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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正想离开这里。";她说,";我们换个地方怎么样?";
";换个地方?";
";好久不见,我很想和你说点什么,这里可不适合聊天。当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没有反对。等她穿上大衣,我们一同离开酒会大厅来到酒店外的停车场。我从一堆名牌车里开出自己那部老旧不堪的桑塔纳Ⅰ型车。光点火就点了有五分钟。
";Carriole。(注:法语,老爷车)";她评价道。听起来她的幽默感并没有改变多少。
隔街就是酒吧林立的衡山路。我把车开至领馆广场停妥,我们挑了间不怎么嘈杂的酒吧坐了进去,酒吧正在播放的背景音乐是某个斯堪的纳维亚乐队的适合商业氛围的新音乐。她要了加冰块的汽酒,我要了清咖啡。接着,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各自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回国了。";我说。
她奚落似地笑了。";你当然不知道。";
";那你回国……";
";先不谈这个好吗?";她打断我的话,转了转手中的玻璃杯,喝了几口饮料。";对了,你怎么会参加刚才那个酒会的?工作和广告这一行有关?";
";和广告没有关系。";我说,";有一个朋友在广告公司做事。酒会是碰巧参加的。";
";我觉得你也不会做这一行。和你的个性不符。"; 她端起酒杯。";那么,你现在从事哪一方面的工作?";
";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
";主要靠写古典音乐方面的评论谋生。";
";古典乐、评论家?";她显然有些意想不到。
";只是三流水平的。";
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和以前差不多的带着调侃味道的微笑。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时间,天气,人物。一如詹姆斯·乔伊斯的写作手法。但话题有些不太合拍。我很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在国外如何生活,或者是回国的种种情况,但她似乎非常不愿意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有意回避了这些话题。
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时常出现接不上话的冷场局面,这种时候她便低头喝自己杯子里的酒精饮料。在她喝饮料时,我却想起几次三番没有读完的《尤利西斯》这本英语名著。没有读完它大概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读完它,也有可能因为自己并不适合读这本书。读书的人和被读的书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二十岁以前,我曾经希望能够读完这个世界上所有有阅读价值的书籍。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希望渐渐成为了渺茫的希望,然后又从渺茫的希望变成毫无希望。大概人们所说的现实就是这个意思。现实就是希望湮灭的过程。
想完《尤利西斯》书中读过的章节,我转头看向窗外衡山路的夜景。现在是三月,三月已经是春天,可是夜晚还是很冷。在这样清冷的夜晚居然也有行人慢慢地走在这条路上。夜间巴士或出租车有时经过,车上人们的脸如同定格的电影画面一样。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一个冷冷的,寂寞的,普普通通的三月的夜晚。
当把目光重新转回她身上时,她已经显出醉态。我甚至记不清她到底喝了几杯酒。她要么是已经喝醉,要么是即将喝醉,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愿意看到。
";别再喝了,"; 我说。
她抬起眼睛,像是研究美术馆里的石膏雕像一样看了我半天。
";为什么?";
";我觉得,你会喝醉的。";
";有这个可能。";她说,";但是现在还好。";
";你回国多久了?";我问。
";聊这个干什么。";她心烦意乱地甩甩头,";说说,你现在怎么样。";
";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在写乐评。";我说,";你真的有点醉了。";
";真的是在做乐评?";她把额头抵在酒杯下沿,不怎么当真地问。
";自己开的公司倒闭了,所以只好做这个混饭吃。";我也不怎么当真地回答。
她一连喝了两口酒,眼神恍惚起来,其主观意识仿佛迷离了一阵,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在了水里。接着那东西又挣扎着爬上岸,她则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那么……公司经营什么的?";
";贩卖人口。把非洲象牙海岸的黑人掠到利物浦的奴隶市场拍卖,以及类似的生意。";
";怎,么会倒闭的呢?";
";猎头族的首领警告说,再干下去的话,要把我炖成罗宋汤。所以破产。";
她呆板地对着我看,片刻后,脸上出现了类似调笑的表情。
";你真逗。";
说完,她就仿佛被子弹击中似的醉倒了。
我独自呆楞楞地坐了半天之后,一个面无表情的侍者走过来询问是否结帐,顺便告知酒吧还有半小时打烊的讯息。
结完帐,我试着叫醒她,随即觉察这就好像是单枪匹马从海里打捞一条鲸鱼一样不可能……她醉的完全不省人事,谁来叫都不会起任何作用。我有些不知所措。酒吧快要关门了,显然不能把她丢在这里,但是又能带她去哪里呢?从道理上讲,当然应该把她送回家。她过去住在哪里我是知道的,但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她又一直在国外。在这个城市里里她还有没有家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不止是这个。她现在所有的情况,我都一无所知。
最终,我扶她上了车,带她回了我的家。这是我考虑半天后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主意。
带喝醉酒的人回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醉酒者的身体远比人们想像的沉重,哪怕是一个身段苗条面容漂亮的醉酒者也不能例外。
到家把她放倒在床上后,我去卫生间浸了条毛巾,再回到卧室,她已经自己钻进了被子里,深色大衣和连衣裙扔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她是怎么清醒片刻然后迅速脱掉外衣钻进被被子里的呢?纳闷之余,我还是用湿毛巾将她脸上的油腻及化妆揩掉。她丝毫没有主动醒来的迹象。
我另取了一条被子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又看了会书,然后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微冷的晨风从洞开的窗门拂过房间,她独自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外滩对岸的风景。风有时吹乱头发,她便轻松地用一只手抚齐。日光已经偏离的客厅的西侧,渐渐移往地板中央位置。
我悄然看了一会,慢慢坐起身来。
";你醒了。"; 她听见声音,回过头。
";醒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解释一下昨天的事情。";昨天晚上……";
";这个我知道,你不用解释什么。是我喝醉了。";她的脸上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微笑,也没有生气。";这是你的家?";
我点了点头。
";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来过你家。也许应该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带我来过你的家。";她说,";但是你去过我家的,在放假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家搬了没有。";我说,";本来是想直接送你回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摇摇头,从阳台返回客厅,合起玻璃滑门,冷风和渡轮的汽笛声同时被切断了。她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顺手拾起地板上的法语小说翻了两三页。
";现在还在看法语小说?";
";有时还看。";
";以前我也看过一点,出国以后就没再看过。";
";为什么?";
";因为没有时间吧。";
";这些年,你一直呆在加拿大?";
她点了下头,身子望沙发上一靠。";马拉雪橇,枫糖浆,大火和飓风。有的地方很漂亮,有的地方非常冷。";
";去过欧洲没有?";
";你想问的其实是我有没有去过法国吧?很可惜,我没想过要去。买时装的话我宁可上纽约。";她把书合起放在我手上,";你呢?";
";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去过哪里。";
";那你的法语不是有点可惜了吗?";她说。
";我学法语本来就不是为了出国。";我说。
";这倒是的,我们学法语的目的不一样。我是为了出国,你是为了读小说。"; 她默默地拍了几下沙发。";我们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三流乐评家。";
";三流乐评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称呼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我觉得这比你原来的名字要顺耳些,";她缩回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转向我微微一笑,";你不这样认为?";
";……";
";三流乐评家,大概你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吧?"; 她用判断多于疑问的语气问我。
";基本上是的。";我说。
阳光渐渐浸满了这间不大的客厅,而我们还是照原样坐在沙发上。沙发的旁边是一架落地灯,灯是关着的。前面有电视机和音响,也都没有打开。几张听过的唱片肚皮朝天地躺在音箱上,没有及时收回唱片架里。书橱在另一间房间里,里面的书多数已经看过一遍。不常擦洗的地板因为没什么人走动,所以保持得也算干净。空气里的尘埃颗粒像静止一样地漂浮在上午的阳光里。打开音响,是《黄泉的天鹅》,皮亚提哥斯演奏的圣桑作品。音乐里的每一个音符也如同尘埃一样静止着。音乐转第二遍时,我们开始靠在一起接吻。然后我们便做爱了。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或许因为性是人之常情的缘故,况且过去我们曾经恋爱过。
";大学时我们做过爱没有?";她问我。
";恐怕没有。至少我不记得有。";我说。
";那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干些什么呢?";
";一些初步的生理了解。一边背法语单词。";
她笑了笑,将裸露在外的身体缩回了被子里。";说说你怎么会成为三流乐评家的吧,";她说,";你怎么会做这个的呢?";
";因为公司倒闭了……";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我真的开过公司,而且公司真的倒闭了。大学毕业以后,我在舅舅帮助下开了间公司。很小的公司,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主要做一些掮客性质的生意……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和皮包公司差不多,也许就是的。";
";那倒闭是怎么一回事?";
";公司的资金是舅舅出的,生意也基本上是他介绍的。没有他的支持,公司很难维持下去。但是他在九九年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昨天那辆很旧的桑塔纳车就是他留给我的。";
";然后就倒闭了?";
";还没这么快。其实本来还不会倒闭的。因为我不会开车,还要考驾驶执照,在学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研究英国文学的生意人,自称莎士比亚全集读过十遍以上,爱引用莎翁十四行诗,张口闭口戏剧对白,不时冒出一句'非要他一磅肉不可'之类的话。不妨叫他莎士比亚好了。莎士比亚交游广泛。我们不久便合伙做起了生意。做生意时完全由他主导,没办法,我没怎么读过莎士比亚。";
她笑了笑,说:";大学时你就不喜欢英语。";
我点点头。";合伙的第一笔生意很成功。问题出在第二笔上。这一笔生意比起第一笔来说数额大了很多,买卖的下家是曾和打过交道的生意圈里的朋友,很信任我,连货款也是先付的。之后发生的事可想而知,货款就此消失。和钱一块无影无踪的便是那位满口戏剧台词的莎士比亚仁兄。不过想想也是,熟读莎士比亚戏剧的人不可能不对人性有透彻的了解。";
";然后呢?";
";黑锅自然由我来背。连咨询的律师脸上都明显带着同情我的神色,打官司必输无疑,还牵涉商业诈骗。幸好对方是熟人,没有报官,答应只要还回货款就放我一马。问题是货款的数目不小,对我来说。";
";你还了?";
";还了。我有一幢在市区的独立产权的花园式洋房,以前家里留下的。用卖房的钱还了货款,免去官司和牢狱之灾。事情了结后,我关掉了公司,用剩下的钱买了现在住的这地方作为从此以后的安身之处。";
";那怎么又成了古典乐评论家的?";她问。
";有一些关于音乐的想法我一直很想写成文章。公司倒闭以后,为打发无聊就写了一两篇。正好有杂志征稿,我便寄了过去。没想到刊登了出来,这样无聊的文章能被刊登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杂志的编辑却希望我再写一些,说是文章视角独特,反响不错。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定期为一些音乐刊物写专栏和评论文章。稿费的收入不多,可是我开销也不大,可以维持生活,再说还可以经常听到免费的唱片。";我枕起双手,说,";综上所述,我就成了三流的古典乐评论家。";
听完三流乐评家的诞生过程,她有一会没有说话。
";以后你就打算继续这样下去?";她轻声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以后,多长时候才算是以后呢?是十分钟,十小时,还是十年呢?以后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件过于遥远的事。虽然我已经将近三十岁。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读书听音乐写文章。";
她略微仰起脸看了看我,又低头枕在我的手臂上。
";多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了?";
";有些时候了。";我说。
";身为三流乐评家,你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是Judy还是Monigue?";
";不觉得问题有点粗俗吗?";
";粗俗还是难以回答?";
";女孩儿家怎么会问这种事?";
";因为我已经不是女孩了。";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难过。
";你和别的女孩睡过觉么?";她问。
";当然。";
";和谁?";
";未婚妻。";
一段沉默。
";真奇怪,你居然和人订婚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以前我觉得你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有她的照片么?";
";没有。";我说。
";我不相信。";
";是没有。基本上我们没有照过照片。";
";那你形容一下吧,她是什么样的?";
";她是……";我想了很长时间,能够想起的却只是一些音乐的片段……小提琴和钢琴的演奏的乐曲依稀缭绕在胸口,压迫着心脏的部位,使我无法再继续想下去。";……她也喜欢古典乐。";
";难怪。";她再次一笑,不再问什么。
下午我去法国领事馆询问有关签证的事情,她的目的地也在同一方向上。我开车送了她一程。一路上她都紧紧闭着嘴唇,侧着脸茫然看着市区沿路的街景。试着搭了几次话,都没有得到正常的回应。显然,她有些不愉快,在为某些事情而生气,这一点甚至不用怎么观察就可以得出结论。但我不知道她感到不愉快的内容是否和我有关。我只是暗暗希望不是自己让她感到不快。
她的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道。我在附近的小路上把车慢慢停下。但她没有立刻下车。我们在车里默默坐了一会。街道上充斥着最新的流行乐曲,它们像方便面一样从音乐的车间里生产出来,供人们随时随地使用。杂乱的音乐从四周灌入车厢。
";有句话想问你。";她开口说。
";是什么?";我问。
";有了未婚妻还和别的女人上床的人,是不是特别卑鄙?";
我默默无语。她轻轻打开车门。
";还有,请不要放古典乐,如果以后还能再见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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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乐章 三月 第一节 组曲 二
二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渐渐过去了,她一直没有消息。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去法国领事馆申请了旅游签证,负责签证的官员称,签证材料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如果顺利的话,一周左右便可获签。该官员长得有点像大学时的法语老师。他们同是波尔多人。我依稀觉得波尔多是个好地方……葡萄酒之家、有名的";皇后";、船队出港的日子彻夜狂欢,那是个洋溢着欢乐的地方。
我一直想着她最后说的那两句话,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做了错事。可我不是故意想隐瞒什么,也并不是想欺骗她。我只是不愿意先说起这件事。她生气似乎也并不全是因为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的缘故。但是不管怎么说,错都在我身上。我想向她道歉,而且不光是为了这一件事向她道歉。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和住址。大概这是她有意没有留下的。如果以后还能见面的话……也许是以后不再见面的意思。
由于时间过于充裕,我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地板重新打上蜡,过季的衣服拿去洗衣店清洗后收在衣橱里,甚至新买了一条蓝色床单铺在床上。清洁工作做完后,为打发时间去楼下的音像店借了几部法国老片,有《大饭店》、《佐罗》、《黑郁金香》,以及《独行杀手》。由于过于英俊的阿兰·德龙的影片一连看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