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我。目光秀丽无物。她在看我,可是又并非是在看我。我不由低下头。
阿静加了件黑色晚服上装,坐到了钢琴前。少女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样专注地注视着他。阿静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微妙敏感的琴声顿时超越了富丽堂皇的所在,周围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了。世界依附在琴声上,逐渐拉长,化做细柔的流质灌入人的身体。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现实世界才回到我们身边。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少女于是不出声地微笑了起来。她脖颈的曲线异常优美,咽喉处似乎有个白色的十字架首饰。我盯着那个十字架看了半天才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首饰。那只是一块十字形状的伤疤。
阿静结束了独奏,提琴少女站到钢琴前,两人开始协奏。小提琴旋律曼妙,钢琴灵光闪动,他们配合演奏出的音乐仿佛能带人到不知名的幸福和缠绵的地方。
离开酒吧回家的路上,阿静跟我说了酒吧的情况。酒吧采用会所式经营,在上海的外籍人士中口碑不错,往来的客人大都具有相当古典乐方面的素养。阿静驻奏酒吧时间不长,已经拥有了一批拥磊,每晚固定时间来倾听捧场。小提琴少女先于阿静来到。她的提琴曲也颇受欢迎。每天晚上的演出交替进行,总是由少女先独奏一段小提琴,然后阿静独奏钢琴,双方再合奏曲目。
“她好像不太喜欢说话。”我说。
“她是不太喜欢说话。”阿静说,“你看见她脖子上的伤口了吗?”
“喉咙这里?”
阿静点了点头,说:“她的嗓子小时候生过毛病,声带被切除了。”
“她不能再说话了?”
“不通过声带振动来发出声音,但她还是可以说话的。”阿静模拟气流发声的方式,说,“只是声音很轻就是了。”
我试着不通过声带说了两句话。声音果然轻得听不清楚,再摸着自己喉咙用正常方式说话,感觉到里面声带的振动。然而拉小提琴的少女已经永远失去了声带,这让我觉得她十分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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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 三月 第二节 琴曲 三
三
回到国际贸易学院,寒假过后的第一堂法语口语课上,法籍教师点了我的名,叫我用法语说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学法语。我坐在座位上,简单想了一下便用法语说起来了。因为有些紧张,嘴里像含着卵石般的磕磕碰碰。我说自己从小喜欢读书。中学时就读了许多法国小说,——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大仲马的历史传奇小说,还有浪漫主义时期许多文学作品、卢梭、伏尔泰、夏多勃里昂、梅里美、雨果、以及不朽的《人间喜剧》。我还喜欢肖邦的音乐。当然他是波兰人。可是他的音乐和巴黎密不可分。我喜欢法国的文化。法语这种语言,孕育了人类历史上最了不起的文化成就。当然,最后也照实说了自己学法语是为了以后读小说方便。
我说完后,法籍教师评价我说的是中文语法打造的带有阿尔及利亚口音的法语,不过就一个初学者来说已经说得很不错了,并且认为,凭我刚才讲的那些,就应该多有几个姑娘喜欢。听课的男女生无不吃吃而笑。
为了避免再被周围同学嘲笑。下课后我假装整理笔记资料,故意捱在后面等所有的人离开教室。有个穿淡蓝色高领毛衣的女生走过桌旁的过道,偏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睨了我一眼。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重把笔记打开。过了一会再抬头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走廊里有人拼命用不锈钢饭勺敲刮饭盒,听来像是不入流的乐团的一次糟糕演奏。
中午吃饭时法语系接到通知,下午的哲学课改在公共教室与别的系合上。原因是有教师阑尾炎发作。大家一边唏嘘一边喝汤。也不知唏嘘是为汤还是为手术台上那位。饭后我去图书馆查阅法国小说方面的资料,顺便借了几本音乐杂志。但去上课的时候忘了教室已经改掉的事,等我拿着杂志进公共教室时讲师已经开讲,后排的座位被或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生坐满了。窗边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的女孩见我找不到座位,不无戏谑地对我微微一笑,起身坐到里侧。我坐到她旁边,低声向她致谢。
“和姑娘约会去了,vous?”她问。
她穿淡蓝色高领毛衣,我认出她就是上午那个法语口语课的女生。
“当然不是。我去图书馆借杂志耽搁了时间。”
我把音乐杂志拿出来给她看。她从桌面接过,翻了翻。
“古典乐?”女孩的眉头微微一皱。“你不是还年轻着么。”她似乎觉得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听古典乐。
“你不大听古典乐,是吗?”
“我喜欢英文歌,卡本特、警察、甲壳虫、特别是THE EAGLES,你听过么?”
“我都没有听过。”我说,“这些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到。”
“土得掉渣啊。”
“是啊。”我说。
哲学讲师不管台下人在干什么,几乎是闭着眼睛讲课。听了会课后,我觉得他讲课简直如同背书。对照课本后我发觉他果然是在背书。事实上课本反复强调只是这些:我们的世界观是最正确的,你们也无须知道有别的世界观存在,如果你们恰巧有别的世界观那最好趁早改正。并非我们不允许有个人的世界观存在,而是你们的世界观肯定是错误的。既然错误那还要个人的世界观干什么?所以你们只需从头到尾把课本背下来就行了。这样你们就有了完全正确又一模一样的世界观。世界也因为你们都拥有了绝对正确的世界观而一切太平。如此。
除了特别用功又特别死板的学生之外,基本没有人认真听这堂哲学课。我只管看我的音乐杂志。旁边的女生在一旁背了会儿英语单词,拿出一台小巧的Walkman,戴上耳机听音乐。过了会她摘下耳机问我要不要一起听。我接过一只塞进耳朵。机器里放的是节奏感十足的欧美摇滚歌曲,与我一直听的古典音乐大不相同。听了片刻后,我把耳塞还给她。
“怎样?”她问。
“很好听。”
女孩关掉机器,脸上又露出那种戏谑的神情。
“你叫徐可雅?”
我点头。
“拗嘴的名字。”她说。
我合上杂志。“你呢?”
女孩说了自己的名字。的确是顺口得多。
“我是英语系的。”
“那为什么来听法语口语课呢?”我问。
“因为这堂课有趣啊。”她说,“再说我也会一点法语。”
“据我所知,英语系的通常在毕业后都会出国留学。”我说。
“是的。我也在争取。”她翻动着手头的托福词典说,“你真的是因为喜欢读小说才学法语的?”
“是啊,怎么了?”
“奇怪的理由,你不这么认为?”
“那你呢,为什么学英语又学法语的?”
“不是说过要出国么。出国哪能只学一门外语。”她说,“你不想出国?”
“我没有想过。”
“国外始终要比国内好。”
“指哪方面?”
“全部。首先人少。”
“这倒是的。”
“人少,所以傻瓜也少。”
“傻瓜也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