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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才发现她并不是一个男孩子,而且已经长大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
她看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好怕人的变化,她想跑,可是两条腿却忽然变得好软好软好软。
那天他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面已经吃过晚饭。
自从那天之后,他虽然还是叫她弟弟,可是再也不带她跟别的男孩子去玩。
从那天之后,她就变成他一个人的。直到他要去闯江湖的时候,他还是不许她去跟别的男孩玩,要她等他回来。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回去过。
那年她才十七,今年已三十四了。
在这十七年中,她从未有过第二个男人,也从未有第二个男人能让她心动。
她从未想到经过漫长的十七年之后,她居然又遇到一个这样的大男孩,这么聪明、这么顽皮、这么可爱、这么讨厌。
她居然又心动了。
刚才元宝抱住她的时候,她身子里忽然又有一般熟悉的热意升起,就像是十七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一样。
如果元宝没有醉没有睡,会发生什么事?
她连想都不敢想。
——这个小鬼,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害人?
虽然只不过是四月,天气却好像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热得让人难受。
她一直在出汗,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停。
她绝不能等这个小鬼醒过来,不能让这个小鬼再来逗她缠她害她。
一个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已经不能再做这种糊涂事了。
她悄悄地拾起散落在床下的一双金缕鞋,悄悄地推开门,又悄悄地走回来,悄悄地为元宝盖上一张薄被,才悄悄地走出去。
朦朦胧胧的院子里空气清冷而潮湿,乳白色的晨雾将散未散,一个人坐在对面长廊下的石阶下,手托着腮帮子,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小蔡,”汤大老板吃了一惊,“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睡?”
小蔡不理她,一双大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倒提在手里的金缕鞋。
她忽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这个小女孩子已经渐渐长大,已经渐渐开始学会胡思乱想,越不该想的事,越喜欢去想,而且总是会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她知道这个小鬼一定又想到那些地方去了,可惜她偏偏没法子辩白。
——个女人在一个男人屋子里耽了一夜,到天亮时才蓬头散发的提着自己的鞋子走出来,还带着三分酒意。
她能让别人怎么想?她能说什么?
“快回房去睡吧,”她只有避开她的目光,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你早就应该睡了。”
“是的,我早就应该回房去睡了,可是你呢?”小蔡盯着她,“你为什么一夜都没有回去?”
汤大老板又说不出话来。
小蔡冷笑:“我劝你还是赶快穿上鞋子的好,赤着脚走路,会着凉的。”
说完这句活,她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再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春寒料峭。
汤大老板痴痴地站在冰冷的石地上,从脚底一直冷到心底。
她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可是她知道她已经伤了这个小女孩的心。
晨光初露,晓雾未散。
她从心底叹了口气,正准备回房去,忽然发现院子里又有个人在看着她,就坐在小蔡刚才坐过的那级石阶上,手托着腮帮子看着她。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人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小老头。
一个古里古怪的小老头子。
二
汤大老板不认得这个小老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老头子,而且从未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这个小老头看起来不但特别老,而且特别小,有些地方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老得多,有些地方看起来又比任何人都小得多。
他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只剩下儿根稀稀落落的白发贴在头顶上,就好像是用胶水贴上去的一样,无论多大的风都吹不动。
他的牙齿也快掉光了,前后左右上下两排牙齿都快掉光了,只剩下一颗门牙,可是这颗门牙却绝不像别的老头那么黄那么脏。
他唯一剩下的这颗门牙居然还是又自又亮,白得发亮,亮得发光。
他实在已经很老很老了,可是他脸上的皮肤却还是像婴儿一样,又白又嫩,白里透红,嫩得像豆腐。
他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套红衣裳,镶着金边绣着金花的红衣裳,只有暴发户家里出来的花花大少要去逛窑子时才会穿的那种红衣裳。
这么样一个老头子,你说绝不绝,
汤大老板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
她没有笑出来,因为这个院子的前后左右附近本来是绝对没有这么样一个人的。
可是现在明明有这么样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她,带着种很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就好像那些二三四五十岁的男人看她时的表情一样。
幸好汤大老板一向很沉得住气,虽然没穿鞋子也一样很沉得住气,所以居然还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
“你好。”
“我很好,”小老头说,“非常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你贵姓?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
“我既不姓贵,到这里来也没有什么贵干,”小老头说,“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做一件绝不是‘贵干’的事。”
“什么事?”
“你猜,”小老头像孩子般眨着眼,“你猜出来我就给你磕三千六百个头。”
汤大老板摇头:“磕那么多头会很累的,”她说,“我不但要你磕头,我也猜不出你到这里来要做什么事。”
“你当然猜不出,”小老头大笑,“你一辈子也猜不出来的。”
“那么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你说说看。”
“好,我说,”小老头道,“我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我老婆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细看看你。”
汤大老板笑了。
她本来应该很生气的,可是她笑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荒谬可笑的事。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种事。
小老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相信。”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他的身子已飞跃而起,就像是个小孩子忽然被大人抛了起来,在半空中不停地打滚。
汤大老板绝不是好欺负的人。
一个女人能够被大家心服口服的称为大老板,当然不是好欺负的。
她练过武,练的武功很杂,有些是她拜师学来的,有些是男人们为了亲近她,为了拍她的马屁,为了要她佩服,像献宝一样献出来给她的。
飞花拳,双萍掌,螳螂功,飞凤指,大小擒拿,五禽七变,三十六路长拳,七十二路谭腿,连环锁子脚……
她会的武功最少也有三四十种,在这个小老头面前,竟连一种都使不出来。
半空中还是有一个人在打滚,打滚的却已不是小老头,而是汤大老板。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被抛起来在半空中打滚的。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老头身子一落下地她就被抛了起来。
然后她就开始打滚,不停地在半空中打滚,滚得大昏地黑。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
这时候元宝已经醒了。
他本来睡得就好像是块石头一样,就算被人打两巴掌踢一脚再踢到阴沟里去也不会醒。
但是他却忽然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太阳正照在他对面的窗户上。
元宝呻吟了一声,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如果慢一点,他的眼睛就好像要被这要命的阳光刺瞎了,他的脑袋也好像要裂成两半。
一个第一次喝醉酒的人醒来时忽然看见满屋子阳光,大概都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还没有多久,元宝居然又慢慢地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因为他的眼睛还没有被盖住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屋子里有一个人。
一个绝不是汤大老板的人。
他没有看错。
这个人穿一身漆黑的斗篷,戴一个闪亮的白银面具,虽然满屋子都是阳光,可是这个人看起来却还是好像黑夜中的鬼影。
元宝笑了。
他一向不怕可怕的人,越可怕的人,他越不怕。
“你脸上戴的这个鬼脸真好玩,”元宝说,“你能不能借给我戴两天,让我也好去吓吓别人。”
“我并不想吓你,”这个人的口气很和缓,“我知道你的胆子从小就很大。”
“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
元宝又笑了:“幸好我也知道你是谁,否则我就吃亏了。”
“我是谁?”
“你就是高天绝,”元宝说,“就是把我弄得四肢无力,全身发软,
再把我送到这里来的人。”
“是的,”高天绝并不否认,“我就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样对我?”元宝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凶狠,“你难道不怕我家里的人找你报仇?”
“他们不会找我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我对你是一番好意,”高天绝道,“我想你自己也应该明自。”
“可惜我一点都不明白。”
“我们这些人都是永远见不得天日的人,而且早就应该死了,”高天绝说:“我们这些人身上都带着永远无法化解的凶戾和仇恨。”
他的声音虽和缓,却又充满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无论谁遇到我们都不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所带来的,只有凶杀、灾祸、血腥。”
“你们?”元宝问,“你们是什么人?”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能算人,只不过是我们阴魂不散的厉鬼而已,”高天绝说,“所以我实在不愿让你也被卷入我们的恩怨是非。”
“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不愿意让我来管你们的闲事?”
“是的,”高天绝道,“因为你的身份不同,所以我才送你到这里来。”
“否则你恐怕早就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了。”
“我不会割你的脑袋,”高天绝淡淡地说,“要杀人,并不一定奇書網電子書要割他的脑袋,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这是最笨的一种。”
“你杀人通常都用什么法子?”
“用的是最痛苦的一种。”
“最痛苦的一种?”元宝问,“是让别人痛苦?还是让自己痛苦?”
高无绝忽然沉默。
“这种法子不好,”元宝又道,“因为你要杀的人已经死了,也就没什么痛苦了,痛苦的一定是你自己,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痛苦。”
高天绝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可是他身上的斗篷却像是狂风中的海浪般汹涌波动起来。
元宝又说:“有一天我很开心,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掉在我嘴里一样,简直开心得要命。”他说,“所以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全都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他叹了口气:“痛苦也是这样子的,你让别人痛苦,自己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一支冷冰冰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四
这时候汤大老板也已醒了。
她醒来时没有见到阳光,她的头并不痛,可是她也和元宝一样,只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只希望赶快死掉算了。
第十七章 恭喜你
一
四月十九。
汤大老板已经醒了,已经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就跟她眼睛闭着的时候完全一样。
她已经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古怪的老头子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她完全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最少有四处重要的穴道已经被人用一种很特别的独门手法点住,虽然没有伤到她的筋脉气血,却使她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如果那个老头子年轻一点,她也许马上就能猜出他对她有什么目的,马上就会想到那件事上去。
但是那个老家伙实在太老,已经老得可以让她自己安慰自己。
——他绝不会做那种事的,他对我这样的女人绝不会有兴趣,因为他一定受不了的,老头子就算要我女人,也只会找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她一直在这么样安慰自己,却又一直对自己这种想法觉得恶心。
幸好她还能听见。
她醒过来没多久,就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第一个人是个女人,嗓子又尖又细,声音又高,好像把别人都当作聋子。
第二个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阴阳怪气,正是那个活见鬼的怪老头。
“你有没有把那个女的弄回来?”
“当然弄回来了,”小老头说,“这种差使要我去办,还不是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我就知道你最喜欢办这种事。”女人的声音更高,“你这个老混球,老色鬼。”
“谁喜欢办这种事,这是你叫我去的,如果换了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去。”
“放你娘的屁!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谁得了便宜?”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动过她了。”
然后就是“啪”的一声响,小老头显然挨了个大耳光,大声叫了起来。
“冤枉呀冤枉。”
“你还敢叫冤?你敢说你没有动过她?”
“王八蛋才动过她。”
“你本来就是个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你是什么?”
“你快滚吧,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不叫你回来,你就不许回来。”
“遵命。”
老头子叹着气,喃喃自语:“活到七八十岁了,还好像小姑娘一样会吃醋,你说要命不要命?”
老头子的声音忽然间去远了,好像生怕再挨一个耳光。
汤大老板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她已听出这个声音又尖又细的女人和那老头子一定是夫妻。
现在男的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个女的,而且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一个这么老的老太婆还能对她怎么样?
这种情况总比则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况好多了。
就在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放心的时候,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灯光极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强烈的灯光,无论谁的眼睛都受不了。
汤大老板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再睁开时还是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几盏灯,远比她的赌坊大厅中那些宫灯更亮。
所有的灯都吊在她的头顶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的灯光都照在她身上,别的地方还是一片黑暗。
她咪起眼睛,用睫毛挡住一点灯光,斜着眼看过去,总算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个人的确是个女人,看来仿佛很瘦,很高。
其实汤大老板并没有真的看见这个人,只不过看见她身上穿着的一条裙子而已。
一条色彩极鲜艳的百褶长裙,本来绝不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应该穿在身上的。
只看见这条裙子,汤大老板已经觉得她一定远比自己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为这条裙子也远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长得多,而且非常窄。
汤大老板十三岁的时候穿的裙子已经比这条裙子宽了。
要有什么样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这么样一条裙子,她简直无法想像。
这个女人无疑也在看着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后,才用那种又尖又细的声音问她: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那间如意赌坊是不是你一个人开的?”
汤大老板拒绝回答。
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权力盘问她,她也没有必要回答。
她居然还反问: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说,“我姓雷,别人都叫我雷大小姐。”
“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姓汤,别人都叫我汤大老板。”
“你今年几岁?”
“你有没有告诉我,你今年有几岁?”
“没有。”
“那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可以不告诉我,绝对可以,”雷大小姐淡淡地说,“我喜欢你这种脾气,死也不肯吃亏的脾气,因为我的脾气也一样。”
“那就好极了。”
“只可惜你跟我还是有点不同的。”
“哪一点?”
雷大小姐不再回答,却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来,“啪”的给了汤大老板一个耳光。
她的手伸出来时动作仿佛很慢,可是汤大老板还没有看清楚她这只手是什么样子,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手已缩了回去。
这个耳光打得真快。
“我可以打你,你却没法子打我,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雷大小姐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汤大老板闭上了嘴。
“我不但可以打你耳光,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雷大小姐又说,“只要你能想像得到的事,每一样我都能做得出。”她尖声细气地说,“连你想像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出。”
汤大老板的心在往下沉。
她知道这位雷大小姐说的话并不是说来吓唬人的。女人对女人做出来的事,有时远比男人更可怕。她已经想到很多可怕的事。
雷大小姐叹了口气。
“我相信现在你一定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她问,“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汤兰芳。”
“今年几岁?”
“三十四。”
“只有三十四?那还好,还是个小姑娘,还可以配得过去。”
三十四的女人在她看来还是个小姑娘,这位雷大小姐有多大年纪?
汤大老板实在很想看看她的脸,看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你年纪不大,长得也不错,脾气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雷大小姐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老实说,我已经对你很满意了,只不过我还是要仔细看看你。”
“仔细看看我?”汤兰芳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仔细看看我?”
她忽然叫起来,因为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比什么事都可怕的事。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小老头说的话。
——我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我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我老婆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细看看你。
那时候她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出来,因为她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确实不相信那个小老头说的是真话。
现在她相信了。
雷大小姐的手又伸了出来,这次伸出手并没有打她的耳光,却在解她的衣钮。
汤大老板每一件衣裳都是名师精工缝制,不但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而且还有一点特色——
她衣服的钮扣做得特别精巧,就算她动也不动,别人也很难把她的衣裳解开。
这并不是说时常都有男人准备解开她的衣服,就算有人心里很想这么做,也没有人敢真的动手。
这只不过是她的习惯而已。
她总认为一个女人衣服上的钮扣,就好像一个阵地上的前哨一样,能够防守得严密些就应该防守得严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