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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好了。菜是燕席,照您的单子,一共五桌,后天下午送来,都是盒子菜,在灶上温一温就成。张老板听说是您办席,格外巴结,另送六坛竹叶青,再派三个跑堂的,帮着一起招呼客人。”
关卓凡很满意。这是他第一次请大客,能办得圆满些,当然好。
“小棠春的出处,是在新街口的紫春馆。”张勇压低了声音说道,“一共二十几个姑娘,其中小棠春四个,是清吟小班,只借干铺,不接恩客,要是想梳笼她,大约鸨儿非得要个高价。不过新街口是咱们辖下的地面儿,治他们的法子有的是,您想怎么着,给个章程,归我去办。”
所谓“借干铺”,是指行院给流连在此的客人提供借宿,但并没有姑娘相陪,而“梳笼”,则是破瓜的意思。小棠春是清倌人,处女之身,这一笔肉金,老鸨是必定会狮子大开口的。
“也还说不到这个,先去看看。”关卓凡见张勇认定自己在打小棠春的主意,也不辩解,笑笑说道,“吃了午饭,你跟我去一趟。”
“是。要不要喊上穆宁?那一带的规费,都是他在收,熟一些。”
“成,叫上他吧。”穆宁是张勇手下的一个把总,这次也是要一起带去热河的。关卓凡又想了想,三个朝廷武官,穿着公服去逛窑子,不太像话,便多吩咐一句:“咱们都换了便服去。”
*
三个人来到紫春馆的时候,才是下午三点,院子还没有开始迎客。但看门的伙计,认得穆宁,连忙将三人让进来,带入一间客厅,奉烟奉茶,招呼得极是殷勤。没过一会,便听楼上梯响,一名四十多岁,打扮得颇为艳丽的妇人噔噔地走下来,见到穆宁,未语先笑:“哟,是穆总爷,今天来得这么早,是不是心里放不下我们小红姑娘啊?”
不问可知,这便是紫春馆的老鸨了。穆宁在上司面前,被她一句话揭了底,有些心虚,小心地看了一眼关卓凡,对老鸨说道:“你胡扯些什么!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情。”
行院中的鸨儿,都是八面玲珑,人情熟透的角色,见穆宁的眼风一扫,已知道今天他是陪着另外两人来办事的。虽然不认得关卓凡与张勇,但从穆宁的神态上来看,这两人也不可小觑。于是福了一福,谀笑道:“这两位爷面生的很,必是头一次来的,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关卓凡是个连夜总会也没去过两次的人,来到这种传说中的青楼妓院,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目视张勇,让他来答话。
“没什么,想请棠春姑娘见一见。”张勇会意,接过话头来,大刺刺地对老鸨说。
“这……嗐!我那个女儿最懒,到现在只怕还没梳洗完呢。要不先请几位爷在这里吃烟喝茶,等会把酒席开起来,我再叫她来伺候几位?”
“妈妈,我们来,不为听曲儿!”张勇的神色有些不耐烦了,“你只请她来,我们看看。”
什么叫“我们看看”?老鸨心里嘀咕,今天只怕要有麻烦。这几个人,不知是谁看上了小棠春,多半不是想梳笼她,就是想替她赎身。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答应了两声,转身去找小棠春了。
清吟小班之中,其实少有真正一辈子不卖身的。所谓的清倌人,无非是因为容貌姣好,歌喉曼妙,老鸨将她们养起来,既为了平日里可以赚钱,也为了自高身份,遇见肯出血的主儿,大大敲上一笔,把她们卖个最好的价钱。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这是喜的地方。
忧的则是,对小棠春有一份不舍和抱歉。青楼之中,老鸨和自己手底下的姑娘之间,有着一种甚为奇特的关系。只要不是刻薄恶毒到极点的鸨儿,对姑娘们都会用感情加意笼络,对红牌的姑娘,更是千疼万爱,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种半母半女的情形,她和小棠春之间,便是如此。
关卓凡他们在客厅又等了半晌,才见到老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姑娘,袅袅婷婷,不施脂粉,显得素雅可爱,正是那天在奎元馆见过的小棠春。当下站起身来,展颜一笑,说道:“棠春姑娘,还记得我么?”
小棠春刚才被老鸨追问了半晌,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是谁看上了自己,只是吓得没了主意,差一点便哭出来。没奈何之间,只得跟着老鸨来见他们,路上却已打定了心思,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然而又想到这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心里烦乱,只好见一步走一步了。
此刻见到关卓凡,虽然穿的是便服,但那晚在奎元馆,这个年轻英武的军官,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略一思索便认了出来,脸上一红,心想:“原来是你看上了我,怎奈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向前一步,深深道了个万福。
“关总爷,您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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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勾栏之中的高人
张勇在一旁,见小棠春认出了关卓凡,心想索性替他把架子撑大一点,让老鸨知道利害,一会谈起事情来就方便许多。于是清清嗓子,说道:“这是我们的营千总,城南营里的几百号弟兄,都归他管,我和老穆,都是他的属下。”又拿眼睛唆着鸨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关老总,为人仗义,最肯照应朋友,也最讲情分,谁对他好,他是一定记得的。
言下之意,谁要是对他不好,他自然也会记得。老鸨心中一痛,知道想借小棠春大敲一笔的想法,怕是靠不住了。单以品秩而论,六品的官,在京城里算不上有多大,到紫春馆来作乐的客人中,连二品的尚书也见过。可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身份不同,城南的地面又是他的辖区,对她们这种偏门生意来说,就是惹不起的人。这跟“抄家县令,灭门令伊”一样,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县官不如现管。
无论如何,别人既然来了,就是天大的事,自己也得接着。老鸨向关卓凡陪了个笑,说道:“原来是关老总,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您老可别怪罪。”
“好说。”关卓凡见张勇咋咋呼呼的把这婆娘吓住了,心中暗笑,且不去理会她,还是对着小棠春说道:“棠春姑娘,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弄了半天,原来只是为了打听个人?厅里的众人都糊涂了,连小棠春也是摸不着头脑,惊讶地问:“不知您要打听哪一个?”
“上次在奎元馆听曲时,你的那位贵同乡,利宾利先生。”
小棠春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副忸怩的神色,还没答话,一旁的老鸨象见到救星一样,已经喊了起来:“有!有!可不就是他么,天天赖在我女儿这里不肯走,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关老总,可是他犯了什么事,您几位要把他带走?”
小棠春听她这么说,心中气苦,跺了跺脚道:“妈妈,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利先生?”
关卓凡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他上午算过日子,利宾从法源寺搬出去的时间,正是在奎元馆遇到小棠春之后,不消说,自然是一头扎进了这销金窟之中。小棠春这样的人物,利宾迷上她也是常事,只不知是他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罢了,看小棠春的神情,倒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既然找到了人,关卓凡也就安心了:“我想见见他,成不成啊?”
“成,成,”老鸨一连声地答应,“我这就让伙计把他喊过来。”
“不用。”关卓凡摇了摇头,“棠春姑娘,你带我去。”
“是。”小棠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来拿利先生的,看看关卓凡的神情又不像,只得在前面引路,往旁边的一个院子行去。关卓凡示意张勇他们不必来,在一旁的老鸨却不放心,还是在身后跟着小棠春来了。
关卓凡确实没有猜错。那天晚上,利宾把小棠春送下楼,外面自有紫春馆的车在等着。上车以前,两个人又说了许多的话。家园零落,旅居客地,骤然遇见自己的老乡,又是这样温柔可人的一位姑娘,利宾不免动了真情,而小棠春也是一样。说起来,两人的缘分,在小棠春替利宾求情,向关卓凡那一跪之时,便已埋下。
*
三人进了旁边的一个别院,关卓凡见院中有幢两层的小楼,心想这应该就是清吟小班的四位姑娘所住的地方,而院中的几间屋子,想必就是所谓“借干铺”给客人的房间。
小棠春走到右首的一间屋子,叩了叩门,轻声喊道:“利先生。”
“来了,来了!”屋中有了动静,片刻,门哗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利宾。他穿了一件青色棉袍,皂色油靴,腰间扎着一条玄色的腰带,额顶和脸上都刮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极是精神,与那天在奎元馆满脸于思的形容,大不相同。
关卓凡抱拳一揖,微笑道:“利先生请了,小弟特来拜访。”
“哦哦……哦——原来是你。”
小棠春在门外唤自己,这是少见的事,利宾兴冲冲地来开了门,没想到门外还有两个人。先是茫然地看着关卓凡,“哦”了两声,抱拳还礼,接着便认了出来,这人是在奎元馆见到的那名会说洋话的千总。
“正是小弟。”关卓凡笑道,“到法源寺拜访先生不遇,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先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利宾难得的闹了个大红脸。一个举人,流连于勾栏之中,毕竟不是什么雅事。骤然被关卓凡撞见,即使是象利宾这样独立特行的人,也难免觉得不好意思,一时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关卓凡不愿他难堪,转头对小棠春和老鸨说:“我借利先生的地方聊聊天,你们请自便吧。”说完,也不管利宾同意不同意,自顾自地走进了屋子。他的言行之中,自有一股气势,让人违拗不得。老鸨带着小棠春,悄悄地去了,利宾也讪讪地跟进屋,在八仙桌旁与关卓凡分主宾坐了。
“小弟姓关,叫关卓凡,字逸轩。”关卓凡不等利宾动问,自己介绍道,“小弟是旗人,隶镶红旗,现在在城南步兵统领衙门,做一名千总。”
“哦,原来是关兄……”
“不敢当,不敢当,利先生若是看得起,就叫我逸轩好了。”
这段时间,利宾每次想起奎元馆那晚的事,便忍不住对那个武官极是好奇,怎么也想不通他何以能说一口纯熟的英语。现在碰了面,见关卓凡虽是旗人,却为人谦逊,浑不像巡防衙门中那些飞扬跋扈的武官,更是大生好感。宾主两人由此相谈甚欢,一会中文,一会英语,聊得不亦乐乎。
他是苏州人,少小时在乡里即有神童之称,十六岁在昆山中了秀才,十八岁在南京中举,但随后文运不佳,会试之中屡屡失意,始终不能得中进士,蹉跎至今已是三十五岁。中间有七年时间,是在上海英国人所办的“墨海印书馆”度过,不但习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更是学得了许多经世的实务,并非寻常的腐儒可比。
“先生不必难过,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以小弟想来,待到下一科,先生必然能够得意的。”关卓凡安慰道。
利宾苦笑一声,道:“我曾立过誓,不中进士不谈嫁娶。可是现在,科场上的事情,我已经看透了,杜工部说‘文章憎命达’,诚不我欺。这辈子,我是不做这个念想了。”
好得很,关卓凡心想。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却不知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苏州在长毛手里,一时是回不去了。本来打算走水路,先去上海谋个差事,谁料……”利宾叹了口气,将手向屋子四周比划了一下,“你都看见了,我也不瞒你。大约是前世的孽缘吧,怎么也不舍得离她而去,就这么混到现在。”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光顾着自己说话,却连关卓凡的来意都还没有问一问,于是做了个抱歉的表示,说道:“逸轩,我一时忘形,还没请教你的来意,真是失礼之至了!”
关卓凡摇摇手,笑道:“并没有别的意思,是为了上回奎元馆的事,特为来向利先生赔罪。”
从法源寺找到紫春馆,只为来向自己赔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虽说利宾的性子倨傲,酒后亦偶做痴态,但其实是个极聪明警醒的人,世故通达。他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说道:“逸轩,你我虽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你很对我的性子,可以说是一见投缘。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或者有什么事是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便请吩咐下来好了。”
第十八章 这姑娘我买了 (二更)
利宾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是再支支吾吾,就显得不够朋友了。关卓凡对自己未来的行动,有一个庞大的规划,他之所以下决心收拢利宾,就是要让他成为这个规划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话该如何说,已经反复推敲过几次,而说话之前,先拿出了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京城居,大不易,利先生盘桓日久,想必花费不少。”关卓凡将银票推过去,很诚恳地说,“这里是三百两,姑且替先生壮一壮杖头之资,请不要推辞。”
这真是雪中送炭!利宾本来也不是个多有钱的人,上京时所带的银两,前几个月便已花去一半。而这个把月,在紫春馆内借干铺,更是早就使得精光。若不是小棠春偷偷拿体己银子接济他,怕是早就被赶出去了。为了这个事,不知受了老鸨多少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有几次利宾几乎便忍耐不住,要摔门而去,但想到小楼之上的棠春姑娘,就又迈不动脚步,只得厚起脸皮来,将那种种羞辱,都装作听不见。
他是个豁达的人,既然料定关卓凡有事托付自己,也就不闹那些虚文,老实不客气地将银票收起,心想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只等关卓凡出下题目,自己尽心去办就是了。
“逸轩,受惠甚多!”他向关卓凡拱手相谢,“不瞒你说,床头金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出声,静等关卓凡的吩咐。
“小弟生于斯,长于斯,虽然学了一口洋话,却从未离开过京城。”关卓凡啜了口茶水,闲闲地说,“东南风物,十里洋场,我一向仰慕得紧。”
“既然如此,何不去看看?”
“职守所在,一时不能暂离。”关卓凡摇摇头,“日后若有机会,小弟是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若是能在那边谋个一官半职,那就更遂了心愿。只是人地两疏,就算去到,只怕也扎不稳脚跟。”
“逸轩,你的意思是……”利宾听出了味道。
关卓凡将茶杯捧在手里把玩着,仿佛不经意地说:“唉,若是能有个象利先生这样的人,精明练达,又长于洋务,在那边有片小小的基业,则小弟一旦过去,便可托庇于门下,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利宾恍然大悟,关卓凡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替他去打个前站。这个旗下的少年武官,胸中竟然有这样的气象,实在令人惊叹!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呢?不管他是什么来路,去上海本来也是自己心中所愿,只是——
只是一看到窗外的小楼,满腔的豪情便都泄了气,苦笑着对关卓凡道:“逸轩,承蒙你看得起,这事我能办!只是……不怕你笑话,我一想到棠春姑娘,就象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什么主意都没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利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替棠春姑娘赎了身?”
“你当我没想过?”利宾的脸上,仍是苦笑,“鸨儿爱钞,千古不易。她妈妈说了,没五千两银子,谈都不要谈!”
五千两!即使是关卓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说道:“她妈妈怕是失心疯了吧,怎么值这许多?“
这句话说坏了。利宾不满地看了一眼关卓凡,说道:“逸轩,你这话就不对了,以棠春姑娘的人才品貌,就是万金也不为过!她妈妈是看在我们两情相悦的份上,才让到这个价码的。”
关卓凡哑口无言,心说他还真把这当成友情价了?原来疯的不是老鸨,而是利宾,看来再精明的人,也难勘破这个情字啊。见利宾一脸认真的样子,连忙道:“利先生,是小弟失言了。象棠春姑娘这样的美人,原该十斛量珠才对,何况区区万金。”心中却在哂笑:若是万两银子,天上人间的红牌姑娘,排着队让你挑,哪个比小棠春差了?你一天换一个,换上一年,万两银子只怕还没有花完呢。
利宾却不知他口不对心,见他说得诚恳,脸色登时和缓下来,抱歉的说:“逸轩,今天若不是你来,我连一两银子也没有,还谈什么万金!刚才的话,是我痴气发作,你别见怪。”
他这么一说,弄得关卓凡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盘算了一会,抬头笑道:“先不忙,万事有商量,我且带你见两个人。”不由分说,拉上利宾出了屋子,向正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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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和穆宁正在客厅里等得无聊,忽然见关卓凡携了利宾走进来。张勇的心思快,见老总与这个举人成了朋友,自己当然要先站稳地步,于是连忙起身一揖:“利先生,那天晚上得罪了,您多包涵!”
利宾自然还记得张勇,奎元馆那晚,若不是关卓凡拦着,自己几乎就被他胖揍一顿。不过人家既然道了歉,他也就不为己甚,也不摆架子,还了一礼,笑道:“哪里的话,那天原是我唐突了。请问这位是……?”
“这是老张,这是老穆。”关卓凡替他们介绍了,大家才坐下说话。
小棠春的事,关卓凡已经想清楚了,决意替利宾把她赎出来,让他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办事。银子花了还可以想法子再挣,而利宾这样的人才,一旦失去,虽以中国之大,却不知再到哪里去寻了。十九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
然而亦不能照老鸨的开价去办。五千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