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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
坊间的“标准解读”很快浮出水面:“不办喜宴”是为了“不受礼金”,关贝子以身作则。借着这个由头,提倡“廉政”。
送怀表,则表示“提倡新政”,包括“培养时间观念”。
真正是微言大义啊。
又都说关贝子新娶的这位杨姓姨太太,是和关贝子一起在美国同生共死过的。最是洋派,借着她的婚礼,做这番宣示,合适不过。
整个上海都沸沸扬扬了。
人们都伸长了颈子等着,看看到了迎亲的那一天,又是怎么样的一番“洋派”?
没想到,关贝子迎亲,却还是咱们中国的做派。
杨太太是扈太太的妹妹,扈太太是罗四太太的妹妹,那么杨太太自然也是罗四太太的妹妹,因此,租界乔治街胡雪岩的府上,就算杨太太的“娘家”。
迎亲的日子到了。
送亲的队伍,由胡府发轿,从北门进城,一直逶迤到清雅街。
花轿前后,一共四顶轿子簇拥着。队伍前面,是轩军近卫团的骑兵开路;后面,也是近卫团的骑兵护卫。
近卫团的骑兵一身崭新呢料的蓝色美军军礼服,极其精神。
这是轩军这支上海的“子弟兵”,第一次以军礼服在上海市民面前亮相,登时满城大彩。大街两边,观者如堵,就有人自发地点起了鞭炮。后来,鞭炮声愈来愈多,上海滩上,犹如过节一般热闹。
路边,有穿着美**服的洋人,抱着一架大大的“照相机”,跑前跑后地拍照。这是轩军的“随军摄影师”。镁粉灯时不时“砰”地一个爆闪,烟雾弥漫,又引起旁观市民的轰动。和着鞭炮声起此彼伏,愈发热闹了。
路上不用鼓乐,送亲的队伍到了清雅街关贝子的公馆——原巡抚衙门,才响起唢呐吹奏的喜乐,意思是新娘到了。
关贝子的公馆,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意。
花轿直接抬进了公馆,公馆的大门随即关上了。
一切程序,都和关贝子娶扈太太的时候相仿佛。
不同的是——谁也想不到的:花轿中坐着的,并不是新娘。
婉儿身怀六甲,怎么可以这么长途跋涉的折腾?因此,轿子里面,不过是贝子公馆派出的一个丫鬟“替身”而已。
婉儿一直就呆在公馆里面,花轿进了大门,大门关上了,一身红妆的她才披上盖头,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上了花轿。
花轿再抬进二门,如此,杨婉儿就算“进门”了。
轿子落地,丫鬟上前,将新娘搀了出来,罗四太太在一边陪着,进了花厅。
花厅里红烛高照,正中的案子围了红缎桌围,案子上供着五色缂丝的合和之仙。
关卓凡也已一袭红袍,在案子前站着等候了。
罗四太太将新娘子送到关卓凡面前,关卓凡伸手揭开盖头,烛光照映,婉儿一张柔美如玉的脸庞笑意满盈。
充作司礼的胡雪岩微笑着喊了一声:“行礼——”
婉儿微微地向关卓凡福了下去,柔柔地叫了一声:“老爷。”
关卓凡伸手相扶,心中感叹:战火纷飞,万水千山,你总是我的人了。
然后婉儿转向站在旁边的扈晴晴,又微微地福了一福。
如果扈晴晴是正妻,自然要受婉儿的礼,但“大家是一样的人”,原本是没有这个程序的。
这个程序是婉儿自个坚决要求加进去的。
扈晴晴受了婉儿的礼,又偏身还了一礼——如果她是正妻,是不需要还礼的。
然后上前轻轻搂住婉儿的肩膊,眼睛中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这一来一往,意味着,两个人虽然是平等的地位,但“先进门者为大”,扈晴晴是“姐姐”。
当然,扈晴晴本来就是杨婉儿的姐姐,可是,这两个“姐姐”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礼毕,转到花厅另一边,这儿摆了两张案子,案子上的东西,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的。
一张案子上,晶莹剔透,一层层地叠放着高脚的玻璃酒杯,上面一层比下面一层少一只,最顶上的,就只有一只酒杯了。
家人送上一瓶好大的淡黄色的洋酒,这叫“香槟”。关贝子亲自开瓶,“砰”一声响,酒花直涌出来。关卓凡捧着酒瓶,婉儿的手在酒瓶上虚扶着,从最上面的那只酒杯斟起,很快,酒杯满溢,香甜的泛着气泡的酒水向着其他的酒杯流淌而去。
一瓶酒尽了,再递上一瓶;如此连着几瓶,终于把所有的高脚玻璃酒杯都斟满了。
旁边观礼的几位拍起手来,婉儿笑靥如花。
然后转向另一张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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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暂领军机
这张案子上摆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蛋糕”,下面宽,上面窄,宝塔似的。这是在租界的礼查饭店定做的,上面用奶油填出“鸾凤和鸣”、“百年琴瑟”、“宜室宜家”、“瓜瓞延绵”等等字样,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关卓凡将一柄系着丝带的长餐刀递到婉儿的手中,然后握着她的手,在蛋糕上面,自上而下慢慢地划了一刀。
周围的人又噼噼啪啪地拍起手来。
切完蛋糕之后,公馆的男女仆人,张顺打头,一个个过来给杨姨太请安,算是完成了确定杨婉儿在这个家庭里面的地位的最后一道程序。
然后开出酒席来。堂上的酒席,只有一桌,关卓凡、杨婉儿、扈晴晴、胡雪岩、罗四太太五个,围桌而坐,犹如家宴。
堂下摆了几桌,是给家人们的。
略略吃了一点东西,松下劲儿来的婉儿便有疲态。于是,罗四太太和扈晴晴便带着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婉儿先回了后院正厢的新房。
关卓凡和胡雪岩喝了两杯酒,胡雪岩便笑着催他赶快去陪新娘。
关卓凡来到后院,进得新房,绛烛高烧,整间新房都红彤彤的。扈晴晴和罗四太太见他进来,笑着站起身来,相携着走出了房间。出门之后,为里面的新人带好了房门。
关卓凡替婉儿脱了大红的喜服,除去鞋袜,扶她在床上躺下,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脱了大衣服,吹熄了蜡烛,上了床,掀起被子,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关卓凡伸过胳膊,轻轻地揽住婉儿,婉儿仰面躺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膊上。
关卓凡开始给婉儿讲今天外面送亲时的种种热闹,告诉她都拍了照片,过两天就可以拿来给她看了。
婉儿静静地听着。
“老爷。”
“嗯。”
“从美国回来之后,我总是梦见爷爷。”
“嗯?”
“在梦里,爷爷总是跟我说,我现在过的日子,是在做梦。”
……
“然后我就会醒过来,过了好一阵子,才能确定我现在过的日子,不是做梦。”
关卓凡搂着婉儿的手,微微地紧了紧。
“如果爷爷今天晚上来找我,我会和他说,我现在过的日子,真的不是在做梦。”
关卓凡知道自己的眼睛湿润了,他偏转头,轻轻地亲吻着婉儿的额角。
黑暗中,能够感觉到,怀中的小人儿,泪水正从面颊上滑落。
今夜,会有谁入我的梦?
第二天,关卓凡启程返京。
现在,“恭系”比谁都盼着关卓凡早日回京。
之前,非常出乎“恭系”意料,许庚身婉拒了派给他的“中间人”的这个差使,表示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仔细一想,许庚身的拒绝也是有道理的。这件事情上,要么站在“恭”这边,要么站在“关”那边,哪有什么“中间”的余地?还有,事涉国家最高权力的分配,谁又有这个资格做什么“中间人”?
而且,有一层意思许庚身没有说出来,但可以意会。在“恭系”眼中,许庚身已经有“弃恭投关”的嫌疑,他自然不愿再自居嫌疑之地。
许庚身暗示,这种事情,只能由双方直接“面谈”。
恭王自己是不可能出面的。“恭系”人物,恭王以下,就是文祥了,那么就只能由文祥这位“恭系”的“头马”出面了。
关卓凡进宫陛见,两宫吩咐,着“关卓凡领班军机”。关卓凡力辞,说文祥“老成练达,贤能素著”,应该由文祥领班军机。
军机随后叫起,两宫就此咨问其余四位军机大臣文祥、宝洌А⒉茇圭⑿砀淼囊饧
几个人都大出意外。
这种情况下,当着关、文两位,宝、曹、许三个根本不能发表任何实质性意见,最多说一句“国家机枢黜迁大权操之于上,臣等不敢妄议”;文祥身为当事人,却不可以这么含糊,不然岂非自认自己有“领班军机”的资格?
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保举恭王。不然等于说关卓凡没有这个资格,当场打两宫和关卓凡的脸。不但帮不到恭王,还为恭王种祸更深。同时,自己也完全站在了关卓凡的对立面,是否会为自己取祸还不是最紧要的,关键是自己再也不能代表“恭系”和人家谈判了。
大伙儿的目光都落在文祥身上。
滞了一滞,文祥终于说道:“臣德能浅薄,断不能居此地位。关卓凡功勋卓越,威望著于海内,领班军机,是很适宜的。”
关卓凡继续谦辞。
慈禧笑道:“好啦,不要再互相推来推去啦。两个都是好的,都是为国家朝廷效力。这样吧,就着关卓凡‘暂领军机’;文祥,你们几个,要同心协力,办好差事。”
关卓凡从“领班军机”变成“暂领军机”,算是两宫照应关卓凡“满盈谦抑”,关卓凡就不必再辞。把文祥和关卓凡放在一起褒奖;“文祥,你们几个,要同心协力,办好差事”,又单单把文祥点出来,等于确定了文祥在军机处的第二号人物的位置。
这不是一个具体的职位,文祥既无法“辞”,又如芒在背,浑身地不自在。
关卓凡和军机全班表示“谨遵懿旨”。
回到军机直庐,文祥认为事情不能再拖了,瞅了个空子,对关卓凡说,希望晚上能够过府拜访,“向贝子请教机宜”。
关卓凡自然表示“扫榻以候”。
下值之后,文祥、宝洌А⒉茇圭父鱿热チ艘惶思啊9跻丫玫搅恕白殴刈糠苍萘炀钡南ⅲ嫔林亍N南榘参克骸傲悴槐鼗倚模」匾菪豢现背小彀嗑虑榛褂锌晌!
恭王微微苦笑了一下。所谓“暂领军机”和“领班军机”,不过半步之遥,随时一纸诏书甚至一道口谕的事情。
但此时没有更多可以安慰之处。避开恭王,文祥和宝洌А⒉茇圭礁錾塘苛艘环缓缶驮诩八姹阌昧肆娇榈阈模艘话蚜常愦蚪瓮鹾础
到了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府,文祥原想在大门口下轿,但门房上说,贝子爷交代过,文大人到了,轿子请一直抬进去。
文祥只好却之不恭了。
轿子一直抬到二堂的滴水檐前。听差上来掀开轿帘,文祥躬身下轿,直起身子,见关卓凡大冷的天儿,只穿了一件绸面棉夹袍,光着头,负手立于台阶之上。
文祥赶紧疾趋数步,上了台阶,照枢臣见贝子的礼节,请下安去。
他刚要蹲下身子,关卓凡就一把将他扶住,口中埋怨:“博川,你这是骂我呢?”
文祥正色道:“国家仪制,不可轻忽,贝子爷也不能太随意了。”
关卓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吩咐听差:“伺候文大人换便衣。”
文祥的跟班,从轿子里取来衣包,服侍主人换好衣服。关卓凡亲自肃客,引着文祥到了后院的书房。
宾主坐定,一个长身俏丽的丫鬟,端着一个银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瓶绛红的葡萄酒,两只高脚的玻璃杯,另有四样干果,一碟点心,都用银质的碟子装着,一一放到檀木圆桌上面;又布好了两只小银碗,两双银筷子。
文祥心中微动,关卓凡这个做派,和恭王倒是有几分相似。
小福斟好了酒,放到宾主两位的跟前,然后蹑着脚步,退了出去。
关卓凡端起酒杯,说道:“这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葡萄酒。博川,你平时喝的葡萄酒,大概法国的居多——请尝一尝,这美国酒和法国酒,到底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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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诛心之论
这句话似有所指。文祥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稍稍停了一停;意在回味;然后说道:“好酒;都是好酒。”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博川;法国我没去过——我这次在美国呆了一年;你知道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文祥说道:“请贝子赐教。”
关卓凡说道:“就像五柳先生《桃花源记》里的村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等到终于走出深山看世界;已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成了先秦的老古董了!”
文祥心中一震。
关卓凡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声音变得冰冷:“那种感觉;就像在土里埋了不知几百几千年;刚刚灰头土脸地钻出来;看着外面的青葱世界;瞠目结舌;莫知其所以!”
文祥心中大起波澜;既惊骇于关卓凡话中意味;也实在意外:这邪;他怎么会和自己说?
关卓凡说道:“什么‘天朝兵威扬于海外;圣化恩泽流及荒蛮’?这邪;只好迷迷外人的眼;我听了都脸红!”
言罢仰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真的有一点红了。
文祥实在没有想到关卓凡会和自己说这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才好?
关卓凡自己给自己斟了半杯酒;微笑着说道:“痛快——博川;这邪;从美国回来以后;我还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
文祥定了定神;低声说道:“贝子以腹心语我;文祥也非草木之人。”
他略略沉吟;说道:“不过我想;贝子是过谦了。咱们打了胜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咱们是还比不上人家;所以才要兴办洋务;奋起直追。”
关卓凡一字一句地说道:“照现在这么办法。咱们和人家的差距;只会愈拉愈大。”
文祥愕然。
关卓凡说道:“事情是人做的;是依凭着制度做的;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督抚藩臬道府县。咱们这班人。这个制度;银子砸下去;大约也造得出枪。造得出炮。但是人家的枪打得到一千步外;咱们的只好打到五百步;人家的炮摧坚折锐;咱们的只好炸膛——博川;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这番话把文祥绕得有点晕了。因为“咱们”现在其实还不大“造得出枪;造得出炮”;是否好说:造出来之后;便“只好打到五百步”;“只好炸膛”?
但关卓凡只是“设问”。并非真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人家十两银子就能造出一支枪来;咱们得二十两银子——还没有人家的好用!这二十两银子;倒有一半进了主事人的口袋!”
关于银子的去向——这是实情。不仅造枪造炮;在中国;造什么。买什么;大致都是这么个情形。
文祥默然。
关卓凡说道:“博川;我总在想;如果这造枪的钱都拿来造枪;不走到别的地方去。咱们大约也能花十两银子就造出一支枪来;说不定还和洋人的枪一般好用;你说是不是呢?”
文祥不能不点头。
关卓凡说道:“如果咱们富得流油也就罢了;偏偏穷的很!你也是当家的人;知道朝廷的家底儿。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攒下一点本钱;如果都这么个花法;能办成什么事情?”
文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贝子爷说得是。”
关卓凡说道:“还有;正因为钱少;所以更得花在刀刃上。博川;咱们俩都是旗下的;没有什么可忌讳;你说;朝廷每年最大的一笔支出;花在什么地方了?”
文祥长叹一声:“将养八旗。”
关卓凡说道:“八旗是国本;这话不错。可咱们的八旗制度;是在巩固国本还是动摇国本?国家一年的收入才多少?就要花差不多两千万两银子;养一堆废物;提不得笔;抓不得枪;不耕不织;不事生产;只会趴在国家的身子上吸血;等到把国家的血吸干了;没血可吸了;怕就要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文祥是第一次听到对八旗制度如此诛心的话;虽然知道关卓凡说的是对的;可还是难免惊心动魄。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这个关卓凡;他想做什么?要改革八旗?那可是粉身碎骨的事情!
文祥心潮起伏;关卓凡已换了话题:“我打胜了仗;进京报销军费;却得在户部一班蠹吏那里先挨一刀——博川;这个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文祥脸上颜色微变;低声道:“是;我知道。”
关卓凡缓缓说道:“谁都知道;谁都当做不知道——一切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博川;你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文祥的脸上阴晴不定。
关卓凡说道:“六爷办洋务;用心怕不是好的?可用的还是这班人;依凭的还是这个制度;办出来的洋务;我只怕表面光鲜;里边还是老朽;中看不中吃;人家一记狠拳;就要塌掉的!”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文祥听得很不舒服。恭王办的洋务;毕竟起步没多久;怎好一棍子打死?何况;自己也是参预其中的有力者;自我否定;怎会愿意?可他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接受关卓凡的观点;心情矛盾;只好缄默不语。
关卓凡说道:“博川;我跟你说一件事情。这是我在上海的时候听说的。是咱们江南的两位官员的対唔——当然是托名而作;不然内室私谈;怎么会公之于众?咱们也别管这两位是谁;一个叫甲;一个叫乙吧。”
文祥竖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