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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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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没向流苏采取断然行动。流苏何尝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更不比往日。她和这家庭早是
恩断义绝了。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
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

  那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尤其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
价,否则他更有了借口。拒绝和她结婚了。因此她无论如何得忍些时。

  熬到了十一月底,范柳原果然从香港来了电报。那电报,整个的白公馆里的人都传观过
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
妥。”

  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她就这样的下贱么?她眼里掉
下泪来。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发现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秋天,她已经老
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于是她第二次离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
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失败了。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
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
—最痛苦的成份。

  范柳原在细雨迷镑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
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她
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
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置在床头,只得摸着黑过来,一
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自己疏忽,没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
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会,问道:“你来做什么?”柳原道:“我
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毒辣的人,他爱她,然而他
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
,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
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钗叮零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网子,把
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身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
着脚走到她后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可能
性。然而两方而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
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

  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
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第二天,他告诉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她要求他带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说那是
不可能的。他提议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房子住下,等个一年半载,他也就回来了。她如果愿
意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独自留
在香港,孤单些就孤单些。问题却在他回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改变。那全在他了。一个
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
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
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
,一转眼就憔悴了。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
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
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他们一同在巴而顿道看了一所房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个广东女
佣,名唤阿栗,家具只置办了几件最重要的,柳原就该走了。其余的都丢给流苏慢慢的去收
拾。家里还没有开火仓,在那冬天的傍晚,流苏送他上船时,便在船上的大餐间里胡乱的吃
了些三明治。流苏因为满心的不得意,多喝了几杯酒,被海风一吹,回来的时候,便带着三
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厨房里烧水替她随身带着的那孩子洗脚。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
开一处的灯。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
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
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

  她摇摇晃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
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
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

  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
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高兴。他走了,倒
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惜的人,可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
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
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容易远
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种种的责任,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
,不露面的,她应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旁
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
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
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了钱操心。她怎样消磨这以后
的岁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渐渐地姘戏子,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突
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她管得
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么?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
,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
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动弹不得。后来她听见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
路扑秃扑秃关着灯,她紧张的神经方才渐归松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
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全岛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
不能够相信,然而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而顿道,哪里知道什么。等到阿栗从左邻
右舍探到了消息,仓皇唤醒了她,外面已经进入酣战阶段。巴而顿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学试验
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停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
“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
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
,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
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询问哪一区较为安全,作避难的计划。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
可是那边铃尽管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经匆匆出走,迁到平靖一
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意。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
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的螺旋
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阿栗抱着她的哭泣着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迷状
态,左右摇摆着,喃喃唱着呓语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
一声,“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身来,抱着孩
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这儿
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阴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送死!”阿栗连声
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阴沟里躲一躲”流苏
拼命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栗便闯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
,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
在里面了。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首。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她
挣扎着爬起身来,去找阿栗。

  一开门,阿栗紧紧搂着孩子,垂着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糊涂了
。流苏拉了她进来,就听见外面喧嚷着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园里炸出一个大坑。这一次巨
响,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安静。继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
捶。从天明插到天黑,又从天黑捶到天明。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可是她想起他便觉
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过去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
,忽然受了恶劣的天气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
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得听了。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神渐渐衰弱下来,每一个呼
啸着的子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轰隆轰隆驰来一辆军用卡车,意外地在门
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自己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
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的一只手托住她
的头,急促地道:“受了惊吓罢?别着急,别着急。你去收拾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
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进去,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
:“都说不会在那边上岸的。而且旅馆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问题,他们收藏得很丰富。”流苏
道:“你的船”柳原道:

  “船没开出去。他们把头等舱的乘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昨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
到汽车,公共汽车又挤不上。好容易今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流苏哪里还定得下心整理
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工钱,嘱咐她看家,两个人上了车,面朝
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篷,一路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
破了。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
,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打算替我守节么?
”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打
颤。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他们仍
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现,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给兵吃的。除了罐
头装的牛乳,牛羊肉,水果之外,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皮面包。分配给客人的,
每餐只有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得大家奄奄一息。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平静,后来突然情势一变,渐渐火炽起来。楼上没有掩蔽物,众人容
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英国兵就在那里架
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军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
池子,子弹穿梭般来往。

  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家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织
出各色人物,爵爷,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扑打上面的灰尘,啪啪
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
,便奔到这边。到后来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了,只得坐下地来
,听天由命。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
重危险。一颗子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
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
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停战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是红土崖
,黄土崖,几乎疑心是走错了道,绕回去了,然而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炸裂的坑,满坑的
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
反而无话可说了。偶然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
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海滩上布满了横七竖八割裂的铁丝网,铁
丝网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蓝色。野火花的季节已经
过去了。流苏道:“那堵墙”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
。”柳原走得热了起来,把大衣脱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
给你拿着。”若在往日,柳原绝对不肯,可是他现在不那么绅士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
一程子,山渐渐高了起来。不知道是风吹着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
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蓝影子里。
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的,山阳的是黑烟——然而太阳只是悠悠
地移过山头。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

  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禁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歪斜
斜大张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洪流里
。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满是汗垢,香烟洞与贱
价香水气味。她又发现了许多陌生的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
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仿佛很仓促
。挨户洗劫的本地的贫农,多半没有光顾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一切。柳原帮着她大声唤
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整顿房屋
,先去张罗吃的,费了许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给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
。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以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
。柳原各样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次上灶做菜,居
然带点家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做油炸“沙袋”,咖喱鱼。他们对于
饭食上虽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极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不多,一有了船,他
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计。白天这么忙忙碌碌也就混了过去。一到了晚上
,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
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
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
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
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着
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
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
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
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
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他不过是一个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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