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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园这天一清早就有许多人出出进进。
厦门最有名的厨师带着他的同行来了。
园内的空场上要搭两座戏台,一伙扛着木材的木匠师傅也来了。在这个祝贺长公子出门的大喜日子,连家决定把鸿园的一块空地开放一个晚上,让市民们观看歌仔戏和傀儡戏。
有名的戏班子,把大大小小的道具装在车上,进了鸿园的大门。演出的剧目有《三国演义》的折子戏和《杨门女将》。
接着傀儡戏剧团也到了。这是一种由人操纵的木偶戏,演员大多是老人。
临近傍晚,司公们也来了。司公就是道教中做祭祀的道士。为了祈祷旅途平安和前程无量,要祭祀神仙和祖先。
这些穿着华丽的道装、戴着司公帽的道士们被领进休息室。只有最后面的一个道士没有进去,而是飞快地穿过走廊。从他走路的样子来看,好似很熟悉这宅子里的情况。他迅速地转过拐角,在第三个房门前站立了一会儿,然后朝四周瞅了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只有温翰坐在桌前,翻阅着书籍。他那双小眼睛显得异常敏锐。
“阿爸!”道装打扮的人低声地叫唤了一声,脱下了帽子。
“是阿章!……”温翰敏锐的眼中微微地露出一丝慈爱之情。
“我回来了。您身体好吗?”
“只是增添了一些白发。”
“快四年了啊。”
“看来你的气色也不错。”
“辫子没有了。您看,蓄起头发了。”
“这倒与你很相称。”
温章不觉用手摸了摸后脑勺。
“彩兰在那边等着。一块儿去吧。”温翰慢慢站起身来说。
父子俩分别了四年重逢,太过于压抑感情了。
5
阿美士德号上的船员们登岸后,市民们好奇的眼光对他们来说成了一种新的包围。温章即使能进得了鸿园,但要穿着水手服或马来服是不行的。没有辫子确实很不方便。因此他首先偷偷地来到小巷一个为金顺记看仓库的人的家中。这个看仓库的为他奔走联系,决定让他化装成道士去鸿园。
温章离开孩子时,孩子才七岁,现在已十一岁了,长得比预想的还像个大人。
温章胸口堵塞,说不出话来。
女儿彩兰睁着一双大眼睛,但没有流一滴眼泪,爽朗地说道:“爸爸,您回来啦。”
“嗯、嗯……”温章显得很可怜。
温翰好像监视似地在一旁看着儿子和孙女会面。
“这孩子如果是男的就……”他平时心里总是这么想。
温翰一向胆大心细。而他的儿子温章却用胆小软弱的方式继承了父亲细心的一面,以致在失去妻子时他都经受不起这种打击。
相比之下,彩兰虽是个女孩子,却继承了祖父豪放的性格。父亲因百感交集而说不出话来,十一岁的女儿却非常冷静地跟父亲打招呼说:“爸爸身体好,比什么都好。”
“我没有辫子了!”这就是温章好不容易才开口跟女儿说的话。
“我也没有裹脚呀。”彩兰平静地说。
温翰很爱孙女的这种性格,他不愿让孙女缠足,剥夺她的自由,而希望她像个男孩子。这样做是很需要勇气的。
“小脚”在当时是出嫁的必须条件。女孩子最迟六岁就必须缠足。在温章去国外的时候,祖父温翰下了决心。他心里想:“缠足就算了吧。太痛了。再说,广东人、客家和疍民都不缠足。将来招女婿也不一定非本地人不可。”
留辫子是强制的,缠足并非如此,虽然政府曾多次发出禁令。留辫子严格实行了,而缠足的禁令却被人们所忽视,这是因为辫子是“服从的标志”,从思想上来说对统治者十分重要,而缠足的风俗却不会动摇清朝的统治。
另外还有这样的原因,女性是男人的私有财产,缠足有利于防止女性逃跑;而且脚一小,腰部就弯曲起来,这符合男性变态的爱好。
连家没有女孩子,大家都疼爱彩兰。连家的女人们背地里都说温翰是个狠心的爷爷。这地方的女人如果不缠足,就会被人们看作是必须劳动的穷苦阶级,被轻蔑地称为“大脚姑娘”。
没给彩兰缠足,温章从父亲的来信中早已知道。
父亲的信中写道:“……此久积之恶习,应从我国除去,欲使彩兰成为时代之先驱……”
温章也觉得父亲的这种做法太过分了。
不过,他自己被鸦片弄得身败名裂,最后流落国外——这样一个窝囊的老子哪有资格对女儿的事说三道四呢?!
一个女孩儿家跟阔别四年的父亲见面,应当更激动一些,流一点眼泪恐怕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彩兰为什么这么平静呢?这完全是祖父对这个幼小的姑娘进行这样教育的结果。温章想到这里,眼角不觉润湿起来。
“哦,你的脚……”
“我免了一场疼痛,真感谢爷爷啊!”
在脚上的骨肉成长最旺盛的幼女时期,人工的缠足会带来剧烈的疼痛。这种疼痛简直要沁入骨髓。幼女们有一段时期会因疼痛而昼夜啼哭。
“是么,那好啊。”温章眼里噙着眼泪。
“去见见维材吧。跟彩兰以后还可以慢慢地谈。”温翰在旁边说道。他看不惯儿子这种婆婆妈妈的样子。
温章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女儿。来到走廊里,父子俩才并排地走在一起。
“我不久将去上海。”温翰说,“你这次航行结束后,住到澳门去。关于彩兰,你想放在身边吗?”
“嗯,当然想啊。”
“那么,最近维材要去广州,让他把彩兰先带去吗?”
“能够这样,那太好了。”温章回答说。
“彩兰的事,你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温翰突然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着儿子的脸。
江苏巡抚(1)
“对方不妨把我当作棋子。我也可以反过来把他当作自己的棋子嘛!”林则徐正想到这里,冷不防温翰说道:“英国船很快就会离开上海。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噢。”林则徐盯着对方的脸,“您想把英国船也当作棋子来运用吧?”
“是的。”温翰回答说。
1
关帝庙的墙壁上靠着一杆旗子,上面写着“饥民团”三个大字,笔迹相当秀美。
在庙前的空场上,一群汉子在啃着大馒头。有的站着吃,有的蹲着或坐在地上,也有人懒懒散散地躺在那儿。大约有二百来人。他们大多穿着黑色的棉衣,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像是流浪汉。不过大部分人的穿着并不太坏,跟这附近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
“喂——!没有啦!”有人大声地喊起来。
“怎么?就这么一点儿!”“不准骗人!”
人群中传来乱糟糟的嚷声。
“马上就拿来,请大家稍等一会儿。”一个老头提着一个大水壶,慌忙登上台阶。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放开嗓门大声地说。
“快点!”“不要磨磨蹭蹭的!”人群中这种乱糟糟的叫骂声很快消失了。
十来个盛着馒头的大箩筐被抬了过来,人们的嘴巴又紧张地咀嚼起来。
过了半个时辰,饥民团的人们好像都已经吃饱了。有的人摸了摸肚子,把剩下的馒头塞进了布口袋。
“饱啦,咱们走吧!”一个大汉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他肥大的身躯,慢腾腾地朝墙边走去,拿起靠在墙上的旗子,轻轻地举了起来。“咱们走!”他的那张大脸上满是笑容,露出的大龅牙闪闪发亮。
人们陆陆续续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起来。坐在地下的人们站起来时,顺手拍拍裤子和上衣,场上一下子灰尘弥漫。
这个头头模样的肥胖汉子,嘴里发出“嗨嗬嗨嗬”的吆喝声,把那杆旗子一会儿举起来,一会儿放下去。他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饥民团开始移动了。他们有一半人光着脚,脚趾头又粗又大,走起路来好像要把沙子、小石头子踏碎似的。穿着草鞋和布鞋的脚也雄劲有力。
二百人脚下扬起的尘土,慢慢地向北边移动。场子上只剩下村子里十几个接待的人和满地的空箩筐、茶碗。
这就是“蚕食”之后的情景。
提水壶的老头儿,浑身无力地坐在关帝庙的台阶上,嘟嘟囔囔地说:“好啦好啦!总算打发走啦!”
这是江苏省扬州北面的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凤凰桥。
隔着空场子,关帝庙的对面有一户人家。林则徐带着一群幕僚,正在这家的楼上休息。他刚才一直看着饥民团强索食物、大啃馒头的情景。
“这些糟糕的家伙!最近经常来吗?”林则徐问这家的主人。主人是这个村子的一位乡绅。
“每月一两次。”
“哦,次数这么多!”
“秋、冬还要多一些。”
“这可是个大问题!”
“不过……”主人吞吞吐吐地说,“这村子里的人也这么经常到别的地方去……”
“你是说大家都互相这么干吗?”
“没有办法呀!”主人低下眼睛回答说。
这些人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流浪汉,是外出打短工的人群。由于气候的关系,各地插秧和收割的时期不同,于是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年轻的农民利用这个时机外出打短工。因为自己的子弟也要出远门受苦,沿途的农民最初都主动地给他们提供吃食。但后来那些以“吃四方”为职业的人也逐渐混进了这些打短工的人群。
江苏巡抚(2)
“麻烦的事呀!”林则徐小声地说。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从行李中取出了书籍。只见他打开《皇朝通典》,上面写道: 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 )人口,一亿九千三十四万八千三百二十八人。接着他查阅了一下前年(道光十年,即一八三年)的《户部档案》,其中写道: 本年全国人口,三亿九千四百七十八万四千六百八十一人。
七十年人口增加了一倍,而耕地面积在这期间仅增加百分之十八。国民的大部分是农民。人口与耕地面积的增加不平衡,当然会影响国民的生活。
这些人“虽非乞丐之类,但自称饥民,需索饮食……”就连那些正经的流动雇工,由于生活日益困苦,在家中待不下去,也会慢慢地沦落为敲诈勒索者,很难说他们以后不会变成土匪。
饥民团的人群越走越远。那旗子上的字已经辨认不清,但还可看到那旗子在蒙蒙灰尘中上下跃动。
“拿旗子的家伙简直像个丑角!”林则徐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一个有更大野心、怀有目的的奸恶之徒来挥动旗子,马上就可能把这群人变为暴徒。危哉!危哉!
林则徐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悲惨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他很难把这种想法从内心里排除出去。
“我们出发吧!”他说道,“扬州就在眼前了,这次要趱程赶路。”
去年七月江苏遭到水灾时,林则徐赶紧运去了河南的粮食,博得了人望,人们颂扬他是“林青天”。所谓“青天”,是指清廉仁慈的官吏。
他完成运粮任务后,于十月任“河东河道总督”,去了北方,人们感到很惋惜。
今年二月,他被任命为江苏巡抚,当地的人民拍手欢呼。但他本人却借口要处理治理河道的未完事务,没有马上赴任。
不过现在不允许他再拖延了。因为英船阿美士德号已非法进入了上海港口。
他现在正趱程由山东入江苏,赶赴上海。
2
林则徐到任之前,江苏省巡抚的职务由布政使梁章钜代理。
巡抚是一省之长,掌管全省的行政、司法和军事。在巡抚的下面,“布政使”主管行政,“按察使”主管司法。
这位代理巡抚、布政使梁章钜,和方面军司令、苏松镇总兵关天培将军以及苏松太道(苏州府九县、松江府七县和太仓州四县的行政长官)吴其泰——这三个人是当前的负责官员。
关天培闷闷不乐地待在房间里。他从柜橱里取出酒壶,斟了一碗酒,一口气把它喝完了。他情绪不佳。今天已派出了兵船,把官兵部署在塘岸。但阿美士德号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畏惧。作为一个海军军人,他太了解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了。
“哼!什么‘速驱逐出境!’”他又喝了一碗酒,捋着络腮胡子恨恨地说。这位五十三岁的将军,有着一把漂亮的灰胡子。
他那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又把一碗酒灌进自己的喉咙。“要打,谁胜谁败早就注定了。”真叫人无可奈何!中央的那些要人们吝惜军费,对海防毫无理解,却动辄就命令什么“驱逐出境”,实在叫他气愤。
“六千斤的炮有十门也好啊!”他自言自语地说。
在后来的鸦片战争中,身为提督而壮烈阵亡的猛将有两个,一个是前面谈到的陈化成,另一个就是关天培(他第二年由总兵提升为提督,鸦片战争时为广东水师提督)。
陈化成心直口快,关天培性格内向。小个子陈化成显得机灵,大汉子关天培稳重,说得难听一点,给人以笨拙的感觉。陈化成有点幼稚,有时显得有点可笑;而关天培却一味地谨慎严肃,在部下的面前很少露出笑容。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江苏巡抚(3)
关天培发泄感情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在没有人的地方大碗喝酒。
“好在少穆就要到了。”他这么说着,好似在安慰自己。
少穆是林则徐的字。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关天培当苏松游击时,林则徐是江苏省按察使。三年后关天培任太湖营水师副将,林则徐就在他的旁边主持两淮盐政。第二年关天培提升为苏松镇的总兵,至今已有五年之久;而林则徐在这期间曾两度担任江苏布政使。
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心中有什么忧郁的事情,往往会想起信赖的朋友。这位朋友正从北方趱程向这里赶来。
关天培打开了窗户。夜晚的上海港出现在他的眼前,阿美士德号上特别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的眼睛发痛。这艘可恶的夷船自六月二十日(阴历五月二十二日)入港以来,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天。
关天培盯视着船上的灯光。这时一位军官进来报告说:
“巡抚大人来了通知,说他已经到达扬州。”
“是么?”关将军很少流露感情,甚至被人们认为有点笨拙,但这时却十分高兴,露出满口白牙齿,笑了一笑。
3
林则徐到达了扬州。
扬州是两淮盐业的重镇,设有盐运使署。六年前林则徐曾在此地任盐运使,掌管了半年左右的盐政。
他本来应该住进他所熟悉的盐运使署,却选择了平山堂作为住宿地。平山堂是鉴真和尚曾经驻锡过的大明寺的遗址。
“有客人在等着大人。”平山堂出来迎接林则徐的僧人说道。
“噢,是翰翁吧。”
林则徐曾接到温翰的来信,要求在扬州同他作一夕之谈。而林则徐也有些事情要征询他的意见。
平山堂在乾隆元年(一七三六)重建时,在堂的西面建造了庭园。庭园里一片青翠葱绿。人们曾赞扬“扬州芍药甲天下,载于旧谱者,多至三十九种”。而这些芍药现在已经凋谢了。《浮生六记》中叙述平山堂说:“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点缀天然的意思,并不是模仿自然,而是说在自然之中点缀进人工创造的东西。盐运使署里也有庭园,但林则徐不满意那里的自然气氛,却喜欢平山堂带有人工创造的美。庭园里的石头确实是从洞庭湖运来的,但石头的布置绝不像是原来就生长在那儿的。那些渗透了搬运工人汗水的岩石,本身就好似表明它们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工创造的结果。林则徐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在平山堂的一间屋子里,温翰早就在那里等着。
“抚台(对巡抚的尊称)越来越精神了。”
“这么说,翰翁也好似突然增添了银丝,尤其是您那眉毛。”
“那是老朽的表现嘛。”
“不,绝不是这样。”
“我想问一问,这次夷船来到上海,抚台将作何处置?”
“您看应当作何处置?”
温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最好是不要去。在夷船走后才去赴任。抚台可以逃脱一半责任。”
“这么说,翰翁是来劝阻我赴任的啰?”
“是的。”
“夷船的到来,翰翁今年年初就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
“翰翁,您真是个可怕的人物啊!”林则徐这么说着,想笑一笑,但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把这种笑的冲动压了下去。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啊!
林则徐初次见到温翰是在二十年前。地点是在北京。准确的年份是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即全国英才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而齐集北京的那一年。
当时林则徐二十七岁,已是具有参加会试资格的“举人”,在那一年的春天踊跃地来到了北京。他是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他上京之后,同乡们都跑到他的宿舍里来鼓励和慰问。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江苏巡抚(4)
会试一及格就是“进士”。进士是从上万名府试、院试、乡试三级考试都及格的应试者中选出来的,名额只有二百人左右,而且三年才选一次,可见进士是很有权威的。
进士就是未来的大官。在京的同乡们拜访、慰问有希望的应试者,实际上等于是一种预先订货。这些人都有着某种欲求,而温翰却没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总算见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人。”
林则徐这一年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同样是进士及第,能进翰林院的是特别挑选的英才。
在当时的政界,贿赂起着很大的作用。林家虽属于富裕阶层,但最好还是拥有大量的政治活动资金。乡绅们向他提供了政治活动资金,当然指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获得各种利权。而温翰却似乎根本不期待什么。二十年过去了。温翰没有提出任何一点要求,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过干预。勉强称得上是干预的建议只提过两次。
一次是在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林则徐被任命为江苏淮海道(淮安府和扬州府海州的行政长官)的时候,温翰派出急使,建议他推迟赴任。原因是通过另外的渠道,活动到了盐运使的官职,这项任命已经基本决定。“道”是正四品官,“盐运使”是从三品官。
从那次到现在又过了十个年头。
林则徐已被任命为江苏巡抚,而温翰却一直建议他尽量推延赴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