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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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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拼命去夺爸爸手中的锄头,可是还没把它夺过来,就把自己搞醒了。这时候醒来真让人着急啊。俺没把可怜的小弟救出来,也没能给可怜的姆妈一点点安慰,俺在最紧要的关头可耻地醒了。好在日头已经上山,也没有云层遮挡。不久俺就忘掉了梦里带来的不快。吃过早饭,俺背了把锄头去了番薯地。那是一溜四分大的山地,要爬一个小时的山岭才能到。昨天俺也去了那里,一直忙到天黑。今天俺得去把剩下的活干完,要不,晚上俺会睡不安稳。当然,村里的懒汉会说:不就是那么几株草吗,它们是跟你有仇呢,还是跟你爷爷有仇?这些懒汉,俺无话可讲。他们会因为懒得系裤带而蹲上一个钟头的茅坑,一直蹲到两腿发麻为止……在这么好的日头下面,俺们上下三代都做农民的,怎么可以不去地里呢?
    农活也是一门很细的手艺——这话俺一般不会跟人讲。讲了,他们一定会反对:不就是拔几株草吗?不就是挥几下锄头吗?他们不晓得农活是细活。他们刨的田垄像狗啃一样。他们要等到杂草长得比庄稼还高的时候才想到要干活,这怎么行啊。阳光和养分会被杂草抢走,庄稼就长不好。草一从土里拱出来,你就得把它们拔干净。村里的小后生常常对俺说:你干活就像绣花一样。俺晓得他们在笑话俺,所以从来不理他们。你一理他们,他们就来劲:这么几株杂草……何苦呢?你就算这一世都不去拔掉它们,又会怎样呢?——对他们,俺无话可讲。
    不过今天这点活,俺干起来确实轻松。很快俺就把地里收拾得清清爽爽。俺坐在田埂上,开始晒日头,这很舒服。这个季节的日头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头。也有人认为冬天的日头最好,俺不那样想。冬天没活好干,日头会把一个人的懒筋都晒出来,那样不好。不像现在,有多舒服。坐着晒了一会儿,俺躺下来,睡着了。
    这一觉不晓得睡了多久,直到一阵风把俺弄醒。起先,俺感觉有一双粗糙的手在抚摩俺的脖子和脸。俺一动不动的,突然,俺伸手,一把抓向它。但是什么也没抓到。俺睁开两眼,看见远处的山坡下冒上来一个黑黑的脑袋。她一看见俺,就喊开了:
    “有财叔,你还钻在这里啊——赶快回去,你儿子在北京出事了!”
    什么事啊,老天。俺从地上坐起来,看着她。是有金嫂。看见俺,她站在坡下不再往上走了。俺只能看见她的上半截,上下起伏得厉害:“北京电话打到乡政府……有人捎口信进来,说你儿子住进了北京的医院……让你们赶快去北京……”
    俺背上锄头,起身就走。脚被番薯藤绊了一下,还好,只是打了个趔趄,但是背脊被锄头锄了一下。
    “小心点,有财叔!”有金嫂喊。
    俺没事。俺儿子也不会有事的。不过就去一下医院嘛。像俺们这种乡下人,生下来就贱,身体不舒服一般只在家里躺着,让它自己好起来,可要是俺们有钱,就不会这样啦,俺们会去樟树湾卫生院,会舒服地躺在那里,要是钱再多一点,俺们会去城里的医院。听说城里人也不管有病没病,每年都要去医院,拉些小便、大便什么的让医生化验……不过,大富为什么要去医院呢?天晓得。
    俺沿着田埂走到大路上。有金嫂在喘气,看见俺走近了,就转身往回走。俺超过她。这是一条有点陡的山路,在这样的山路上,你哪怕空着手也没法子走快,除非你跑起来。有些人一跑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结果越跑越快,最后冲进山脚下的稻田里。俺跑一会儿走一会儿。俺跑着的时候,从路边的树丛里伸出来的枝条会冷不丁地抽俺一下。
    大富去北京,俺一直不中意。北京是俺们这种人蹲的地方吗?俺们这种人,是那个命吗?俺那爸爸还在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会带俺们去给祖宗上坟。俺们总是先去看爷爷奶奶,接着去看太公太婆,再接着去看爷爷的爷爷奶奶。再接着还要去看几位“老太公”“老太婆”,也不知道已经和俺们隔了多少代了,他们埋没在乱石堆中,有的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是一个小小的黄土包,长着草,俺那爸爸不说,俺根本不会晓得下面还埋着一两位祖宗,也许骨头都早没了。这些祖宗,没一个例外,都生在这个山岙,死在这个山岙,最后葬在这个山岙。俺死了也是那样。就是这个命。
    十年前俺那爸爸过世了——可怜的爸爸得了肝腹水,老天保佑他在阴间天天有酒喝。轮到俺带孩子们去上坟了。俺们拎了只大篮子,里面装着酒菜、清明果和自做的坟头纸,沿着前些年俺那爸爸带俺们走的路,给祖宗们上坟。和以前不一样,在这条多少年头以来一成不变的路的前面,俺又加上新的一段:俺们先去俺那爸爸的坟前,在他的坟头浇一杯老酒,添一锄头新土,挂一张新剪的坟头纸。有一段新的路可走,路边有没见过的野花,这些变化让孩子们兴奋:清明节本来就是有望头的节日,现在越发有望头了。清明节的前一夜,他们高兴,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等天亮。不过,等到大富上了高中,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读高一那年,清明节学校放春假,头一天夜里,我们照样在埋头准备坟头纸,大富伏在油灯前复习功课。他说:
    “爸,明天俺不去上坟了。”
    “为啥不去呢?”俺问。
    “俺要复习,马上要考试了。”大富头也没抬。
    “很快就回来的,”俺说,“清明节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公,他们会保佑你考出好成绩的。”
    “要是他们会保佑俺,俺不去上坟他们也会保佑的,俺是他们的后代,他们会体谅的。”大富说。
    “你倒越说越在理了呢,”俺说,“不要忘了他们是俺们的祖宗,俺们做子孙的,不过是一年一次去看看他们,给他们带点吃的喝的。”第二天大富还是跟着去了,但一路上闷着脸。他七个半月时就逃出了娘肚子,只有三斤多重,皮肤皱皱巴巴的,像穿着件宽大的灰色紧身衣。在娘胎外他也发育不好,到上学的年龄,看起来还只有六岁。相同岁数的孩子都会爬树掏鸟蛋了,他还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树脚下,给同伴们拎拎小竹篮。不过他六岁就会看牛了,牛听他话。从小学到初一,他都坐第一桌。从初三开始,他突然像施过肥似的,开始往上蹿,到了高中一年级,他就坐到全班第四桌了。但这两年,他身上的肉一点没长。他还是那么瘦,每个人看见了都说可怜。他走路的时候会左飘右飘,好像一直有股风在刮他,走在平路上常常会跌跤。有一次俺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说:“儿子啊,你都十七岁了,为啥走平路都还要跌跤,又没啥东西绊你!”大富回答:“是路面把我绊倒的啊。”上了初中,大富的话越来越少。等到上了高中,别人不问他,他干脆就不开口。他娘问他:“大富,明天早上你几点出门去学堂?”“五点。”“大富,下次你啥时候回家来?”“不晓得。”一个字都不浪费。你也没法从他脸上看出名堂,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个木头人。
    这次他就闷着脸,低着头,摇摇晃晃地走,眼睛只看自己脚前头的那一小截路。有几次,小富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回过身来倒退着走,想和哥哥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那张脸,又不敢说了,乖乖地闪到路边。哥哥又重新晃到了弟弟的前头。俺扛着锄头,一头挑着篮子,走在最后。俺们先去看俺那爸爸、俺那姆妈。他们长住的地方叫牛尾巴坟——一座长满枫树林的山岗,风水很好,四九年以后,村里的人过世了就住到那里。俺那可怜的姆妈先去,一起去的还有她的第四个孩子——俺那可怜的小弟。他俩在牛尾巴坟住了三十年以后,俺那爸爸也住过去了。俺领着大富、小富、小梅在坟前跪下,俺说:
    “大富,你叩三个响头吧。想要什么,大声说出来,爷爷奶奶会给你的。”
    大富叩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说,起身就走。
    接着,俺们来到俺那爷爷奶奶的坟前。他们去世的时候俺还没出生,听俺那爸爸说,爷爷三十岁刚出头就过世了。俺对大富说:
    “这次你要大声说出来。”
    大富叩完头,想起身,俺按住他,说:
    “要对太公太婆说的,大富。”
    “你不要逼俺说。”大富说。
    “这不是逼啊。”
    “你逼不逼都一样,俺没什么好说的。”
    “大富,你不能这样。”
    “俺想明白了,说不说都一样。”
    “你不能这样。”
    “有啥不一样吗?俺们祖祖辈辈每年都给祖宗上坟,求他们保佑,可是他们保佑了什么呢?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当上农民,保佑每一代人都能像猪狗一样吃喝拉撒睡,保佑每一代人都听天由命……”
    “你怎么能这么讲,大富!”俺急了。这可是在祖宗的坟前啊,怎么可以讲这样的话呢。
    “……除了这座山岙,他们不晓得还有别的地方;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不晓得有别的生活……”
    “你读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吗,大富?”俺说。
    什么道理啊。怎么能这么讲。读书读成书腐了——俺这么讲没有看轻读书人的意思,俺晓得书里有好东西——四九年以前,地主家的孩子都去读私塾——可是那里面的好东西,俺们上下三代都做农民的,能够得着吗?就算你能够得着,你能抓得住吗?俺不相信俺的儿子有这么好的命。再说啦,书是书,生活是生活,两码事。书有书理,生活有吃喝拉撒睡,有先有后。俺读过一个月的扫盲班,俺的祖宗们也都不识字,俺们不懂书理,但是俺们照样吃喝拉撒睡。大富呢,他倒好,吃喝拉撒睡还没着落,先背了一堆书理。要命。
    好好的一个清明节,就这样被大富给搅了。搅就搅了吧。还有下一个清明节,还有下下个清明节。再说啦,清明节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的一日,其他的日子还是照样过。现在变成书腐也不要紧,会醒过来的。等到他回到家里,像俺一样日日下地干活,等到他讨了老婆,生了小孩,等到他晓得日子再苦也不过是熬,他也就醒过来了……当时俺是这么想的,俺哪里想得到,他早已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做书腐呢。
    第二年清明节,大富索性就待在学堂里,不回来了。这就让俺担心了。怎么能这样啊。早晓得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读书。俺为啥不顶住呢。起码,可以顶住不让他读高中。读书读书,越读越输。大富读书读得迟。大富到上学年龄时,俺没有让他去读书。学堂里的许老师——一位县城里来的姑娘,扎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天天上门来做俺的工作,俺虚心听着,不说话。人家毕竟是先生,讲的话句句是道理。可是道理也只是道理啊。
    “许老师,您讲的道理,俺都听进去啦,”俺赔着笑,说,“您就回去吧。”
    许老师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因为大富还是没有去报到。
    “怎么回事,有财叔?”许老师说,“不是都已经讲好了吗?”
    “是啊,许老师,是啊,”俺陪着笑,说,“是都已经讲好了……”
    “那是为什么呢?”许老师说。
    “许老师,俺是已经和大富讲好:他长大了,已经是小半个劳力了……”俺说。
    “啊……”许老师说不出话来。她的道理早就跟俺讲完了,早就被俺听进去了,所以现在,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她双手绞着辫子,满脸的失望。
    大富六岁开始看牛,七岁开始带弟妹。八岁,他开始牵着牛到学堂里去,把牛绑在操场边的那棵柳树上,自己站在教室的窗外。他个子小,脚底下要垫两块砖头,才能把下巴勾在窗沿上。他一站就是半天,所以牛老是吃不饱,养得很瘦——柳树四周的那块草地才多大啊,草根都被翻出来吃光了,可怜的牛。
    日子久了,许老师看大富可怜,有时会把他领到教室里,让他坐在小板凳上——这样的时节太少啦,学堂不允许,还得等他背上的弟弟要么妹妹睡着的时候。弟弟和妹妹也像牛一样老是吃不饱,老是哭,要不停地哄。许老师说,你们家的大富啊,屁股一挨到小板凳,整张脸就涨得通红。别的孩子手都在桌面上摆得好好的,大富呢,老是攥着小板凳,离开教室的时候,手心都是湿漉漉的。
    大富九岁,夏天,许老师又上门来了,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大富的脑袋。她的两根大辫越发粗了,垂到腰上,像两根黑扁担。俺说:“许老师啊,你讲的道理,俺去年就听进去啦。”
    “我的道理你听进去了就好,”许老师说,“不过这次我要听听你的道理。”
    “啊,许老师。俺不会讲道理啊。”俺说。
    “这次你一定要讲,做人要讲道理。”许老师说。
    俺的脸一阵发热。俺活到这个岁数,还头一次被人说做人不讲道理。做人怎么能不讲道理呢。不过,俺真的不会讲道理。
    “许老师,俺……”俺的脸上像有很多虫子在爬。
    “你讲不出道理,就让孩子上学。”许老师说。她盯着俺,眼睛一眨不眨。一个大姑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看,那还得了啊。
    “……俺同意……”俺咬着牙吐出了这几个字。话一出口,俺就后悔了。俺看见许老师高兴得跳起来,辫子像蛇一样飞到空中。
    上了这姑娘的当啦。俺连忙补充说:“不过要等到明年,等大富十岁。”
    为啥不顶住啊。要是顶住了不让他去读书,那就好啦。要是不去读书,他就不会忘记自己的祖宗和根基;要是不去读书,不管什么风刮来,他都会把自己裹紧,要么躲起来,而不会想着要随风而飞。
    大富是从九岁那年的夏天开始飞的,就在俺同意他上学的那一眨眼工夫,他就张开了又瘦又小的手臂,像一只蜻蜓,斜着身子飞出了家门。第二年夏天,他十岁,背着他那姆妈手缝的帆布书包,飞进了小学学堂,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他直接上了三年级。过了三年,他从小学学堂飞出,飞到樟树湾镇中学读初中。他直接从初一跳到初三,倒是替俺省下了一年的费用。初中毕业,他考上了城里的一中,那是整个县最好的一所中学——俺晓得,就是在那里,他的心开始越飞越高。
    可是,像他这样的命,飞得再高,也不过是一只纸鸢,线再长,也永远攥在别人的手里。
    2004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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