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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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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拐子四哥有了万蕙之后像换了一个人,游荡的时间也变少了。他差不多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安分人。再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荒唐。他成了一个没有劣迹的好人。可是这种状况维持了没有很久,有人又发现他一拐一拐地在河边、在原野上奔走了。他领着那只心爱的狗,打着婉转的口哨。他有时清早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究竟这一天里这个人做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拐子四哥在渐渐衰老。他的脸变得粗糙,变得黑红,头发也不那么油亮了。只有那对黑色的眼睛还依然如故。有人说他的全身都破旧不堪了,如果将其比喻为一架机器,那么所有的零部件都磨损得不成样子,惟有那双眼睛还是崭新崭新的——它还能使用好几辈子。

    万蕙也慢慢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只是肥胖如初。她把花衣裳脱去了,长年穿着青灰色的衣服,上面沾满尘土。她浑身有劲,腕力很好,可以一个人按倒一头健壮的牛犊。四哥曾指着她告诉我:

    “你看,这家伙可真有些力气。她可以打败所有男人。谁想欺侮她,那他就活该倒霉了。我等于是找了个警卫员——我这个人也该有个警卫员了,因为我从小给别人当警卫员,这会儿咱也有了不是。”

    拐子四哥的话让万蕙听了很舒服,她长久地仰脸看着自己的男人,一副受用的样子。她大概对“警卫员”的理解有些特别,以为就是“贴心人”的意思。她听从男人的每一句话,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他。男人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不高兴,有时还无声地流泪。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意,只有用不完的温顺和善良。她偶尔也引起男人的厌烦,那是因为她太顺从了。当他厌烦她的时候,就用手掌推开她,让她离得远一些。可是万蕙全然不知这一切。她什么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男人有时候为什么要把她推开。她一直不能忘怀的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她的拥抱。回忆起那一次,她就毫不掩饰地对别人说:

    “那回真好哩。”

    在葡萄园里,她一个人做的活儿比得上我好几倍。铁锹在她手里用得熟练极了。她只是三两下就把深深的葡萄根掘出来,把死去的葡萄秧铲开老远。她把旋进来的沙土往外扬着,一甩就是十几米,而且并不气喘,脸上笑吟吟的。我看出这种劳动对于她成了一件快事。我知道她和拐子四哥把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给人鼓舞、给人力量和信心的了。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到的只是梅子和小宁;来到园子里之后,我想得更多的是这里刚刚开始的、让人费心流汗却又无比欣悦的一切。每天差不多都要忙到深夜才吃晚饭,爬到炕上时已经是半夜了。全身酸疼,骨节像被拆卸过一样。有时我不得不躺在那儿哼叫几声。

    闲下来我就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循环啊,我如今竟然再次与拐子四哥走到了一起。好像几十年的时光白白走过,毫无所得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回到了童年时代,重新接续了我们共同的游荡。

    劳动间隙里,万蕙一拍手掌就唤来了斑虎。斑虎在茅屋门口独自呆坐,十分寂寞。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它几乎是欢跳着冲过来的。万蕙这时也像换了一个人,身子往前倾斜,伸开两手往前跑去,两条腿好像一下子轻快了许多,还令人发笑地边跑边蹦。我发现这时候她和斑虎跑动的姿势几乎完全相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4)

    万蕙差不多和斑虎撞到了一块儿。斑虎呼地一下立起,只用两条后腿立地。万蕙与它紧紧地搂到了一块儿。斑虎的两只前爪伸长了,使劲地抱着万蕙。万蕙的两手也插在它的腋下。斑虎长长的嘴巴在一张胖胖的脸上探来探去,印上一个个杏子大小的湿印。我忍不住笑起来。

    小鼓额

    1

    这天傍黑时,拐子四哥领来了两个人。

    一眼看到他们时,马上令我大失所望。他们还离得老远,我就看出这是两个没有用处的人。他们都矮矮细细,跟在拐子四哥身后默默地走着,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每人背上还有一个黑黑的行李卷。我还着急地盼望四哥能领回几个棒劳力呢!我怔在了那儿,什么也没说。这是四哥做的事情,可他的道理在哪里呢?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迎着他们走去,走得越近越是失望。

    紧跟在四哥身侧的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高高鼓起的额头。她的高额头放着光亮,沉甸甸的低下一点儿,好像她细细的身躯、特别是细细的脖颈承受不住那额头的重量似的。额下是一对圆圆的黑眼,这对眼睛又太大了些……春天了,天还很冷,可是她的衣服却十分单薄,这衣服甚至都裹不住细瘦的身躯。她瘦得太可怜了。我想她还不足三十公斤重。这还是个孩子呢,她怎么能劳动?如果让她做饭,她甚至还端不动一盆水。

    我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在心里怜悯起来。我在心里轻轻咕哝了一句:“鼓额!”

    我一低头,看到了她破碎的裤脚下是黑黢黢的脚背,一双家做的花布鞋破了,露出两个又红又圆的小脚趾。她的头发也有些黄。

    四哥介绍说:“她今年十七哩,就愿出来做活。我跟她妈说妥就领来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是不?”

    我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老实孩子。”

    “别看她人小,腿脚可勤快。她妈说了,‘俺孩儿干什么都不知道累,俺孩儿在家一分钟也不闲’——你听听!”

    我重复着:“一分钟也不闲……”

    鼓额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陌生得可怕。在她眼里,我大概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可畏的城里人。她有点儿慌促。我对她点了点头。

    离四哥稍远一点儿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比鼓额要高一些,可几乎像鼓额一样细瘦,头发焦黄焦黄。他简直没有生出中国人的头发,额头四周是一些闪亮的细细的绒毛。看上去他总在微笑。我承认这个小男孩的笑容很迷人。只从这笑容上看,他是一个很具观赏价值的小把戏。他的鼻子、嘴巴,他的眼睛,一切都搭配得挺好。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年龄不会大于鼓额,问了一下,他刚刚十六岁,叫肖明子。天哪,见多识广的四哥给我领回这么一对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童男童女。

    我把他们引进另一间茅屋里。好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他们自己动手搭地铺,我让万蕙帮他们。在他们忙这一切的时候,我把四哥叫到一边,问:

    “四哥,你怎么雇来两个孩子啊?他们不是来帮我们的,倒是要我们来抚养他们。”

    四哥挠了挠头:“唉,没有办法,这年头的村里人都忙,像样的都出远门打工去了。你要雇到他们,除非花上一笔好钱。你知道还要管他们的饭。这两个孩子要的工钱少。我们可雇不起那些壮汉子。好在这两个孩子都老实勤快,这个我会看。我从眼神上一下就知道这是两个好孩子。你听我的话没错。再说他们人小,心事小,好经管……”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5)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话多少安慰了我。我让万蕙为我们做一锅饭,亲手帮两个孩子一块儿搭着地铺。开始的时候,两个地铺挨得很近,搭到半截的时候,我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儿,就把肖明子领到了我的屋里,说:“你和我一块儿睡这大炕吧。”肖明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地铺。可是拐子四哥不同意这样,他认为我必须一个人待在屋里,说:

    “别人和你住在一块儿,会耽误你想事情。”

    他说我要“办公”。

    他把肖明子领到了另一个屋里,这个男孩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还有鼓额,她也是一个人了。我担心这两个孩子晚上会害怕。

    晚饭万蕙做得很好。她熬了一锅很稠的糊糊,里面放了豆子和甘薯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还在里面放了几条小鱼。这是我和四哥在海边溜达时捡到的。这锅又稠又腥、透着鲜味的糊糊让我们五个人饱餐一顿。还有喷香的窝窝,那是她前几天蒸好的。糊糊同时又佐以咸菜,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斑虎和我们吃的完全一样,也一样香甜。饭后它用舌头抿着嘴角,快乐地看着大家,还特别关照了一下鼓额和肖明子——它走到两人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们的脸,又用身体偎了偎他们。鼓额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四哥就说一声:“不要紧,它要和你好。”肖明子倒一点儿也不怕,嘻嘻笑着,伸手去抚摸斑虎。斑虎也许嫌这种过分的亲昵来得太早了些,发出了呜的一声。肖明子飞快地收回手去。

    我马上发现肖明子机敏过人。不错,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已经让我喜欢了。

    2

    春天的太阳晒着葡萄园,让斑虎的毛色更加鲜亮。四哥的脸上渗出一层黑油,鼓额和肖明子活蹦乱跳。他们的身体都出奇的柔软,好像特别适合在这春天的沙土上滚动。他们毫无羞涩地在一起劳动,厮打玩耍。我看着他们,心里无比愉快。

    我在这个春天里想起了童年的一棵树。

    它长在我们的小茅屋旁边。那是一棵巨大的、一到春天就开出密密花朵、招引了无数蜂蝶的李子树。蜂蝶在我头顶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银亮的李子花在月色下闪光。安静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我。我就攀在李子树粗粗的枝干上,像一只大鸟那样伏卧着。我沉浸在奇怪的幻想里,那时候我刚刚十七岁。我想象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我将做一个传奇人物。所有的树木、狗、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伤害我。有一种神灵在暗暗护佑着我,她在向所有的人无声地宣布:这可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这是一个能够改变土地和天空的人……我狂妄地伸展着身子,细小的枝桠被我压折了,我丝毫都不怜惜……那些夜晚我神气十足地在李子树上举目远望。朦胧的月色下,我能看得很远。我汲取了那一片园林深长的香气和真正的营养。

    当然了,我那时所有傲慢的打算后来差不多无一例外地落空,只有一点变成了现实,那就是后来真的走到了远方。我独自踏上了崎岖的山路,两只脚差不多都给磨穿了。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野荆子划成的口子。有一次我从山上滚落下来,差一点儿失去了生命……

    我这会儿久久地想着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的那棵树。在这个春天里,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童年一去不再复返。与童年有关的一切,能够决定我的童年的那些人和事,让我深深地怀念;那些妨害了我,加害于我的人,已经无从痛恨,我甚至不愿意回忆他们。我刚刚进入中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宽容了,这真是奇怪啊……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6)

    温暖的阳光下,略微有些烫人的沙子上,鼓额和肖明子在嬉闹……

    我被太阳晒得蜕了一层皮,第二层皮也很快就要蜕掉。我的头发里布满了沙子。我觉得全身都被沙土沾满了。我没有地方洗澡,也不想洗澡。我只等天气转暖的时候到海里和河里去浸泡。艰苦的劳动把我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我觉得我的纤细的情感和我的细嫩的皮肤一块儿蜕掉了。

    四哥还关照我要有一间办公室。我要“办公”,可土屋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拐子四哥不忍心这样,就动手用土为我筑了一张写字台。他是完全根据记忆,照着那个老厂长的写字台的模样筑出来的。当这座泥巴写字台干了以后,他就找了一些水泥袋纸把它糊了一遍。看上去这张写字台蛮好,沉重而硕大。有了它,我就真的自觉不自觉地坐着办起“公”来。

    深夜,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张写字台前,捻亮一盏罩子灯。不过,我一个字也没写。我脑子里过去曾装满了一些字和词,它们在短短的时间里都被我弄得一片模糊。我脑子里这会儿最清晰的只有绿色的葡萄树。

    春天就要消逝了,风沙渐渐减弱。葡萄树下有野花开出来,紫的,红的,粉的,甚至是蓝色的花、黑色的花,一株株开放着。蝴蝶来了,蜜蜂来了,这儿的真正的春天倒是这样迟缓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留心地看着四周,叫着它们的名字:裂叶牵牛、石香薷、青杞、画眉草……

    葡萄园被修整一新。葡萄树缺苗断垅处,新栽上了小小的葡萄树。

    我们买来了肥料,买来了小推车。我们正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一个苟延残喘的园子抢救过来。我们想让它在第一个春天里就焕然一新。

    第五章

    葡萄之夜

    1

    在这个完美无缺的秋天里,空中的白云带着吉兆慢悠悠地行走。整个东部平原进入九月以来几乎没有刮一场大风,葡萄的丰收已成定局。葡萄园里的所有客人都让我喜欢,烦恼第一次离我这么遥远。我甚至真的要摊开纸写下来这平原后的第一首歌了,可是我笨拙的握笔姿势让自己都有些发窘。修剪葡萄藤蔓的刀剪、松土的锄头、施肥用的铁锹,就是我今天最好的笔。我用它书写也算是恰如其分。这让我幻想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行吟诗人、一个游荡的歌者。总之我开始变得心存奢望了。纸页上的诗是扁平的,泥土上的诗才能站立。我在这个秋天里突然像恍然大悟一般。当我忘掉了诗的时候,诗意却真的簇拥在我的身边。四哥那些浪迹天涯的故事让我一阵阵神往。我不由得想到:古往今来,无不如是,一个人要挣得一点点自尊,有时就要舍上长长的一生。

    谁要做一个拒不低头的人,谁就得流放自己……

    整个葡萄园都被拐子四哥经营得井井有条。在这里,绝对听他指挥的有万蕙,还有肖明子和鼓额。最繁忙的季节里,四哥还要从附近村里找来一些零工。那时他更忙乱也更精神了。他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时间与我说一句话,他总是有自己的事情。他很少呵斥别人,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不能更改。我简直不敢想象园子里如果失去了拐子四哥会是多么狼狈。在他面前,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笨拙。对于这片田园来说,我只是一个最初的规划者和倡导者。四哥窄窄的额头晒得更黑,额头四周发红的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很少像我一样陷入沉思,他只是不停地活动。葡萄园甜甜的风使他的气色好起来,这个瘦长个子一拐一拐走着,但更加潇洒。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7)

    一年之后的葡萄园已经完全像一个样子了,出人意料的是,我们这一年的收获十分可观。不过我听从四哥的话,且把它作为一秘密压在心底。一盘挺好的收支账只装在我们两人心里。我把这一喜讯告诉了梅子,还有那些城里朋友,他们才是最牵挂我的人。我很少回城,即便回去也是匆匆忙忙。我在这片遥远的土地上尽心尽意地工作,我已经很难离开它了。我现在知道,一个人到了中年已经不易冲动了,但一旦产生了冲动就更加不可遏制。

    我常常想跟四哥聊聊过去的故事,他那些四处游荡的故事。可刚一开口,他就发出一连声的哈欠。他说自己倦了。

    四哥一拐一拐从我身边走开了……

    葡萄很快就要成熟,真正的繁忙之季很快到来。每逢这时候我们就担心初秋的不祥之风,我们要抢在可能来临的风暴之前把它们摘下,小心翼翼地装到葡萄筐笼里,然后设法卖掉。当然了,我们最好的买主就是这片平原上那个举世闻名的酒厂。我和拐子四哥对这条牢靠的销路太渴望了。不知打了多少门路,费了多少心思,那个酒厂的大门还是对我们关闭着。好在我们的葡萄还不至于烂到架子上,因为我们的产量毕竟有限。我们雇上马车和拖拉机把它们拉到市场上,仅仅靠零售也能赚回一笔钱来。一些小型葡萄汁厂也对我们感兴趣,可他们在价钱上又过分挑剔。

    收获葡萄之前的一段时间也许该是我们尽情享受的时候。这时没有太重的劳动,只要把装葡萄的筐笼准备好,就可以等待了。可是成群成群的灰喜鹊总是在一阵香风里涌进来捣乱,它们是受保护的动物,我们顶多只能吓唬它们一下;有时眼瞅着它把长长的嘴巴插进葡萄颗粒里,真是让人气得要命。拐子四哥要按时当空勾响他的土枪,把灰喜鹊吓走。这些顽皮的家伙总是躲在园子四周的树木上,只要一有机会就重新旋到葡萄架上。鼓额和肖明子只好在园里来回奔走,他们嘴里不停地发出嗬呀、嗬呀的声音,轰赶着它们。我们还试图使用假人,在葡萄架上系一些彩色布条等等,结果毫无用处——灰喜鹊精灵得很,它们竟飞到了假人身上。比起灰喜鹊,园子里的草獾、小狐狸、兔子、野鸡们,也就可爱得多了。它们在洁净的沙子上尽情嬉耍,有时连人也不怕。刺猬在葡萄架间蹭来蹭去,忙忙碌碌,与我们两不相扰。

    2

    护秋成了一件大事。那些赶海的人往往趁着夜色爬进园子里,一动不动地伏在架子下。他们仰着脸,伸手揪着一串鼓胀胀的葡萄往嘴里塞着。当这样尽情享受了一顿甘甜之后,再从架子下像蜥蜴一样四肢着地,无声无响地爬走了。早晨,数一数摸爬的印痕就知道我们这个夜晚又遭受了多大损失。

    我们不得不轮流守夜。四哥和大老婆万蕙差不多一个月没有在一起睡觉了,因为他们要分开带班。四哥领着鼓额,万蕙领着肖明子,他们执意不让我参加守夜。他们说我是一个“操心的人”,尽量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夜晚“养脑子”。可我从不服从这种特殊安排;另外,我觉得夜晚走在黑乎乎的园子里也算一种奇特的享受。那正好是冥思玄想的时刻,怀念的时刻。到了半夜,我常常醒来,然后就踱到了园子里。斑虎总是随人守夜,它能像一个精细的人那样一声不吭地伏在一处。

    我猜测着他们此刻在哪个角落。虽然这片园子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我常常要走上好长时间才能找到他们。那时候他们就哈哈大笑。半夜里,我们蹲在葡萄架下,或者把蓑衣铺在地上仰躺着。这样,园子边缘上有细小的沙沙声也可以听得到;甚至那些小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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