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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杂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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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芾《画史》云:“世人见马,即命为曹、韩韦;见牛,即命为韩隼、戴嵩,甚可笑。”今人见鹰隼氵,即命为宣和;见马即命为子昂;见模糊云树,即命为米元章。不特此也,所翁之龙,林良、吕纪之翎毛,夏昶之竹,盖愈趋而愈下矣。
  元时有任月山善画马,钱舜举善人物,雪窗和尚善画兰,至于大痴、黄鹤之山水,皆与文敏不上下,而文敏弘远矣。
  国初名手推戴文进,然气格卑下已甚,其他作者如吴小仙、蒋子诚之辈又不及戴,故名重一时。至沈启南出,而戴画废矣。启南远师荆浩,近学董源,而运用之妙真夺天趣。至其临仿古人之作,千变万化,不露蹊径,信近代之神手也。文征仲远学郭熙,近学松雪,而得意之笔往往以工致胜,至其气韵神采,独步一时,几有出蓝之誉矣。唐子畏雅称逸品,终非当家。云间侯懋功、莫廷韩步趋大痴,色相未化,顾叔方舍人、董玄宰太史,源流皆出于此。然为董源、郭熙则难。为大痴较易,故近日画家衣钵遂落华亭矣。
  近日名家如云间董玄宰,金陵吴文中,其得意之笔,前无古人。董好摹唐、宋名笔,其用意处在位置、设色,自谓得昔人三昧。吴运思造奇,下笔玄妙,旁及人物、佛像,远即不敢望道子,近亦足力敌松雪,传之後代,价当重连城矣。吴名彬,莆人,寓金陵。
  仇实父虽以人物得名,然其意趣雅淡,不专靡丽工巧。如世所传汉宫春,非其质也。至尤子求始学刘松年、钱舜举,而精妙殊不及。迨近日吴文中始从顾陆探讨得来,百年坛坫,当属此生矣。
  今人画以意趣为宗,不甚画故事及人物。至花鸟、翎毛,则辄卑视之。至于神佛像及地狱变相等图,则百无一矣。要亦取其省而不费目力,若写生等画,不得不精工也。
  宦官妇女,每见人画,辄问甚麽故事,谈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事事考订,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势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笔,非若今人任意师心,卤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余观张僧繇、展子虔、阎立本辈,皆画神佛变相,星曜真形。至如石勒、窦建德、安禄山,有何足画,而皆写其故实?其他如懿宗射兔,贵妃上马,后主幸晋阳,华清宫避暑,不一而足。上之,则神农播种,尧民击壤,老子度关,宣尼十哲,下之,则商山采芝,二疏祖道,元达锁谏,葛洪移居。如此题目,今人却不肯画,而古人为之,转相沿仿,盖由所重在此,习以成风,要亦相传法度,易于循习耳。
  江南顾闳中有《韩熙载夜宴图》,是时韩在中书,广蓄声伎,日事游宴,名闻中外。后主闻之,欲窥其灯烛、尊俎、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窥窃之,目识心存,翌日,图绘以献,广布中外。此与宋高宗画吴益王冷泉濯足事相类。虽君臣之眷,形骸无间,然近于淫,非所以训也。今后世所传石崇金谷屏障盖本于此,然粗俚无复仿佛矣。
  王フ、周以唐臣子而画贵妃出浴、明皇斗鸡斫脍等图,不一而足,可谓无礼于其君矣,而世犹然赏之。至于韩晋公与李赞皇同时,而行辈皆高于李,反为德裕见客图,可见当时好事有一传奇必形之歌咏,写之图画,上人不禁也,至宋而此风绝矣。
  张僧繇画龙,点睛便飞去。曹弗兴传,至宋明帝时累月旱,祈祷无应,以弗兴画置水傍,应时澍雨。绘事既精,神物凭焉。乃知韩干画马,鬼使乘之,不足异也。然龙之形状非目力可以细察,视之牛马,难易迳庭,故有三停九似,蜿蜒升降之异,加以海潮风浪之势,如斯而已。不知古人何所传授,而致精绝若是?至宋四明僧传古者独专是技,名震一时,其跃波吟雾,穿石戏珠,涌水出洞诸态,种种备具,当时以为绝笔。元末国初,则长乐所翁,为世珍重。自是以后,无复有传之者。盖亦史所谓得其分数而失其玄妙者与?
  宋徽宗工画花鸟,故宣和殿所藏黄荃父子画至六百七十余幅,徐熙画至二百四十余幅。盖江南之亡,所藏尽归天府矣。但惜其所好止此,故品劣而气下。昔李伯时好画马,有道人戒以来生当堕马腹中,乃改画佛像。当时艮岳所蓄珍禽异兽,动以万计,深秋中夜,凄楚之声四彻,而几案间所爱习临摹者又复如是,安知将来不堕畜生道中耶?
  牛马龙虎之属,画之固亦俊爽可喜,至罗隐之子塞翁者,专画羊,张及之、赵永年专画犬,李霭之、何尊师专画猫,滕王元婴专画蜂蝶,郭元方专画草虫。彼顾有所独会耶?抑幽人高尚之致托于是以寓意耶?而名亦因之以显。故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孔子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犹贤乎已。”苟能专工一艺,足以自见,亦愈於没世而名不称者矣。
  余见周、李龙眠及近代仇实父诸美人图,皆发丰肌,女妆稠叠,一种风神媚态,略无仿佛。昔人谓周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又关中妇女纤弱者少。此语固未必然,但当时好尚如此。韩干画马,画肉不画骨,岂亦所见异耶?近日始苏有张文元者,最工美人,其绰约明媚,令人神魂飞越,俗笔中之神手也,而名不出里,悲夫!
  米氏《画史》所言赏鉴、好事二家,可谓切中世人之病。其为赏鉴家者,必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自能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赀力,元非酷好,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或置锦囊玉轴,以为珍秘开之,令人笑倒,此之谓好事家。余谓:今之纨裤子弟,求好事而亦不可得。彼其金银堆积,无复用处。闻世间有一种书画,亦漫收买,列之架上,挂之壁间。物一入手,更不展看,堆放橱簏,任其朽蠹。如此者十人而九。求其锦囊玉轴,又安可得?余行天下,见富贵名家子弟,烨有声称者,亦止仅足当好事而已,未敢遽以赏鉴许之也。
  今世书画有七厄焉:高价厚值,人不能售,多归权贵,真赝错陈,一厄也;豪门籍没,尽入天府,覃蠹澌尽,永辞人间,二厄也;啖名俗子,好事估客,挥金争买,无复泾渭,三厄也;射利大驵,贵贱懋迁,才有赢息,即转俗手,四厄也;富贵之家,朱门空锁,榻笥凝尘,脉望果腹,五厄也;膏梁纨,目不识丁,水火盗贼,恬然不问,六厄也;拙工装潢,面目损失,奸伪临摹,混淆聚讼,七厄也。至于国破家亡,兵燹变故之厄,又不与焉。每读易安居士《金石录》,反覆再三,辄为叹息流涕。彼其夫妇同心赏鉴,而赀力雄赡,足以得之,可谓奇遇矣,而终不能保其所有,况他人乎?
  观《宣和画谱》及米氏《画史》所载,可见宋时内府所藏山水何寥寥也?岂其所重者尚在人物、宫室、花木,虫鱼间耶?道释自顾恺之始,人物自曹弗兴始,鸟兽自史道硕始,信为绝代奇宝矣,而山水仅始于李思训。且以宋而置唐画,似非难得者,而仅止十人耳,则宣和好尚之偏也。观其论曰:“山水之于画,市之康衢世目,未必售也。”其然岂其然乎?米老所言:“晋及唐初画亦皆神佛故事,即阎立本、王摩诘,似亦未的见真本也。”以此观之,则如近代嘉禾项氏所藏,盖古今无与匹耳。
  项氏所藏,如顾恺之《女箴图》,阎立本《豳风图》,王摩诘《江山图》,皆绝世无价之宝。至李思训以下小幅,不知其数,观者累月不能尽也。其它墨迹及古彝鼎尤多。其人累世富厚,不惜重赀以购,故江南故家宝藏皆入其手。至其纤啬鄙吝,世间所无。且家中广收书画而外,逐刀锥之利,牙签会计,日夜不得休息,若两截人然,尤可怪也。近来亦闻颇散失矣。
  画视书稍难,而人之习书亦多于画。名公钜卿作字稍不俗恶,书名亦藉以传矣。今观宋诸公书,如王临川、司马涑水、苏乐城等,皆非善书者也,而世犹然传赏之。至于画,则非一二笔可了,亦非全不知者可以涂抹而成也。虽难易迥别,而道艺亦判矣。
  自晋、唐及宋、元,善书画者往往出于绅士大夫,而山林隐逸之踪百不得一,此其故有不可晓者。岂技艺亦附青云以显耶?抑名誉或因富贵而彰耶?抑或贫贱隐约,寡交罕援,老死牖下,虽有绝世之技,而人不及知耶?然则富贵不如贫贱,徒虚语耳。盖至国朝而布衣处士以书画显名者不绝,盖由富贵者薄文翰为不急之务,溺情仕进,不复留心,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是亦可以观世变也。噫!
  藏画与藏字一也,然字帖颇便收拾,堆置案头,随意翻阅,间即学临数过,倦则叠之,自赏自证,力不劳而心不厌。画即不然。卷子展看一回,即妨点污,卷折不谨,又虞皱裂。壁上大幅,尤费目力。藏则有蠹鲟之虑,挂则有霉湿之忧。卷舒经手,则不耐其劳,付诸奴仆,则易至损坏。有识之士,必不以彼易此。米南宫尝以十幅古画易一古帖。米于二事皆留心者,轩轾若此,其见卓矣。然古画易得,古帖难求,更难辨也。
  画雪中之芭蕉也,飞雁之展足也,斗牛之坚尾也,子路之木剑,二疏之芒ハ,昭君之帷帽也,虽经识者指摘,而画品殊不在此。国朝戴文进画《秋江独钓图》,一人朱衣把竿。宣庙叹其工,欲召见之。有谗之者曰:“朱衣,朝祭之服也,可用之鱼猎乎?”遂寝其命。夫世好奇之士,岂无朱衣垂钓者?然以艳丽之服施之川泽,亦终觉杀风景耳,宜乎谗言之得行也。
  米元章与富郑公婿范大ず同游相国寺,以七百金买得王维雪图,因无仆从,借范人持之。行游良久,范主仆俱不见,翌日,遣人往取,云已送西京裱背矣。米无如之何,因以赠之。余谓:此老平日好攘人物,见蔡鲁公、王右军书,则叫呼欲投水,挟而得之。为天子书千文,则并禁中端砚而袖出。今日遇范,亦出乎尔反乎尔者也,可为绝倒。
  五代东丹王李赞华善画,多写贵人、酋长、戈矛、甲胄之形,为世崇尚。可见戎狄之中亦有文雅不群者。今西北诸狄,识字者盖少,无论书画已。高丽、日本画皆精绝,不类中国。余从番舶购得倭画数幅,多画人物,形状丑怪如夜叉,然长短大小不一,亦不知其何名也。画无皴法,但以笔细画,萦回环绕,细如亳发,四周皆番字,不可识。又有春意便面一折,其衣冠制度甚为殊诡,设色亦不类中国也。
  古人善画者必能写真,盖时尚画人物故也。国初犹然。相传戴文进至金陵,行李为一佣肩去,杳不可识,乃从酒家借纸笔图其状貌,集众佣示之。众曰:“是某人也。”随至其家,得行李焉。今画者以写真为别技矣。吾闽莆田史氏以传神名海内,其形神笑语逼真,令人奇骇,但不过俗子之笔耳。少陵所谓“坎轲风尘里,屡貌寻常行路人”者,政此辈也。近来曾生鲸者,亦莆人,而下笔稍不俗,其写真大二尺许,小至数寸,无不酷肖,挟技以游四方,累致千金云。
  闽人尚有刻木为小像者,召之至,草草审视,不移时即去,殊不见其审度经营也。越一日而像成,大小惟命,色泽姿态,毫发不爽,置之座右,宛然如生。此亦可谓绝技也已。
  戴文进不肯为方伯作门神,方伯怒,囊以三木。右伯黄公泽,闽人也,见而问其故,笑而解释之,戴德黄甚,临行送画四幅,乃其生平最得意之笔,今黄之子孙尚留传其一云。技之厄于不知已,而伸于知己如此。姑苏沈启南亦为太守召作屏风,不应,大怒,欲辱之。及入觐,谒太宰吴原博,首问:“石田先生安否?”出问从者,始大惊,归而谢罪。文征仲在史馆,同时诸翰林相谓:“奈何以画匠辱我木天?”征仲闻,即日拂衣归。三事皆相类。宜乎阎立本有厮役之恨也!
  今赵州有吴道子画水墨刻,其波涛汹涌,翻澜骇沫,细观,目为之眩,不知真迹当何如也。
  人之技巧,至于画而极,可谓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少陵所谓“真宰上诉天应泣”者,当不虚也。然古人之画,细入毫发,飞走之态,罔不穷极,故能通灵入圣,役使鬼神。今之画者,动曰取态,堆墨劈斧,仅得崖略,谓之游戏于墨则可耳,必欲诣境造极,非师古不得也。
  凡百技艺,书上矣,卜筮次之,棋损间心,画为人役。其它术数,致远恐泥,苟精其理,皆足成名,而高下之间,判然千里。余少也贱,罔不涉猎,而究竟无成,皆同袜线,今已一切敕断,惟柔翰宿业,尚未能驱除耳。
  人之嗜好,故自迥异,如谢康乐好游涉山水,李卫公喜未闻见新书,此自天性,不足为病。右军好蓄鹅,子敬好作驴鸣,崔安潜好有斗牛,米元章好石,近于僻矣,而未害也。王思微好洁,陈伯敬好忌讳,宋明帝好鬼,以之处世,大觉妨碍。至于海上之逐臭,之嗜足纨也,甚矣!
  口有同嗜,常语也。然文王嗜昌,曾皙嗜羊枣,屈到嗜芰,宋明帝嗜蜜浸豕夷,崔铉嗜新捻头,魏征嗜醋芹,辛绍先嗜羊肝,顾翱母喜食雕胡饭,已为不得其正。至刘邕之嗜疮痂,鲜于叔明之嗜臭虫,张怀肃之嗜服人精,权长孺之嗜爪甲,国朝赵辉之嗜女人月水,刘俊之嗜蚯蚓,殆不可以人理论者。
  古人嗜酒,以斗为节。十斗一石,量之极也。故善饮若淳于髡、卢植、蔡邕、张华、周ダ之辈,未有逾一石者。独汉于定国饮至数石不乱,此是古今第一高阳矣。宋时如寇莱公、石曼卿、刘潜、杜默,皆以饮称雄者,其量恐亦不下古人也。近代酒人,不知视昔云何?但缙绅之中,能默饮百杯以上,不动声色者,即足以称豪矣。以耳目所睹记,若曾学士、冯司成衍、胡总制宗宪、汪司马道昆,皆自负无对者,而其它猥琐不论也。曾学士至铸铜与身等,见其所饮内之,至铜人溢出,而尚未醉。冯司成放春榜,每进士陪一杯,遂讫三百杯,兴未尽,复于中择善饮者五人,与立酬酢,又百余爵。五人皆踉跄不胜,而冯无恙也。胡在浙中迎乡榜亦然。汪司马每饮,大小尊错陈,以尽一几为率,啜之至尽,略无余沥,亦裴弘泰之匹矣。然汪尝言:“善饮者,必自爱其量。每见人初即席便大吸者,辄笑之。”亦可谓名言也。
  廉将军老矣然,一饭斗,米肉十斤。少壮之时,不知云何?壮士猛将,想皆尔尔。樊哙,生彘肩可啖,何论饭矣?符秦、乞活、夏默等,啖肉三十余斤,其人长至二丈,有不可以常理论也。张齐贤候吏置一大桶屏后,伺公饮饭,如数投之,桶溢而食未已。赵温叔与兵马监押对食猪羊肉各五斤,蒸糊五十事,此亦何逊廉将军乎?近代绅中如啖猪首一枚,折胡饼高至一箸者,往往见之,不能尽书,其人亦不足书也。
  亦有因疾而善啖者。余里中有人啖豚,尝至半体。乡里社日时为所嬲。一日,众共执之,缚庭柱上,不得食。久之,观喉中有物,一虾蟆跃出,众击杀之,自此不复能食矣。此与唐佐史食至数十斤者相类。近闻太原有嗜酒者亦然。乃知嗜好之偏而酷者,皆疾也。
  人有嗜睡者,边孝先、杜牧、韩昌黎、夏侯隐、陈搏、王荆公、李岩老皆有此癖。近时张东海有《睡丞记》,言:“一华亭丞,谒乡绅,见其未出,座上鼾睡。顷之,主人至,见客睡,不忍惊,对坐,亦睡。俄而丞醒,见主人熟睡,则又睡。主人醒,见客尚睡,则又睡。及丞再醒,暮矣,主人竟未觉。丞潜出,主人醒,不见客,亦入户。”世有此可笑事。陆放翁诗云:“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此诗殆为此丞发耶?
  宋明帝好忌讳,文书上有凶败丧亡等字,悉避之。移床修壁,使文士撰祝,设太牢,祭土神。江谧言及白门,上变色,曰:“白汝家门。”后梁萧恶人发白,汉汝南陈伯敬终身不言死;与妻交合,必择时日;遣媵御,将命往复数四。人之蔽惑,可笑有如此者。
  以余所见,绅中有恶鸦鸣者,日课吏卒,左右彀弩,挟弹,如防敌,然值大雪即不出,恶其白也。官文书,一切史字、丁字、孝字、老字,皆禁不得用。又闽中一先辈尤甚,与家人言无,必曰有;死必曰生。身死之日,寸帛尺素,皆无所有,几有小白之Г。至今乡曲以为话柄。然转相效仿者不无其人也。
  人有好货财者,坐卧起居,言动食息;无所往而不与阿堵俱也。一日,病且死,强起阅库藏,白镪如山,拊摩不忍舍去,谓其子曰:“幸内十大镪棺中,亲我怀抱。”或曰:“以金入木不利,且启发冢之端,不如以楮代之可也。”其人凝泪太息,不能言而逝。噫!斯人何愚也。生积巨万,而死不能将去锱铢。故人之所好,必求死之日得将去者,则几矣。
  范云欲预册命,祈医速瘳,不顾三年后之死也。死生亦大矣,而人之所好,有甚于生者。荀奉倩之死,色也;刘伶之死,酒也;石崇之死,财也;梁冀、韩胄之死,权也。皆知之而不能自克者也。仕宦不止,生行死归,亦其次也。
  金陵人有拾钞于道者,归而视之,荷叶也,弃之门外。逡巡,一荷担者俯而拾焉,故钞也。一钞何足言?乃不可妄得若此,贪得者亦何为哉?
 





●卷八·人部四



  士人之好名利,与妇人女子之好鬼神,皆其天性使然,不能自克。故妇人而知好名者,女丈夫也;士人而信鬼神者,无丈夫气者也。
  木兰为男妆,出戍远征,而人不知也,可谓难矣。祝英台同学三年,黄崇嘏遂官司户,娄逞位至议曹,石氏衔兼祭酒,张察之妇,授官至御史大夫,七十之年复嫁,生二子,亦亘代之异人也。
  国朝蜀韩氏女遭明玉珍之乱,易男子服饰,从征云南,七年人无知者,后遇其叔,始携以归。又金陵黄善聪,十二失母,父以贩香为业,恐其无依,诡为男装,携之庐、凤间。数年父死,善聪变姓名为张胜,仍习其业。有李英者,亦贩香,自金陵来,与为火伴,同卧起三年,不知其为女也。后归见其。姊姊诟之,善聪以死自矢,呼媪验之,果然,乃返女服。英闻大骇,怏怏如有所失,托人致聘焉。女不从,邻里交劝,遂成夫妇。此二事,焦氏笔乘所载。前事甚似木兰,后事甚似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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