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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两三天,那女孩子来敲他们的门,致她母亲的意,把他们的钱都还回来了。他们邀她进来坐。她踌躇了一下,就活泼地进来了。她告诉他们,她是河北人,她的家就在长城边,因为在故乡生活不易,才同父母到南边来。
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也曾送她读过几年书,因为爸爸失业了,就停了学。
后来爸爸去世,现在单靠母亲做工维持生活。但是母亲多病,写信回北边去问祖父要钱,祖父回信来,只寄了十元,说家里无法筹钱,要她们回去。而她们又哪里有 251 盘缠回去呢?她在学校时欢喜唱歌,所以也时常欢喜练习,不想扰了他们了。白华赶忙告诉她,不要紧,不要紧,以后尽管练习。
那孩子很注意他们房子里的书物,看见桌边壁上一张《凤凰涅盘图》,问那大鸟儿为什么飞到火里去?
白华告诉她:“这鸟是埃及传说里的凤凰,每活到五百年,就集香木自焚,从灰里再生,再过五百年又复如此,所以叫不死鸟。”
阿凤说:“既然不死,为什么每隔五百年又要自己烧死呢?”
质甫说:“这就叫‘自新’了,无论什么东西过了几百年也成了要不得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了。一定要毁灭它,再从它的灰里活转来。这活转来的,虽然依旧是只凤凰,可是已经不是那只旧凤了。”
白华说:“对啦,每过五百年它自己烧死之后,从灰里便又飞出一只新凤!”
那女孩子也跳着说:“好极了,我叫阿凤,以后就改叫新凤好啦!”
他们都拍手赞成。一下子把茶壶弄翻了,水又流到地板下去。她母亲在叫起来了,阿凤才匆匆地跑下去。
二
因为白华的“长城”诗第二部发表后唤起了很大的共鸣,一天,我们的新诗人辛白华便被邀请去赴一个文艺家的宴会。许多人都恭维他的作品大气磅礴,有的更深许他能发挥民族精神。也有的是因为白华在某杂志上发表的短诗中有寄某夫人的几首,感情丰富,词藻清新,而极为同人所称诵。大家都研究白华有了什么艳遇,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纷纷地问他。这少年诗人顿时成了这场合的兴味的中心。许多小姐们的眼光也都集中在这个带着几分羞怯的少年诗人的脸上。一位长着肥而且圆的脸的批评家举起那本杂志,读着那诗的一节:
“我们该举起喇叭,吹动被压迫大众的进军?
或是俯伏在维娜丝像前歌颂她的圣明?……”
批评家追问他的维娜丝是哪一个。白华正难于回答,恰在这时,他的目光与另一目光相接触了。他吃了一大惊,他再一偷偷地打量,那坐在远远的一个华贵的妇人,不正是他从亭子间窗口瞻仰过的维娜丝吗?他正想着的时候,他的朋友 X 走过来轻轻地告诉他,一位女士很爱读他的作品,愿意同他谈谈话。他只好随着他的朋友见了她。她在许多好奇的视线下,很自然地和他倾谈。在棕榈的掩荫下,雪茄的烟雾里,这使我们的诗人好像到了神密的殿堂,炫视着难名的宝物。他起先有些狼狈,挡不住她的周到熨贴的言动,但这又使他感到非常愉快。
“你是北边人?”
“我是很北很北的人。我们那儿从前是出马贼,现在是出义勇军。”
“可是也出诗人,对不对?我很欢喜北方,特别是北边人,他们都是那么爽直的。人们都应该爽直、干脆,不是吗?”
“对哪!——我很愿意晓得您是哪地方人。”
“我吗?”她笑了笑,“我是你诗上所写的出明珠和荔枝那国里的人。
你到过广东吗?”
“没有。可是我时常梦见那儿。我想什么时候总要到那儿去看看。不过我又怕去那儿。您知道事实时常会同梦想两样的。”
“唔哼!”她作了一个短短的回想,“对哪,你珍爱你的梦想吧!人生好像一个梦,”她吹了一口烟,注视着那缥绕的烟圈儿自语道,“好的梦你望它长,但它时常是很短的,因此更值得珍爱它。你说对不对?”她脉脉地注视着他。
他避开她的视线。
“你怎么不望我,你怕我吗?我可不是狼啊!”她哈哈地笑了。
他也望着她会心地笑了。
接着,她问他同住的那个人是谁,问他写作的近况;说她独自寄居在这里,要他有工夫时去找她。他们的话,给那晚主席的致词扫断了。……
他要走的时候,她说她可以顺便送他。于是他坐了她的汽车回来了。
三
白华回来,非常兴奋地写他的诗,无疑的,那样的女性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的,不能不使他感到一种新的刺激。他望望那对面的窗子,屋里的电灯虽然亮了,可是窗子却没有打开。他此时好像诗思泉涌,但又无从着笔,他写着:
“东方的维娜丝啊,接受你臣仆的忠诚!”
当他努力构思的时候,他隐隐听得了二楼亭子间里的呻吟声和叫唤声,似乎是阿凤母亲的病厉害了。他悄悄地从地板洞里张望,正是这一幅惨景:
阿凤替她娘捶着、揉着。这自然减少不了这不幸的妇人的痛苦,反陡然增加了她的酸辛。
“孩子,怎么得了,娘痛得没有主张了。”
“我不是说么,娘这样病了还要做工。”
“不做又怎么样!”她呻吟着说。
“明天一定得去看医生。”
“医生?别说那些了。医院哪里是为我们开的。……凭着娘吃的这些苦,娘早不想活了。不放心的就是你。……我只生你一个女儿,只想把你教育好了,我也吐一口气。……可是可是,这毕竟是白指望的。……”
“妈妈……”女儿只是吞声地哭。
“我只想活着一天,挣扎一天,可是娘没有力量了。娘这一点怎么样也不瞑目。……我死了,你想法子回你祖父那里去罢!……”她忍痛说到这里,终于哭了。
“妈妈……”女儿更惨不成声。
这里陪着眼泪的是我们的诗人。多情易感的他,从地板洞里看到这惨景,不觉对底下的母女嚷起来:
“不要紧,我帮你们的忙!”
这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福音似的,但因为来得太突兀,反而使这下面沦于无可奈何的哀愁的母女呆住了。
这时,质甫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没有注意到白华伏在地板上,几乎跌了一跤。白华也惊跳起来。质甫问他干什么。他把刚才所见的告诉他。于是,质甫、白华下楼去,给了她们一些慰藉。质甫说等明天帮她介绍一个便宜的医院,说他熟识一个看护小姐,可以特别照拂她。她们母女在无可奈何中得此帮助,自然是万分感激。
他们上来睡了之后,白华才兴奋地说出他今天宴会所见。他指着窗外的楼上说,我遇到那窗子里的人了。他详述了她一些了不起的地方,说了一些赞词。
质甫唯唯否否,最后他说:
“你不要做了她的臣仆才好,你应该是属于大众的。”
四
在一个医院的三等病室里,许多贫病的妇人一排一排地躺着,那中间有阿凤的娘。在看护小姐的亲切的护理下,似乎略为安静了。检查过体温后,她默然了一会,叫她的女儿。阿凤来问她要什么。她说:
“娘不要什么。病了能睡在医院里,还要什么呢?娘今天似乎好得多了,我想搬到李嫂嫂那里住。辛先生和梁先生虽是好心,可也不能太累他们了。”
接着是白华和质甫来看她。她挣扎着反复地感谢他们,并说看护徐小姐的殷勤亲切。他们说对于邻人这是应该的,并且是能帮得到的忙;又告诉她,他们和二房东闹得不好,已经搬家了,要她安心养病,医药费很便宜,不要愁。
他们出来的时候,质甫问那看护小姐,这妇人的病不要紧吗?
“很难说。她们的病大都是工作过劳、营养不良来的,这样的病顶好是到山上或者是海边好好地休养几年,至少也得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不想什么心事,就好得快了。”
“这怎么能做得到呢?”质甫说。
“是呀,这怎么能做得到!我不过从看护学的立场说说就是了。”
他们惨然地相视而叹。那位看护小姐又匆匆地服务去了。
五
他们迁到新家之后,质甫忙着外面的事,白华忙着新的着作,也没有多管她们的事了。但他们也偶有关于她们的谈话。
“阿凤的娘,不晓得好了没有?”白华问。
“据密司徐告诉我,她还没有完全好就搬出去了。据说依然去做工。密司徐说,那样怕难得好哩?”
“阿凤为什么不来这儿呢?”
“你把我们的地方告诉了她吗?”
“我告诉了她。不过她的娘不愿意她多麻烦我们吧!她的娘真是个贤德的女人。”
“你近来还看见那位夫人吗?”
“怎么没看见,她还要了我一张照片哩!”
“唔……” 他们笑了。
这谈话后,白华不久就遇见了阿凤在附近找他们的家。她一见了白华,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眼泪纷纷。白华急问她。原来她的娘终于死了。那干娘家许多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谋利的东西。他们快要把她卖给人家了。所以虽则她的母亲嘱咐她,不要太麻烦他们两人,而她觉得此时只有他俩好找。
白华赶紧带她去他们新家见质甫。
干练的质甫帮助她处理了一些事,并主张她暂时住在他们这里。他对房东说,她是他们的表妹。
这样,阿凤成了这小小的“艺术之家”的一员。
她的参加,无疑地对于他们会有许多帮助。买菜煮饭自然改由阿凤主持。
他们的衣被也较前整洁了,书籍画卷也收得较不杂乱了。那幅《凤凰涅盘图》
又张挂在新的墙壁上。他们的生活顿时像添了一段新的光辉。
但是关于她的教育,白华与质甫有不同的意见。质甫主张介绍她工厂里去做工,而白华主张她进学校,完成她的中等教育。
“她是这样的聪明,她母亲是那样的期望她,而我曾允许帮她们的忙。”
“现在不是造小姐的时候,我们有那样的余力吗?你的主张很快要碰壁的。”
他们争论之后,恰逢白华的着作卖出去了,得了一点稿费。他瞒着质甫把她送进了一个可以寄宿的补习学校才告诉质甫。质甫一笑置之,并勉励阿凤趁这机会多取得一点知识。
六
在学校中的阿凤,是没有糟塌这一难得的机会的。她的精勤,使许多人都佩服。但她是这么一个穷苦的孩子,她的衣被,她的鞋帽,都是那样的不漂亮。这很使那些小姐们看不起她。但她又决不能向白华他们要求什么,因为能进学校已经是望外了。有一个在功课上败在她手里的姑娘。没有地方发她的脾气,就在自己失去了一样贵重东西的时候,疑心是她偷了,一定要搜她的行李。在同学中同情她的是陈家惠几个人——她们也是功课比较好、而家景不好的人。她们听说要搜她,都很愤慨,出来说:“要搜大家搜,不能单搜一人!”结果,阿凤的简单的行李中是没有。那赃物反到在和失主最要好的一位女士的箱里。据那女士说,那是她自己送给她的,但是失主说她忘记了,对不起。大家说,以后不能有这样的事了,得向阿凤陪礼。从这以后,才不大有人欺负阿凤。
阿凤和家惠很要好。家惠当她妹妹一样看待,衣服也分给她穿着,游览也邀她一道。一天,她陪家惠一道访问这“艺术之家”,他们几乎不认得阿凤了。
白华说:“这真是一只新凤哩!”
质甫冷冷地说:“我看她倒成了一只旧凤了!”
质甫听了她们讲的学校失物的事,又听得说学校又添了几样杂费,他更强调他的主张,说学校不是为穷孩子设的,只能一批批地造成高等游民,我们应向社会学习,工作与学问应打成一片。他的议论深深地得到了家惠的共鸣。她时常来,同他讨论一些问题。很快地他们成了朋友。
七
“天有不测的风云”。质甫、白华的“艺术之家”突然受了一次打击。
质甫以某种误会被捕,白华伦促逃避。他到了好几处平时颇要好的文坛朋友家,但当他把避难的情形对他们一说,他们都胆子小、不肯收留了。最后无处可逃,他想姑且到那位神秘的女性 C 夫人寓里去躲几小时。C 夫人却意外地慷慨收容,甚至对外国女房东介绍他时,竟称做她的丈夫,并告诉他那么说的理由。原来女房东看见桌上和她的并摆着的他的照片,曾问那是不是她的丈夫,她随意答应是的,所以他来了,不好说不是。那晚吃饭等等,她表现得完全像他的妻子,这使他很不安。及至深夜,他起身辞行。她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先到另外的朋友家里睡去。她挽住他笑着说: “还去找什么地方,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白华不由得吻了她……在这晚,他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买办出身的富翁,她结过婚,但她对于男女关系抱着很特殊的观念。
第二天,报纸上登了关于质甫、白华他们的许多莫须有的事情,形势似乎很严重。C 夫人劝他随她到青岛暂避。他一时失了主张,匆匆悄悄地随她上了北行的轮船。
阿凤以学校催缴欠费,赶回来找白华。这时正是事件发生后几点钟。她想把东西搬出来, 二房东因为要抵房租不肯。她只求取出那一张可纪念的《凤凰涅盘图》和另外几件东西,这被允许了。离了那个家的时候,阿凤又是一个无可投奔的孩子了。回到学校去告诉家惠。家惠听了非常惊愤,但是她也没有力量代缴她的欠费;同时,一些妒忌阿凤的同学又多方破坏,终于阿凤被迫离开学校,住到家惠家来。家惠有一个亲戚,正组织歌舞班,并预备到外埠巡回汇演,要招女演员。家惠问阿凤愿不愿意到歌舞班去。阿凤因为别无去处,况且素喜歌舞,所以也很乐从。家惠就替她介绍了。
从此阿凤就做了歌舞班的一员,试她雏凤的新声。
八
突然入狱的质甫,又意外地受到家惠的探问。
他因此知道白华的逃避,阿凤的投身歌台,以及他想知道的一些事,并且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些东西。当然,最重要的是家惠所表示的对他的爱。
质甫托她送几封信出来,分致他的熟人求援,特别是他军队中的好友刘文靖。
九
在风景地的青岛,C 夫人很快地遇到了一位青年美术家。这美术家正拟作一幅永远之爱的题材的画,而苦于得不着模特儿,能遇到他们,深引以为幸。他们,特别是她,也很高兴让他描画。
他们在山明水秀中开始工作。
夫人的蜜意柔情在画布上一天天地形成,真是呼之欲出。
你们看到夫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爱人的俊眼,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玉腕,和作为画的背景的那一任海涛冲击依然峭拔挺立的山岩,你可以相信爱的永远性。
在这里,在这一罗曼蒂克的情景里,白华也写成了许多新诗。他为这情景所陶醉,他完全忘记了他和他的同类所处的现状,他愿意和她终老在这地方,永远地做她的最忠实的仆人。
但他渐渐不愿被那画家描绘了。近来 C 夫人对那画家表示得很亲密;而在被描绘时,她表现的那些对他的动作和神情,一天天显得是戏剧的了,是做作了。她虽然善于做戏,但也不能流露她的真实了。
白华开始苦闷起来。
他时常一人步行海滨,对着湾头的海云陷于沉思,要需夫人再三叫他,或挽他一道他才走。
“你怎么这样忧郁?你想着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
“你别那么傻吧,好孩子。”
“你知道我本来是傻瓜。”
“别说这些了。咱们一块儿喝咖啡去。”
于是,他又被迫走进一家咖啡店,去做他们的陪客了。
在这里,使他惊喜的是从报上知道质甫已经由他在军队里的朋友保释出来了。他拿起了报纸,独自到海滨来看,不知不觉地忆起了他和质甫的“艺术之家”,忆起了阿凤——那天真的孩子。不知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在学校?她还有欠费没有缴啊!他忆起了他们三人那短时间所过的愉快的生活。他听着那喧腾的海潮,似乎是听到了她那雄壮中带着沉郁的歌声,他不知不觉地用手杖在沙上写着阿凤的名字,画一只凤凰。但那狡狯的白波偷偷地赶来把它洗去了。他对着海上苍然的暮色和外国军舰上的浓烟,以及灿烂于海雾中的电灯,吐出了深深的叹声。
“咳,质甫也出来了。不管怎样回上海去吧!”
当他徐步回寓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意外地触到一样东西,那是大江歌舞团旅青汇演的广告,中间有新凤女士的名字。
“这里也有叫‘新凤’的女孩子?”
他看了一下就回去了。
C 夫人正在晚装。她带嗔地问他:
“你又到哪里去了?快去吃饭,吃过饭咱们看戏去。”
“看什么戏?”
“你没有看见广告吗?上海来了一班女孩子的歌舞团,听说唱得不坏。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那一些肉麻的东西。”
“管它有没有意思,反正比坐在家里好。”
他终于陪着她到了剧场。尽管是以粉腿酥胸为号召,但终究因为一般的经济恐慌而只上了八成座。戏自然是白华所预言的那一套,而只有一个涉及东北事件的叫《铁蹄下的歌女》的小歌剧,很受观众欢迎,而且使他愈看愈吃惊的是演那主角的歌女,竟是他所系念的阿凤。
他不待戏完,就邀 C 夫人同到后台去,访问这新歌舞明星。阿凤见了他,真是他乡遇故知,欢喜非常,但说到质甫的近况,她的黑眼睛里饱含的热泪不觉流下来了。白华安慰她说,幸而质甫已经出来了。她又告诉他,他们走后,二房东扣了他们的行李,以抵欠下的房钱,她反复地请求,才取了那张《凤凰涅盘图》,一直带在身边。她孩子似地诉说旅途之苦。他劝她离开歌舞团。他们正有无数说不完的话、吐露不完的衷情的时候,C 夫人已催了他好几次了。他清她等一等。她早已不耐烦,先走了。白华无法,告诉阿凤他住的地方,要她明天上午去找他,就匆匆地追赶夫人去了。
十