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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脱衣上床时,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不知在哪家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和他们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这些人见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都非常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早已把他的怀表,他的衣服拿去当掉,最后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他就赢了四倍。可是他非但没把耳环赎回,反而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最后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于是他当掉了第二个耳环,灵机一动,乘火车来到蒙特卡罗,妄想在轮盘赌上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财富。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只剩下一把手枪,四粒子弹和一枚镶了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就为了晚上能最后一搏,在诱人至极的赌博上试试运气,拼个死活。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14)
①普拉特尔为维也纳著名公园,坐落在郊区。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显得性格活泼开朗,灵气十足,神态优雅动人。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不介意这个和我同桌进餐的人竟是小偷。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清白的女人,与人交往要求最是严格,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倘若昨天有人对我稍加暗示,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在他叙述时,我没有一霎感到恐怖,因为他把这一切说得这样自然,这样充满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而且,谁要是像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三个字就会一下子失去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有另外一点使我大吃一惊,那就是他眼睛里的那股热病似的光芒。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像触电似地不住抽搐。单单这么复述一遍,他就兴奋起来,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手,这双奇妙的手,骨骼纤细,神经过敏,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见他叙述时,这双手从手腕起突然颤抖不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又重新绞成一团。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像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做了一个迅速偷窃的动作,我简直好像看见他的手指疯狂扑向那件首饰,急忙把它紧握在手掌里。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惊恐,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的年轻人,竟这么可怜地受制于一种荒唐的激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亲切地说服我的这个萍水相逢的被保护人,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他的前程尚未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给他路费,给他赎取首饰的钱,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再也不碰一张纸牌,或者进行任何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是如何怀着感激的热情听我说话的。他像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以一种在我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姿势,抓住我的双手,仿佛是在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由于幸福激动,全身神经质地颤抖。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但是他这时的神态我却无法向您形容。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时一般人的脸是无法向我们表现出这种幸福之感的,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可以和它相比。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温存的柔情使人舒服,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他的这种强烈的感情流露对我来说确是使人心情舒畅,使人无比幸福的新鲜感觉。而且,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时,宁静无波的大海万里澄碧,晶莹光亮,直伸天际,水天交融,只有在那高天之上,衬着另一派蔚蓝,时而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它总是那么秀丽宜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恰似一位墉懒的睡美人,漫不经心地听凭众人的目光欣赏;它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一展身姿,披着绚丽浓艳的色彩,仿佛强劲有力地向你呼唤,发出奇幻怪异的光芒。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热情奔放的日子。经历了雨急风狂,天昏地黑的一夜风暴,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一片澄蓝,遍地灌木丛生,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它们似乎好奇心切,渴望挨近这座洗涤一净,光彩熠熠的小城。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们去雇辆马车,’我说道,‘沿着科尔尼契①去兜风吧。’
①是里维埃拉的海滨大道。在尼斯和斯派齐亚之间,全长三十公里,景色变幻,极为优美。1805年依古罗马人建的大道改建。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来到这里,似乎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开始欣赏它的景色。在此之前,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弥漫着蒸气和汗臭,挤满了丑陋、变形的人群,和一个暴戾、灰暗、喧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乘坐马车徐徐前进,沿着那条风光绮丽的道路,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就会上百次地涌现这样一个隐秘的愿望,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远离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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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15)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我身旁坐在车上,昨天他还陷入死亡和灾难之中,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又变成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嬉戏的俊美男孩,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在他身上最使我心醉的乃是他那体贴入微的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指一指路边的一朵花,他就奔过去把它摘来。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就把它拣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绿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高采烈地讲述最逗乐最优美的事情,我相信,这种笑声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纵身雀跃,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驶上高坡,慢慢地驰过一个极小的村庄,这时,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我这一问,他脸上微微一红,几乎是道歉似的向我解释,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他们波兰,也像在一切笃信天主教的国家里,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立刻也想到他说起过的那枚小十字架。我问他,是否虔信宗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 我对马车夫叫道,急急忙忙地下了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只是答道:‘跟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这是一座砖砌的乡下教堂。里面的墙上刷了石灰,灰暗阴森,空荡荡的,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射进教堂内部的阴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一座小小的祭坛上闪烁着两支神烛,像两只视线模糊的眼睛,从幽暗的微光中向外张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起来,我就拉住他:‘您到祭坛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尊奉的神像前,照我说的话发个誓。’他诧异地瞪着我,像是大吃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便走到一座神龛前,划个十字,驯从地跪下。‘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颤栗,‘照我的话说:我发誓。’——‘我发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永远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这些话清晰响亮地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回响。随后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像一个赎罪者甸伏在地,怀着狂热的激情,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我听不懂它的意思,但这想必是一段激情满怀的祈祷,一段表示感激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碰击着经案,这些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奔放地一再重复,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情绪。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的双手痉挛似地紧紧抓着木头的跪凳,内心刮起的飓风使他全身震颤,时而抬起头来,时而又扑倒下去。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似乎已身在另一世界,置身于使人脱胎换骨的炼狱之火里,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双膝索索直抖,脸色苍白,像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泛起一阵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握住我的双手,十分崇敬地用嘴唇轻轻碰了一碰我的手:‘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阵音乐,因为我感到,我的目的都已达到:我已经永远把这个人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回到这五月艳阳天晶莹明亮灿烂辉煌的阳光中去,世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沿着山坡上的道路缓缓前进,沿途美景尽收眼底,峰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在这样奔放地表达过感情之后,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相遇,我都不得不害臊地把我的目光移开,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内心深处也渴望休息一下,舒散一下过于奔放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我的被保护人到我下榻的饭店里来呆一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我把他的旅费和赎取首饰的钱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时,他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我正要把五张钞票递给他,他的嘴唇突然变得异样的苍白:‘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 这几句话从齿缝里挤出来,而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惊慌失措地一边颤抖,一边直往后缩。‘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是借给他的,他要是觉得别扭,可以给我立张借据。‘好吧……好吧……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捏着钞票胡乱一折,就仿佛是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等他抬起头来,额上已沁出了汗水,在他身体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阵阵地直往上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忽然全身一震,突然间——我吓得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他跪倒在地,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力量震撼着我,使我不禁浑身战栗。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不过现在请您走吧!晚上七点我们在火车站的入口大厅再道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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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16)
“他凝望着我,眼睛湿润,闪着感动的光芒。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么,有一霎他像是想要走近我,可是接着他突然又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房间。”
C太太说到这儿,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久:我看着她轮廓清晰的背影,发现她在轻轻地颤抖。她猛一下转过身来,态度很是坚决,她那双一直保持平静显得无动于衷的双手,猛然向两边使劲分开,像是要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绝对坦率真诚。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而我当时并不明白,或者只是不愿明白的很多事情,我到现在才懂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离开房间,我独自一人在屋里留下那一秒钟,我——仿佛感到一阵晕眩——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使我伤痛欲绝了。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刚刚还使我怦怦感动,怎么会使我这样痛苦这样伤心,我当时并不知道,或者我也并不想知道吧。
“可是现在,当我强迫自己冷酷地、有条不紊地把一切往事倾吐出来,全当是别人的事,要对您这位证人毫不隐藏,不让令人羞愧的感情胆怯地东躲西藏,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我万分伤痛,实在是出于失望……我感到失望,因为……那个年轻人这样听话地走了……竟丝毫也不曾设法留住我,要求留在我的身旁……,我所失望的是,我只说出了一个愿望,要他转回家去,他就谦卑地、非常尊敬地表示驯从,却不曾……却不曾有过一次企图,将我搂在怀里……,我所失望的是,他尊敬我,仅仅把我当作一个在他生活道路上出现的一位圣者……,而没有……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
“这些正是当时感到的那种失望……这种失望,我当时和过后都不曾自己承认过,然而,一个女人的感觉是无所不知的,并不需要语言和意识。因为……现在我用不着再自我欺骗了——倘若那位年轻人当时搂住我,恳求我,我会跟着他走,直到天涯海角,我会听任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姓氏蒙上羞辱……,我会不顾别人的流言蜚语和自己的理智,随着他一起逃走,就像那位跟一个刚认识了一天的年轻的法国人一同私奔的亨丽哀太太一样……我不会问,跑到哪儿去,要呆多久,不会回顾一下我以往的生活……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心甘情愿地去沿街乞讨,只要他愿意,这世界上可能没有什么低三下四的事情,我不会去做。只须他说一句话,只须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试图抓住我,人们所谓的廉耻和顾虑,我就可以完全抛在一边,我就会在那一秒钟里立刻将自己整个儿交给他。可是……我方才已经说过……这个人当时竟不觉得我是个女人……我那时多么狂热地倾向着他啊,心中的烈火为他熊熊燃烧。而只在剩下孤身一人时,我才感觉到这些。刚才他那容光焕发、如天使一样的脸庞把我的激情掀起,这股激情此刻却突然坠跌下来,落回空虚凄凉的心胸之中,在里面翻腾不已。我勉强振作精神,出去赴约会。我仿佛觉得额上套了一个沉重的铁盔,压得我摇摇晃晃。当我终于走到另一处旅馆,到我那位亲戚的寓所里去时,我的思绪和我的步履一样散乱。我沉闷地坐在那儿,听着别人聊得上劲,我偶尔抬起眼来,看到一些呆板的脸孔,不由得大吃一惊。和那张被云彩的光影变幻弄得生气勃勃的脸相比,它们全部像些纸糊的或僵冻的脸孔。我仿佛坐在了死人堆里,这一次亲友聚会竟这么可怕地了无生趣;我把糖块放进杯子,心不在焉地跟着闲聊,那张惟一的脸不停地在我心上浮升,恰像是我心中的阵阵热血在推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